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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史天雄用驚愕的目光看著小男孩。金月蘭轉過身,也用淚眼打量著這些滿臉稚氣的小男孩。小男孩們受到關注,又放聲唱了一改了詞的兒歌:「太陽當頭照,骷髏對我笑。死人說,早早早,你為什麼背著炸藥包。我去炸學校,老師不知道。一拉弦,我就跑,轟隆一聲學校沒有了。」兒歌剛一唱完,一個小男孩扯著脖子又唱起了改了詞的流行歌曲:「我早已為你埋下,九百九十九顆地雷,當你從這裡走過,就會被炸得全身粉碎,就會被炸得全身粉碎——你在陰間整天受苦受罪,我在陽間享受榮華富貴……」小男孩們哄笑著,漸行漸遠了。

  望著孩子們的背影,史天雄的眼睛裡露出了難的苦澀。他搖搖頭,歎道:「這些孩子,都學了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東西!又到了該喊救救孩子的時候了。」猛然間看見金月蘭面色如紙,像一攤泥一樣貼著車體向下溜,忙彎腰把金月蘭托住,喊叫道:「你怎麼了,月蘭?你怎麼了?」金月蘭無力地睜睜眼睛,慢慢搖搖頭,斷斷續續說:「老……老毛病,一傷心……就犯低血糖……送我回去……」

  史天雄忙把金月蘭抱上車,到附近買了一聽可口可樂、一包白糖,開車直奔宴園小區。

  金月蘭躺在床上,又喝了一大碗白糖水,才慢慢緩過勁來,臉上漸漸有了血色。看見史天雄又端來半臉盆溫水,金月蘭掙扎著要自己起來洗手洗臉。史天雄扶住金月蘭的雙肩,輕輕讓金月蘭躺平了,深地看著金月蘭說道:「讓我來吧。」說著,從水裡撈出毛巾,擰了擰,展開,仔細地在金月蘭臉上擦拭起來。金月蘭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感覺擊中了。軟綿綿地、靜靜地躺著,目光直直地盯著屋頂的燈。史天雄仔細地擦了金月蘭的臉,仔細地擦了金月蘭的手,也有些激動起來。

  二十年了,他們終於等來了這第一次親密接觸。這次親密接觸來得太遲了,來得太不是時候了。開始的時候,兩個人像同在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一樣,在激烈戰鬥的間隙裡,相互幫助著包紮傷口,相互交流著戰鬥經驗,目的似乎只有一個:為了更多地消滅敵人。史天雄一邊擦拭著,一邊輕輕地說:「太危險了。你什麼時候落下了這個毛病?這種關鍵時期,你可不要病倒啊!這就像打仗打成了膠著狀,誰能夠頂住,誰就是勝利者。困難當然還會有很多,只要我和你沒有倒下,『都得利』一定會有美好的未來。你聽聽那些孩子們唱的什麼歌?我覺得我走這一步,還是走遲了。好在,我還是走了出來。現在做,還來得及。我越來越堅信我們現在做的一切,對於中國未來,是有價值的。」這種自自語,雖然是在激勵自己,可也需要得到傾聽者的反饋。又獨語了一會兒,史天雄現了異常。金月蘭的兩手熱燙,雙頰緋紅,呼吸也有些急促,晶瑩的淚珠兒,像清泉一樣,從兩隻眼睛裡汩汩流出。史天雄把金月蘭綿軟無力的手緊緊抓住,愣愣地看著這個像進入了迷幻或醉酒狀態的熱燙熱燙的女人,不知所措地問:「月,月蘭,你,你又怎麼了?」

  金月蘭的思緒早就滑向自然而純粹的女人的思維模式裡。她不再是一個身披戎裝的女戰士、女英雄了,她僅僅是一個女人,是一個需要愛、需要愛護甚至需要征服的女人。一個英英武武的男人,在她病弱的時候,這樣仔細地擦洗她的臉、她的手,這還是第一次。這個男人,又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呀!是她在少女時代就願以身心相許的男人!這種如夢似幻的景,難道真是現實嗎?如果它真的是現實,那麼,前二十年所經歷的苦難和眼前遇到的艱難,一種早已中斷了的、在最近一兩年努力尋找卻還沒有完全找到的感覺和記憶,慢慢有了溫度,漸漸變得清晰起來。因為冬季過於漫長,因為倒春寒的頻繁光臨,這種蘇醒的過程,也變得綿長起來。聽著史天雄的喁喁訴說,她又覺得這種兩個人的世界不大真實。其實,她那完全蘇醒了的成熟女人的身體,已經先她的理智,控制住她了。這種渴望男人全面進入的念頭,早像一個電閃,把她著著實實地擊中了。聽到史天雄關切的問詢,金月蘭突然來了力量,掙脫了史天雄的手,又把史天雄的雙手死死地抓住,緊緊壓在起伏的胸前,喃喃地問一句:「天雄,你愛我嗎?」

  史天雄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金月蘭用毛巾擦擦眼淚,急急地追問一句:「你真的愛我嗎?」

  這確實已經不是個問題了。這個問題,史天雄已經成功地解決了。袁慧、陸小藝,都沒有真正贏得他作為男人的全部感。梅紅雨呢?她只是史天雄生命中一片獨特的風景。他對梅紅雨的感,是因為陸承偉的存在,才朦朦朧朧、若隱若現地出現過。如果沒有陸承偉對梅紅雨近乎瘋狂的追逐,梅紅雨只不過是長得像他少年時喜歡過的那個女孩。經過這次變故,他已經完完全全認識到了這一點。他已經為自己潛意識裡把梅紅雨當成一個女人來看,羞愧難當過。眼前這個女人,才是他生命的另外一半啊。他曾經對這個女人隱瞞過自己已婚男人的身份;他曾經在長達三個月的巡迴報告途中,在十幾次春夢裡和這個女人一起出現在無數個稀奇古怪的場景裡;更重要的是,他和這個女人有著幾乎可以重疊的精神世界。

  史天雄抽出自己的雙手,捧住金月蘭滾燙的臉,用宣誓一樣的口吻說:「月蘭,我是真心愛你的。」

  金月蘭猛地坐了起來,伸手抓住史天雄的手腕,幽幽地說:「二十年了……我終於等到了……我……我想用我的整個生命,感受到這種愛……現在就要……」

  史天雄聽到這聲召喚,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他感到壓抑多年的另一個自己突然間蘇醒了。十年了,他第一次感到來自於生命源頭的強烈衝動。自從陸小藝對到部隊探親不再熱衷之後,史天雄漸漸地也把 做愛當成了一種丈夫必須擔負的責任和義務。長時間受著理智的支配,這種能力不可遏制地在蛻化著,最後乾脆進入了冬眠期。這種狀況,讓史天雄感到悲哀。在很多個夜晚裡,他曾經期待過讓人激動的夢境,結果,青年時期經常經歷的夢中時光,從來都沒有重現過。有的時候,他也對這種過早出現的蒼老徵兆感到恐懼。畢竟,他還不到五十歲!現在,他清晰地感覺到了另一個自己醒了過來。我還沒有真正老朽!這個現讓他激動起來。他像是一個突然被衝鋒號驚醒的戰士,無所畏懼地衝殺起來。

  城池不但沒有設防,而且用二十年的時間準備了這次入城的狂歡儀式。當他們共同在輝煌的華彩樂章的伴奏下,從高潮歸於平靜後,他們先表達了對生命的無限感慨。金月蘭流著幸福的淚水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過,像個蕩婦。我以為我已經做不了這種事了,我以為我早已變成一眼枯井了,我以為今生今世我也弄不懂 性愛這個詞的含義了。天雄,謝謝你,你讓我知道了什麼才算個真正的女人。」史天雄抽著煙,說道:「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月蘭,在此之前,我以為我們會失敗。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認為我的身體已經老朽了。我甚至想過,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恐怕需要買點偉哥,以備萬一。我是不是還沒有老哇?」金月蘭把頭枕在史天雄的胸膛上,呢喃道:「你的身體棒極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怕了!有了你,我還怕什麼?我什麼都不怕了。」

  「都得利」的危機,並沒有因為史天雄和金月蘭靈與肉的結合得到緩解。工商銀行已經明確表示:中止和「都得利」特殊形式的合作。史天雄和金月蘭試圖說服對方,結果卻是徒勞的。銀行的最終答覆是:如果你們年底能夠如期還清以前的貸款,才能證明你們真正渡過了危機。

  從銀行回「都得利」的路上,他們在東方紅影劇院門口停下了。這座灰頭土臉、呆頭呆腦的影劇院,早已輝煌不再了。據悉這座影劇院也即將被拆除。

  兩個人並肩站在那裡,抬起頭,久久地看著這座記錄著他們一段共同歷史的灰色建築。

  金月蘭問:「你記不記得我們在這裡作過幾場報告?」

  史天雄長籲一口氣,「記得。在這裡作了三場報告。第一場是給工人們作的,第二場的聽眾是學生,第三場的聽眾是這個區的各界群眾代表。感覺像是昨天的事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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