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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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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天雄道:「白血病。沒有人要這棵得了絕症的杏樹了,一排長也可以不要。但是,他作出了一個決定:盡自己最大的力量,挽救杏樹的生命。我不認為這個決定是優柔寡斷的產物。它是一個真正男人的惟一選擇,惟一正確的選擇。畢竟,他們一起走過了許許多多歲月。當然,這個選擇是要付出代價的。也許,那株仙桃,從此只能生長在九天之上的蟠桃園裡了……這個代價實在太大,還要『都得利』失去一員大將。」江榕衝動地說:「這個渾蛋!自己沒嘴?我找他去。」說著,轉身要走。史天雄喊道:「等等,他現在正在去上海的火車上。元旦和春節,免不了要打一場商戰,他去準備貨源了。」從口袋裡掏出江榕的辭呈,「這個東西,你準備怎麼處理?」 江榕一把抓過辭職報告,揉成一團,朝江裡一扔,昂著頭走進銀杏林。史天雄抬頭看看西平難得一見的冬日的太陽,張著嘴,像個孩子一樣笑了起來。 這個多雨多霧的冬天,註定要讓顧雙鳳銘記一生、痛恨一生。 這個多雨多霧的冬天,註定也要讓陸承偉銘記一生、痛悔一生。 顧雙鳳花了三十萬,並沒有買來母親的生命。五十五歲的母親只與癌症抗爭了三個月,就病故了。顧雙鳳萬萬沒有料到母親最感遺憾的事,竟是沒有看到顧雙鳳與陸承偉結婚。彌留之際,母親念叨的都是陸承偉的好,臨終前惟一叮囑的一件事,竟是希望女兒不要錯過陸承偉這樁好姻緣。搞得顧雙鳳哭笑不得,又不忍對母親說破,只好點頭答應。四年前,陸承偉到金華過過一個春節,給顧母和顧家的親戚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顧雙鳳離開陸承偉兩年多,陸承偉對顧雙鳳依然如故,還出兩百萬送她到演藝圈,這種表現簡直無可挑剔。 辦完喪事後,顧雙鳳在金華北郊花三十萬買了一套四室一廳的單元房,決定從這裡開始新的生活。她希望那些痛苦的往事隨著時鐘的嘀嗒聲有一天會消逝於無形之中。然而這種平靜的生活沒過幾天就破碎掉了。大表姐帶著孩子來哭訴一場,顧雙鳳答應借給她八萬元,購買過了這個村再沒有這個店的最後一批福利房。這件事拉開了親戚們頻繁來向顧雙鳳借錢的序幕。開始的時候,顧雙鳳只是驚詫自己直系非直系親戚的普遍貧困。今天借給二舅家大表哥五萬元開商店,明天借給大舅家二表哥六萬元開工廠。等到二叔家的堂兄堂弟也以各種名義來借錢時,顧雙鳳才知道什麼叫患不均。手掌手背都是肉,你既然能關照母系親屬,總不能眼睜睜看著父系親屬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不管不問吧?可是區區二百萬元根本無力幫助所有的窮親戚都實現自己的夢想。弟弟顧雙龍聞訊從杭州大學趕回金華時,顧雙鳳的賬上只剩下七十二萬了。不到一個月時間,各種親戚從顧雙鳳手裡借走了六十八萬! 顧雙龍憤怒了,指責道:「姐!你怎麼不長腦子呢?你也不問問我,哪些人可以借哪些人一個子兒也不該借給他?你在北京的那些年,我們有這麼多親戚嗎?你在歌舞團的兩年多,媽病了,有幾個內侄外侄到病床前看過?你借出去這些錢,多半都變成打狗的肉包子了。除了大表姐家貧窮些,兩個舅舅家的表哥表姐們,哪一家沒有三五十萬存款?」顧雙鳳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說道:「每個人來了,都說了一大堆困難,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我心腸軟,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給了大表姐,大表哥來了,我能不給嗎?」顧雙龍冷笑道:「怪不得你的數學總考不及格。我再晚回來幾天,你拿什麼錢供我上大學,我要到美國自費留學,你拿什麼供我?當然,這些錢是你掙來的,我無權過問。可你別忘了,媽臨終前給你交代了什麼話。」 顧雙鳳檢討再三,最後給弟弟存了五十萬,姐弟間的這場衝突才算平息了下來。 經過這場變故,顧雙鳳對陸承偉的怨恨,竟莫名其妙地減弱了很多。想想,顧雙鳳就覺得奇怪。存摺上只剩二十二萬了,顧雙鳳感到了危機。接到何大壯的電話,顧雙鳳想都沒想,就答應演《亂世緣》的女三號了。這個劇也要在西平拍攝。顧雙鳳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陸承偉在她的心目中確實有不可替代的地位。她想起忘了在哪個場合聽到的一個比喻,說一個傑出的女人,內心世界就好比一個五星級賓館,備有各種不同等級的房間和床位,供不同身份、不同量級的男人居住,一般的男人根本沒能力進駐五星級賓館,優秀的男人可以住標準間,傑出的男人可以住在單間,因為奇緣遇到的男人可以住在套間,在這個女人一生中產生過重大影響的男人可以住總統套房了。陸承偉佔據著顧雙鳳的總統套房嗎?顧雙鳳認為陸承偉不配享受這種待遇了。但她也承認,陸承偉絕不是偶爾在標準間住一晚的匆匆過客。 飛到西平,顧雙鳳才知道自己演的女三號是個什麼角色。她最早是個交際花,後來做了男一號的小妾,再後來乾脆墮入風塵變成了一個不入流的妓女。男一號又是由錢林扮演。這讓顧雙鳳感到滑稽和無奈。所幸這個叫翠花的女人,一直被一個英國傳教士的兒子熱烈地愛著,在生命最黑暗的時候,終於在那個執著的西方金男青年那裡現了真愛,最後在懸崖邊上站住了。內心高傲的顧雙鳳實在不願意扮演這一類角色。大鬍子導演何大壯說話了:「雙鳳,你要想成為一個傑出的女演員,應該能夠扮演任何身份的角色。劇本賦予翠花的戲很多,這個人物我也很喜歡,只要你能夠正常揮,將來誰是這個劇的女一號,還另說呢。鬱虹在表演上的前途,沒法跟你相比。」因為《你我都風流》還在審查的程序裡打轉轉,顧雙鳳在演藝圈裡還算個新人,加上這次演的又是女三號,顧雙鳳的片酬只有區區每集稅後四千元。何大壯這樣解釋說:「雙鳳,演藝圈,你想當爺,必須先學會當孫子。副導演,我都幹了八年。最後三年拍戲,我都是挑大樑,最後桃子都讓掛名的導演摘了。能忍耐,也是一種功夫,四千塊和十萬元相比,是少了點。可上一部戲,況有點特殊。雙鳳,你要相信我的判斷,這兩部戲只要一播出,你就是一腕兒了,片酬絕對不會在鬱虹之下。你現在只要忍耐,未來肯定屬你。」 顧雙鳳選擇了忍耐,在合同上簽了字。她也需要錢。 從女一號到女三號,從每集十萬元片酬到每集四千元片酬,中間的落差比從小康到困頓還要大,顧雙鳳從中也看出了人生的本來面目。與顧雙鳳演對手戲的,是一個叫丹尼的瑞士留學生,不刮鬍子看上去有四五十歲,鬍子一刮又像一個十七八歲的小男孩。丹尼的獨特之處,是他那雙深潭似的藍眼睛,出天使般的光芒,這是導演何大壯對丹尼的評價。顧雙鳳只是覺得這個丹尼看女人十分投入,喜歡看女人的眼睛,和別的男人沒什麼兩樣,仗著西方的文化背景,還喜歡當著面一遍又一遍重複讚美她的美麗,也許是他的中文研修還沒有畢業的緣故,讚美的詞只有「漂亮」、「美麗」有限的幾個,偶爾也會說一句:「你的眼睛很憂鬱。」丹尼的普通話說得不錯,何大壯決定不再為丹尼配音,就讓顧雙鳳先輔導丹尼練練臺詞。這項工作十分枯燥,做了兩天,顧雙鳳已有點厭煩了。顧雙鳳不是合格的小學教師或者幼兒園阿姨,她無法把丹尼和天使聯繫起來看。畢竟丹尼是個成年人了,如果不是冬天,丹尼的目光肯定也會變得實用起來,撫摸她的領口、胸部、腰部和臀部。這時候,顧雙鳳厭倦了所有的男人。當然,她的這種心態與錢林整天與女主角郁虹形影不離有關。 既然是天下烏鴉一般黑,為什麼自己對陸承偉腳踩兩隻船不能容忍呢?顧雙鳳又下意識地為陸承偉辯護起來。終於,她忍不住撥了齊懷仲的手機。齊懷仲在電話裡說了很多,詳細講了陸承偉捐款為家鄉修路的事。 這天下午,顧雙鳳穿著黑衣,受一種神秘力量的驅使,去了錦繡中華園。熟悉的房門開著,門前沒有停放那輛同樣熟悉的奔馳600。他們肯定辦事去了。門為什麼開著?陸承偉是不用保姆的,誰在家裡?顧雙鳳認定這房子裡肯定有一個女人。在柵欄牆外站了很久,不見那個女人出來。顧雙鳳終於忍不住了,她咬咬嘴唇,朝那洞開的門走去。她想見見這個女人。為什麼?不為什麼,她只想見見這個女人。 甬道兩邊的草依然翠綠。顧雙鳳親手栽下的櫻桃樹好像長高了不少。葉子都落光了。二樓陽臺上擺放的吊蘭和雲竹都枯死了。陽臺裡面就是她曾經居住過的房間,顧雙鳳心裡道:這個連花草都不愛的人,真是該殺。 顧雙鳳低著頭進了門。環視四周,一切都是那麼熟悉。顧雙鳳莫名地感到鼻尖酸。 抬起頭,她看到了掛在相框裡的女人,她禁不住似的後退一步,仔細看看相框裡還帶著些許孩子稚氣的女人,面部肌肉神經質地抖動著。她在心裡惡狠狠地罵道:這個魔鬼,開始包養中學生了。 一個幾乎是歇斯底里的聲音,沖出了喉嚨,「有人嗎?」她決定和這個中學生談談,好好談談。現身說法地和這個女中學生談談,談談自己的歷史和現在,談談這個女孩子的未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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