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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王大海機警地看看四周,看見了史天雄的後腦勺,把緊握的拳頭鬆開了,罵道:「這個婊子養的,敢耍我?」史天雄從水池裡跳了出來,「王大海,你他媽的嘴太臭了!你別忘了我是全校學生選出來的學生會主席。識相的,以後就不要糾纏袁慧了。」王大海又後退幾步,「鄧小平倒了,陸震天也快了。你們神氣什麼?咱們走著瞧吧。」說罷,轉過身,沿著運河堤飛奔而去。

  春天還沒過完,陸震天的名字真的從中國所有的媒體上消失了。初夏的一天,王大海率領井岡山戰鬥隊二十幾個紅衛兵象徵性地抄了袁慧的家。袁慧的爺爺袁仁明受此驚嚇,一病不起,臨終前給兒子袁向中留下遺:危難之時,丟卒保車,丟車保帥。在家庭的強大壓力下,袁慧參加了王大海領導的井岡山戰鬥隊。因為陸震天處境微妙,史天雄不願和陸家決裂,他在學校被孤立起來了。他和陸承偉眼睜睜看著袁慧成了王大海的女朋友,只好採取別的戰法對付王大海……

  梅紅雨的招呼聲,打斷了史天雄的思緒。梅紅雨推著自行車,笑吟吟地站在史天雄的門口,「總算看見你做了一回閒人。你怎麼了?是不是後悔沒有去荊江大堤扛沙包?」史天雄支吾道:「沒怎麼…你小姨要來拍我這貓兒洞,我在等她。」梅紅雨把車子放好,推門進了堂屋。

  想想當年袁慧在社會大動盪時期個人命運的跌宕,史天雄心裡有點灰。和社會相比,個人的力量實在微不足道。梅紅雨們這一代人,如何看待金錢與愛,他並不清楚。梅紅雨內心世界究竟是一幅什麼樣的景致,目前他還一無所知。萬一她真的動了心,準備去給陸承偉當助手呢?該不該給她提個醒兒?史天雄拿不定主意。

  梅紅雨進了門,屋內光線有點暗,她把燈打開,看見一簇鮮豔的紅玫瑰,正在茶几上向她怒放。這不是街頭小販賣的那種常見的紅玫瑰,而是西平兩三個經營進口花卉鮮花店裡價格昂貴的紅玫瑰。梅紅雨怔了一下,眼睛一亮,禁不住似的,彎腰探出鼻子嗅嗅,直起身子,伸手取出一支,湊在鼻子下面,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她把玫瑰插入花瓶,拿了一個小鋁盆,準備舀米做飯。

  梅蘭有氣無力的聲音從裡屋傳出來:「是小雨嗎?」梅紅雨掀開米桶舀米,「你躺著吧。我做飯。誰送的鮮花?」梅蘭在裡面說:「真的不中用了,說話也能累成這樣。等我起來,慢慢給你說。小雨呀,咱們恐怕要交上好運囉。我去給文殊菩薩燒香,你還攔著,應驗了不是?」梅紅雨撇撇嘴,端著盆子出去淘米。

  把米煮上後,梅紅雨才現屋內又多了幾隻精美的禮品盒,有腦白金、壯骨粉、匯仁腎寶,都是近幾年剛剛風行起來的價格不菲的中老年補養品。梅紅雨喊了起來,「媽——到底來了些什麼人?」

  梅蘭撩開門簾走了出來,坐在一張舊籐椅上,小心地從口袋裡掏出名片,「來了一位承偉實業有限公司的副總,這是他們老闆的名片。」梅紅雨接過名片掃了一眼,朝茶几上隨便一扔,從櫥櫃裡拿出一袋紅棗,朝碗裡倒出十幾顆,「莫名其妙的公司,莫名其妙的人,你怎麼隨隨便便就收了陌生人的東西?」說著,端著碗出去淘紅棗。梅蘭又把名片小心收藏起來,「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這是一個正經公司。老闆很年輕,在美國留過學,搞金融 發了大財。來的這個齊先生,以前在北京教大學,還是個副教授呢!你不熟悉人家,可人家熟悉你。」梅紅雨把紅棗倒進電飯鍋裡,「不可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梅蘭道:「不是這位齊先生學舌,我還不知道你在日本人那裡過的叫什麼日子。日本人,怎麼能靠得住?抗日那會兒,給日本人做事就是漢奸!小日本當年雖然沒有佔領西平,可殺了多少中國人?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吃日本人賞的飯。吃著難受。遲到幾分鐘,多大的事?就把你當牲口一樣訓斥!想不到他們投降幾十年了,對中國人還是這麼狠……」梅紅雨終於想起了陸承偉,「他們是不是來勸我跳槽?我是見過他們。」梅蘭的眼睛一下亮了,「這就對上號了。這個陸老闆為了幹事業,現在還沒有結婚。他們提的就是這件事。他們想請你去當總裁助理,或者是辦公室主任,月工資可以給你五六千。他們已經考察你很久了,對你很滿意。他們就等你一句話了。」

  這幾年,梅紅雨在不少場合見識過不少暴了的有錢人,絕大多數都曾鼓動她跳槽,絕大多數都說給她助總或者辦公室主任或者公關部經理的職位,絕大多數都不掩飾對她個人的興趣。經的多了,也就麻木了,心裡對這種人漸漸反感起來。這個陸承偉,臉皮可真厚,竟敢追到家裡來了!梅紅雨冷笑一聲,「這種鬼話我聽過幾百遍了。他們那些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知道嗎?」梅蘭老於世故地說:「你媽活了四十幾了,好人壞人,我還分得出來。來的這個齊先生,斯斯文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肯定不是個壞人。」梅紅雨忍不住笑了出來,「你以為好人壞人,臉上都貼著標簽啊?那個老闆你沒見,高大英俊,演電影肯定能演大英雄。他當然很有錢、很有勢力。他心裡想什麼,我心裡知道。我不跟你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給他們打個電話,就說我的事你做不了主,讓他們來把這些東西拿走吧。我炒菜去了。」

  梅蘭急得站了起來,大聲說:「我怎麼做不了主?這麼好的機會,我不幫你抓住,還算你的媽?日本人的飯,不好吃。你看看人家帶的這些禮物,你看看這些紅玫瑰?暴戶、土財主,能想到這些嗎?女人就像這玫瑰,沒有營養和水分,鮮豔不了幾天。年輕的時候,不知道珍惜好機會,以後往哪裡找後悔藥來吃?我這一輩子就不說了,生錯了時代,嫁人又嫁錯了,如今又落一身病,沒救了。你還年輕,你的路還長著呢,我不幫你好好盤算盤算,任你由著性子來,吃了大虧可怎麼辦?」梅紅雨聽得忍無可忍,把菜朝地上一扔,沖進堂屋,叫喊似的說:「媽——你,你真是糊塗!你的女兒是公主呀是格格?是博士呀是專家?人家憑什麼一個月給我五六千塊?你真認為天上會掉餡餅不成?」梅蘭認真地說:「我很清醒。你不是公主,也不是格格,可我的女兒非常非常漂亮,這就足夠了。」梅紅雨又氣笑了,「我知道我很漂亮。媽,這種機會出現幾十回了,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抓一個嗎?這幾年,你一直有病,很少出去,你根本不知道如今這社會變成什麼樣子了。算了,把這件事忘了吧。」梅蘭根本不想讓步,語更加尖銳起來,「你媽不是聾子,也不是瞎子。你不就是說如今這社會已經笑貧不笑娼了?都一樣,哪個社會都一樣。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齊先生是說過陸老闆沒結過婚,是說過陸老闆一直想找一個可心可意的姑娘。你媽是很少出門,可也不是個傻子。有錢人包二奶包三奶的事,我也知道。我左思右想,才認定這是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機會,這才下決心勸說你。單單幹工作,每月拿五六千,也比跟著日本人幹強得多。就是這個高大英俊的陸老闆看上你,他沒結婚,你也沒結婚,丟什麼人?也巧了,史先生還是這個陸老闆的親姐夫,你要信不過我,你可以去問問史先生。」

  史天雄聽到這裡,感到心裡有點緊。梅紅雨要是真來問,應該怎麼回答?這是一個很有主見的姑娘,用不著告訴她傾向性的意見。正在想著,梅紅雨變了調的聲音傳來了:「你越說越不像話了!這種巧事兒,專門等我來撞?真虧你能想得出來!世界上除了我,漂亮姑娘都死絕了!他既然是億萬富翁,身邊能少了女人?幾朵玫瑰,幾盒補養品,就把你糊弄住了!你以為他會跟我結婚?你怎麼會產生這種想法,真是見鬼了。媽,我告訴你!他出高薪聘我,目的只要一個:讓我跟他上床!上床!達到目的後,要麼把我當花瓶擺起來,要麼把我當成破抹布一樣扔了!」梅蘭恨鐵不成鋼地盯了女兒一眼,嘿嘿冷笑道:「上床?上床也要找個上等人上床,免得以後恨自己有眼無珠!和你談的那個窮酸詩人,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媽是過來人,知道利害。那個什麼狼,會毀了你一輩子。小雨,人這一輩子,關口很多,要緊的關口只有幾個,年輕時遇到關口一定要仔細。婚姻的事,可馬虎不得呀!這件事你可不要輕易回絕人家,你要想想清楚。買一棵白菜,也要貨比三家。」

  梅紅雨驚愕、悲苦、無望、憤怒地看著梅蘭,看著看著,突然間爆了,大叫著:「你不是我媽,你不是我媽!」把玫瑰、禮品一件一件都摔到院子裡,又跑到院子裡用腳踩著,「讓自己親生女兒走這條路,你算什麼母親!想傍大款,你自己去傍!我不侍候了。」

  梅豐和陸承業推開院門進來了。史天雄一看母女倆越吵越凶,也走了出來。看見陸承業來了,史天雄感到有些意外。梅豐剛好聽到梅紅雨說的過頭話,跑過去把梅紅雨拉到屋裡,斥責道:「紅雨!你說的叫什麼話?」梅紅雨頓時淚如雨下,抽咽道:「她算什麼媽?有勸女兒去傍大款的媽嗎?」梅蘭也鐵了心,繼續說:「我這都是為你好。不聽我的話,你將來肯定要後悔的。世道已經變成這樣了,你偏偏喜歡個窮酸詩人,能有什麼好結果?」梅紅雨咬牙切齒地說:「我願意!我就是願意和他上床!我就是要嫁個窮酸詩人!」抹一把眼淚,「我願意!」梅豐呵斥道:「還說!多光彩的話?還說!」

  外面,史天雄苦笑道:「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二哥,你有事?」陸承業道:「陸明不懂事,硬逼著我表態搞全員推銷。這種新方法,我生疏得很。小豐剛好打了電話,她建議我把這方案帶來讓你看看。她說光線不太好了,節目的事,明天再說。」梅蘭又說話了:「小雨,媽不會坑你。」史天雄皺皺眉頭道:「二哥,你先坐,我去勸勸她們。」

  梅蘭把陸承偉的名片遞給梅豐,「不為別的事。人家這個公司高薪聘她當總裁助理,好心好意……」梅紅雨聲音又高了起來,「我的事用不著你管了。」梅蘭賭氣地說:「我是你媽,這事我必須管……」史天雄進來了,一臉嚴肅地說:「梅蘭,我都聽見了。你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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