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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江榕答道:「十年零九個月了。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市政府上班了。每年,我都能見你兩三次,很多時候是在電梯裡……我們機關管理處本身就是後勤單位,下面又分六個科,除了車輛管理科之外,我們根本沒有單獨見你的機會……田副市長來一年,我也只見過三回……燕市長,終於有機會跟你面對面說話了,我很高興。現在,上面的工作安排很透明,朱總理政府工作報告講得很清楚,今明後三年,中央、省、市三級政府機關工作人員要裁減百分之五十。早晚要走這一步,晚走不如早走,被動走不如主動走。反正我已經下了決心。選擇來『都得利』應聘,原因也簡單。『都得利』的金董事長和史總經理都曾經是國家幹部,和我有相同的經歷和感受,容易合作,容易溝通。機會很難得,我再囉嗦幾句吧。十一年前,我還是個二十二歲的年輕大學生,懷著很多幻想,到市政府上班了。親朋好友都向我表示祝賀,好像我這條小鯉魚已經跳進龍門去了。十年前,我們處只有兩個科,十六個人。現在呢,已經是六個科五十三個人了,這還不包括離退休的九個人。工作面還只有那麼寬,只是分工越來越細了。我們行政科現在有六個人,我當代科長後,又提了一個副科長,兩個領導四個兵。我們的工作主要是各種關於後勤方面的通知。有的是書面通知,有的是黑板通知。前年,放福利、預告家屬區停水停電方面的通知,也歸我們管;去年,我們的主要工作只剩通知行政方面工作這一項了,譬如平時組織大掃除啦,譬如分配義務獻血名額啦,譬如組織向不同災區捐款捐物啦……春節過後,我主動為科裡增加一項工作,每天在一樓大廳的寫字板上,報第二天的天氣預報。奇怪的是,就這些工作,讓我們幾個人越來越忙碌了……轉眼間,我已經三十三了……我忽然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回想起來,這十年我只做了一件事:起草通知,這才感到這種生活有點可怕……我是來應聘『都得利』分店副經理一職的,我想副經理的工作,我還能做下來,我在市政府十年積累的工作經驗肯定能派上用場……燕市長,我扯遠了,可以面試了……」

  這一時刻,靜得出奇。

  燕平涼慢慢站起來,向江榕伸出了手,有些動、有些黯然地說:「江榕同志,你在市政府,是個稱職的科長,我相信你到了『都得利』,也會是個稱職的副經理。作為『都得利』的主考官,我要對你說,你的面試考了一百分。作為西平市市長,我要對你說聲謝謝。感謝你近十一年來,為市政府所做的工作。辦好手續,請你通知我一聲,我,還有田副市長,作為你的娘家人,要親自送送你。」

  江榕撐不住,嗚咽起來,「燕市長,我,我,我在市政府,一直,一直很開心……工作也很輕鬆、單純……」

  燕平涼眨眨眼睛,勉強笑笑,「不能哭鼻子!哭鼻子就真跟出嫁一樣了。『都得利』將來成為市里的利稅大戶,有你的功勞,市政府也有功勞。因為你這個好閨女,也是市政府培養的嘛。」挪了椅子走出來,擺著手說:「小金,這個主考官不好當,我要辭職,再考下去,會把我這個市長考得哭鼻子。目前還不能輕彈男兒淚,需要咬緊牙關朝前走,同心協力,邁過這個坎兒。差不多了,剪綵吧。」

  眾人簇擁著幾位領導,朝二分店門口走去。

  剪綵儀式很快結束了。燕平涼上車前,突然問:「天雄,你知不知道中國歷代官民之比的準確數?」

  史天雄想了一下答道:「漢代,一比七千九,唐代,一比三千九百五,清代,一比九百一,民國,一比四百八。」說到這裡,停下不說了。燕平涼道:「怎麼不說了?現在呢?現在這個數,我知道:一比三十四。三十四個百姓,養一個官,養一個吃皇糧的。謝謝你們讓我做了一次主考官,受益匪淺呢。晚上,我想用一頓家常便飯,表達一下我這個市長對你們『都得利』的感激之。你們不會拒絕吧?」

  史天雄和金月蘭齊聲回答:「遵命。」

  燕平涼道:「把我們的江科長、你們的分店經理也請來。六點半,我在家裡恭候。」田明照副市長接道:「也算我一份,出酒錢,出菜錢,你先挑,剩下的歸我。」

  幾個人笑了起來。

  陸小藝和陸承偉在大街對面小停車場的奔馳車上,看著車隊遠去,看著史天雄和金月蘭說笑著過去坐在主考的位置上。

  陸承偉歎口氣,「姐,燕平涼和這麼多官員都來捧場,短時間內,天雄怕是回不去了。我看這件事只能從長計議。天雄的性格你又不是不清楚,他是不會向你低頭的。要不,我們現在去見見他?」

  「不!」陸小藝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更不能向他低頭。什麼高尚的、神聖的、國家的、大局的因素,都不說了,只說男人和女人吧。我知道他已經對我厭倦了。可我又有什麼錯?我沒有理由向他低三下四。」

  陸承偉無奈地說:「這麼冷戰下去,難以收拾。」

  陸小藝笑了起來,「那就用不著收拾了。小四說的有道理,四條腿的看家狗難找,兩條腿的奴才,遍地都是。如今,爸爸還健在,他還在走麥城,他都敢這樣輕視我,輕視整個陸家,爸爸百年之後呢?如今,哪個家不在處心積慮想後事?貪官污吏為什麼像韭菜一樣,殺了一批又長出一茬?老百姓為什麼只覺得後天花昨天甚至前天的錢才牢靠,才能睡個安穩覺?都是因為對未來沒信心。大道理,深刻的道理,我講不出來。但我相信我的直覺。承偉,陸家將來需要一個不貪財、不好色,對陸家感恩戴德的好官員,這就是我靠直覺得出的結論。」

  這番話出自一個女人之口,就更顯寒意了。以前,陸承偉總是只把姐姐看成一位政治愛好者,聽完這番話,他突然產生一個念頭:姐姐應該去搞政治。他不再勸姐姐去見史天雄了,提議說去劇組看看。陸小藝同意了。

  金晶晶一個人在家吃方便面的時候,心還很平靜。馬上就十八歲了,她完全可以理解母親創業的艱辛。商人,不出去應酬,怎麼能行?何況自己的母親今晚是去燕市長家赴家宴,市長家的一杯茶水,不是誰想喝都能喝的。正準備找個電視節目看,一個很要好的女同學打來一個電話,稱讚了金晶晶有個年輕漂亮的媽媽。金晶晶很高興,順口說了燕平涼請金月蘭吃晚飯的事。女同學在那邊說:「你媽身邊那個喜得像個新郎官的老帥哥是不是你的新爸?要是還只是候選人,你要提醒你媽抓緊點。」金晶晶的心頓時變得大壞。正巧,S省衛視台新聞開始播燕平涼做「都得利」主考官的鏡頭,金晶晶看了幾眼,憤怒地把電視關了,鏡頭裡的金月蘭確實太像個新娘了。

  金晶晶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第一次有了主動去見父親的衝動。馬上,她帶了幾十塊錢零錢出去了。

  刁明生做夢也沒有想到女兒會主動約見他,而且還要和他談一件重要的事!四十分鐘後,刁明生這個白淨、略瘦、微微有些禿頂的聰明的落魄人,帶著自己替人做賬剛剛掙來的兩千塊錢,趕到體育館的北門。看見亭亭玉立的女兒,刁明生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晶晶,你又長高了不少。你吃飯了沒有?爸爸帶你去吃肯德基。要不,去雪銀,爸爸給你買衣服。」

  金晶晶冷冷地說:「我吃過了。我有衣服。我只是想和你談談,去那邊『卡卡嘟』。」

  刁明生訕訕地笑笑,跟著女兒去了「卡卡嘟」玩具吧。

  金晶晶要了兩杯咖啡,開門見山問道:「你是不是還跟白菊花那個婊子在一起?」刁明生幹搓著臉,呢喃一樣說:「她販白粉,三個月前被抓了……」金晶晶罵道:「活該!你以後準備怎麼辦?」刁明生苦笑道:「能怎麼辦?爸爸會財會,會做賬,還餓不著吧。」金晶晶冷笑一聲,「幫人做假賬,偷稅漏稅,早晚也得進去!看來你是真捨不得那個狐狸精,她住監獄,你也要跟去呀。」刁明生喝一口咖啡,「是我有眼無珠。白菊花這套小房子公安局也知道了,限我十五天內搬走。除了替人做假賬,我還能幹什麼?」

  金晶晶這才抬起頭,正眼看著父親,突然問一句:「你想沒想過和我媽複婚?」

  刁明生怔了好一會兒,說道:「晚上的新聞,我看了。你媽的事業蒸蒸日上……天上地下了,提這個有什麼用!那個史天雄,又是你媽當年愛的人……如今人家連那麼大的官都不當,來西平幫你媽做『都得利』,還說我這個多餘的人幹什麼?」

  金晶晶憤怒了,「我問你想不想和我媽複婚,你提史天雄幹什麼?告訴你,我不想要什麼後爹。你連一句浪子回頭的話都不肯說嗎?」

  刁明生搖搖頭,「你讓我說什麼?這是不可能的事。」

  「以後我再也不見你了!」

  金晶晶轉身就走,與心事重重走進來的陸小藝撞個滿懷,也沒說聲對不起,大步沖出「卡卡嘟」。

  陸小藝看著刁明生的禿頂,皺著眉頭在相鄰的包廂坐下了,心裡道:「老牛吃嫩草,都不是好東西。」看見刁明生也跑出去,大聲喊:「來瓶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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