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王金栓上校的婚姻 | 上頁 下頁
十四


  「春燕去了她該去的地方。」靈芝自言自語著,忽然明白王金栓又是一個人生活了。「沒有再找?他連衣服都不會洗,飯呢……」這麼一想,她忽然感到被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擊穿了,眼淚撲簌簌流下。沉睡了幾年的隱秘的感情,一股股湧上來,仿佛把全身的血都擠在臉上了,她感到耳朵都在像吹氣球一樣長大著,汗珠和淚珠一起滾落下來。這些年自己心甘情願堅守在王家灣,飽受寡居之苦,到底是為了什麼,似乎有了一個還不很明白的答案。幾年前,自己不由自主想要去阻止春燕走進這個男人的生活,又是為了什麼?春燕到底怎麼啦?剛才應該問問清楚的,要不然春燕的二姑怎麼從來沒提起這件事?對了,她不好意思寫信,肯定是她的過錯,要不男人不會這麼苦。

  「他的心太軟了,他說他最害怕眼淚。這世上還有多少眼淚你還沒看見呢。真是個可憐的好人。好人怎麼老遭罪廣

  她站在門外的青石階上發了一陣呆,只覺幾點冰涼要從脖頸處穿過,抬頭一看,下雨了,忙拿起軍衣進了屋,仔細疊好,雨越下越大了。

  次日上午從墳地回來,王金栓整個成了個泥人。送葬的途中,王金栓的哭聲沒斷過,落棺一次,他都泥裡水裡磕頭,嗓子終於啞了。村裡人回憶起王金栓親爹娘過世,他都沒這樣傷心,不免都有些納罕。靈芝幾次想去對那些一次次拉王金栓的人說:「讓他哭吧,哭哭會好受些。」她終於沒有去,跟在棺材的後面,沒掉一滴淚。

  靈芝道:『三叔,我燒水你洗個澡,天涼了,小心感冒了。」

  王金栓呆坐一會兒,眼睛一直盯在後牆上已褪了鮮紅的紙剪的公雞和老虎。柱子和小瑞在門口探頭看看稀奇,踩著泥濘走到廚房裡去。

  「怎麼不陪你三爺爺說話呢?柱子,沒和他說說你的段考成績?」

  兩個孩子不明白,愣愣地看著靈芝。

  「都啞巴了?多早才能懂事,你老爺死了,這世上只剩你媽和你三爺爺真疼你們。可你們連個話都不會說。」

  小瑞怯怯地答道:「三爺沒聽,他在看後牆上的公雞。」

  柱子補充道:「還有老虎。」

  靈芝抬眼盯著黑黢黢的屋頂,發呆。過了好一陣,她聽到小瑞的聲音:「好,火滅了。」

  她忙塞了幾把柴,火又旺了。

  把大盆熱水端進堂屋,對柱子說:「去把櫃子裡那塊香皂拿給你三爺用。」

  12

  幾天功夫,王金栓和兩個孩子已有點難捨難分了。開始,他只是喜歡孩子的聰明,覺得從這個基礎出發,念一個普通大學不成問題。九歲的柱子已經能讀小說,這在農村就十分少見。他記得自己讀《林海雪原》,比柱子還要大一些,這—點就讓他興奮不已。後來,他就開始驚詫靈芝這個女人身上蘊藏的巨大能量。每日清晨醒來,打開房門,靈芝總是在切清早去打的豬草。他洗漱完畢,馬上就可以吃飯,顯然這頓早飯在打豬草前已經做好。上午、下午,靈芝去忙地裡的活路,午飯總是在正午端出來。晚飯—畢,靈芝在孩子做家庭作業時幹家務,八九點鐘,靈芝又開始了對孩子的課外輔導。這些,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做得十分從容。

  王金栓又開始了中斷了幾年的關於靈芝母子仨未來命運的設想。這項工程難度要大得多,正是這個難度,又為這件事增添了幾分新鮮感、也更刺激。這次要辦三個人的戶口,還要為兩個孩子找到合適的學校。最重要的難關,王金栓覺得還在靈芝那裡,靈芝是他的侄媳婦。兩次回家,他都感覺到了靈芝對於他的那份獨特的清愫,但他從來沒有把這看成男女之間產生的那種可以貼上專賣標簽的感情。靈芝在生活上對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他認為這是這個女人生活能力的表現。靈芝對他的尊重,表現出的對他有限的理解,王金栓把它歸為家法家族觀念的力量和靈芝善解人意的天性。這並不妨礙他下定帶靈芝母子三人以大城市的決心。

  王金栓對靈芝是否能爽快地答應,沒有十分把握。他只是被—種激情促使,一定要看見某個自己想見的結果。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王金栓急得抓耳挑肥,卻也尋不到什麼途徑,進入這個問題的實質。這些天,和靈芝的談話十分有限,而且都在重複一些日常用語。想起幾年前靈芝在他和春燕問題上那些善意的提醒,王金栓就想和她談談春燕,幾次開了個頭,靈芝總是能尋出什麼事情中斷這種談話。幾次下來,王金栓感覺靈芝似乎在回避什麼。有兩個晚上,他到東廂房和兩個孩子做智力遊戲,都在入迷處,靈芝就說:「不要影響你三爺爺休息。」王金栓感到這件事情障礙很多。

  靈芝顯然把春燕帶給王金栓的情感創痛誇大了。她認為王金栓回來是為了尋個避靜,治療傷痛,就像一隻狗傷了後找一個安靜的居處用舌頭舔幹血跡一樣,根本不願意讓什麼響動打攪。按她的想法,吃的舒服、睡得安穩,一個人躺在床上多想一想,最能治王金栓這種傷。

  問題是她越來越清醒地覺察到,家裡這個男人,在一舉手一投足之中,已經把她的心一塊塊地叼去了。她甚至把全部的熱情和希望傾頃注在這個男人身上。她自信地認為,她看懂了這個男人,自己有能力使他過得幸福。她愛這個男人。王金栓為了救人答應娶春燕的那一刻,她自認為品嘗到了一種死的滋味兒。這些年,每當她被生活折磨得痛不欲生,想扔下一雙兒女獨自死去的時候,她總要想到這個男人。現在,這個男人伸手就可以抓到,她卻膽怯了。她害怕結果與她的想像出現那怕一絲—毫的縫隙,一個指頭縫寬的裂紋,足以葬送了她。她明白這從指縫裡悄然流過的一分一秒是多麼的重要,但又只好眼睜睜看著它們走了,一走就再不回來。王金栓歸隊的日子越來越近,她更加害怕單獨和王金栓接觸,兩個孩子成了她的劍和盾,每次孩子們和王金栓玩得忘乎所以,她竟然又從心中生出對孩子的仇恨。每當王金栓快快退出廂房,靈芝就開始以淚洗面,她認為王金栓只是對孩子感興趣,她哭自己在王金栓心中無足輕重。這樣,她就以白日裡沒完沒了的活路折磨自己的肉體了。

  王金栓要走的前一個晚上,靈芝早早安排兩個孩子睡下後,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悄悄走進廚房,燒了一鍋水。

  端著盆子走到院內,她發現堂屋門開了,王金栓披著外套,正在院內踱步。

  「三,三叔,你還沒睡?」

  「時間還早,你看多好的天。」

  「是呀,月亮很大,看那個風圈,缺口朝東南,明天要刮西北風。」

  「對,對,這是咱中國最早的氣象學。我怎麼都忘了呢,太不應該。你不教孩子功課了?」

  「我,我都快教不動了。」

  「你燒水幹嗎?暖瓶裡還多。」

  「你燙個腳,聽人說這樣坐火車腳腕不腫。」

  「那,那快進來吧。」

  進屋後,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王金栓邊摸煙,邊對靈芝說:「你還端著幹嗎?」

  靈芝放下臉盆,對王金栓說:「煙就在你左手裡。」

  王金栓接連吸了兩支煙,靈芝一直站在那裡低頭咬指尖。

  「靈芝」,王金栓突然扔掉半截煙,「你坐下,我走之前,有件事想和你商量商量。」

  「你說吧,只要我能辦,我都依你。」

  王金栓又站起來,「論輩份,我是你叔……其實也大不了幾歲。」他又坐下來,「兩個孩子都很聰明,我們且不說了,總該為孩子想一想。這幾天我一直想找你談一談,看你總是忙……」

  「三,我不叫你三叔,中不中。」

  「中,中,單位裡都叫我老王,叫我金栓也中。其實叫不叫都無所謂,一直不知你心裡想些啥,我想知道知道。」

  靈芝咽幾口唾沫,使勁伸著脖子,似乎覺著這樣可以把那些已經在眼眶內打轉的淚水抖到嘴裡去。

  「想哭你就哭吧,哭出來總會好受些。」

  「我不哭,我不哭!嗚——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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