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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李金堂十分興奮,當即拿起電話撥通了縣長王寶林的家。「我是金堂。」李金堂感歎道:「你怕是十五六個星期天都沒在家過了吧?我也一樣。這個星期天你在家裡過一半,來我這裡過一半,晚上咱老哥倆喝幾杯。」王寶林那邊說:「是不是又想出妙招了?我這就去聽聽。」

  王寶林來後,李金堂先把草圖拿給他看,自己在一旁喝茶。王寶林仔細看完草圖,驚歎道:「這一段,咱們叫白劍這條狗逼得連屙尿的工夫都沒有,你啥時候竟擠時間整出這樣一個計劃?兩次到幹校,你我都住一起,活兒也做得一樣,你養牛我也養牛,你種菜我也種菜,我養牛也沒你養得壯,菜也沒你種得好,就這,你還常常分給我牛飼料和化肥。我一直心裡犯嘀咕,你是不是得了啥子秘方?」李金堂大笑起來,「我哪裡有秘方!幹校管後勤的副校長小秦,他父母三年自然災害時得到過我的一點照顧,他自己上高中時,又得孔先生偏愛,他見我落了井,自然不會扔石頭。咱倆養的牛一樣多,種的菜也一樣多,可我總是得到兩倍於你的飼料和化肥,就是送你一些,留下的還是比你的多些。這可能是幹校生活的惟一慰藉了。」王寶林恍然大悟道:「我咋說『文革』後小秦上那麼快。恐怕秦專員也得他不少照顧吧?」李金堂道:「一個秦專員,也無法把他在六年間送到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你記不記得當時幹校來一個講湖南話的老頭,名字叫江杉?」王寶林道:「咋不記得,聽說是五九年就開始倒黴了,別的我也不清楚。」李金堂道:「當時我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江杉不是他的真名。前年中顧委開會,我才從電視上認出了他,還是常委!當時,我讓小秦也去關照了他。」王寶林嗟歎道:「眼光,眼光!只是這個小秦不盡如人意,到北京當司長後,把龍泉忘個一乾二淨。」李金堂解釋說:「上任後給我寫過一封短信。太兒女情長的人,到上面就不好混了。小秦是個明白人。」

  又閒扯幾句,李金堂用手指敲敲草圖道:「這是小半年前被劉清松逼出來的,那時候,他咄咄逼人,差一點就要顛倒乾坤了。我搞這個東西,只不過想在劉清松的大製作邊上打上一個我的小印。慚愧,真是慚愧。修大洪水殉難者紀念碑的事定下來後,我心裡還是不踏實呀。這不踏實的原因有三:第一,劉清松把咱們告到省裡的事,久無下文;第二,《時代報告》雜誌社復函態度強硬,中華通訊社乾脆不理不睬,白劍又久留龍泉不走;第三,省委對白劍文章的事一直沒有表態。這幾天,我都在想,在處理這件事上,我們是不是失了分寸?如果我們適度一點,相互都有個可下的臺階,是不是要從容些?可是,已經這麼做了,再不好突然轉向。要是不在縣裡進行個大工程,咱縣在上頭會留下一個什麼印象?告狀、匿名信、窩裡鬥。要是龍泉又有引起上下關注的重大改革舉措,我們和白劍及《時代報告》的官司,就成了為捍衛全縣八十四萬人民榮譽而進行的不得已的戰爭。真理就會無形中朝我們這一方傾斜。你看有沒有道理?」王寶林道:「如果能運轉起來,這當然算是條一石三鳥的妙計。有兩個問題怕得重點突破,一是如何得到上級的肯定,一是如何調動群眾的投資熱情。這兩點一解決,剩下的就好辦了。」

  李金堂胸有成竹地說:「這兩個問題是關鍵,解決起來也並不難。對上,做好文章。建一座極富龍泉文化特色的新城,是龍泉改革事業的深化和繼續,還可以借此機會向世界展示龍泉經歷大洪水自然災害十幾年後的功績,還能排除內外干擾,增強全縣人民的凝聚力,使全縣人民更加團結。我看報告應該這樣寫,省、地都樂意開綠燈。對下,投其所好。搶購風已開始波及到縣一級,家電之類產品的價格已控制不住,群眾的心理已經有很大波動。建房,在百姓眼裡,本來就是千秋大事,積極性不會低。凡涉及建城的一切收費,都逆漲價風而行。戶口敞開賣,當然也可以搞一搞限量促銷技巧,每一個戶口由一萬減為六千,增加為適齡知識青年安排工作附帶條件。兩台十八英寸彩電,能改變一個人一生的生存環境,這個賬群眾能算清。我估計,僅靠這一項收入,新城公共設施都可以修建起來。」王寶林早聽得心中嘆服,接著說道:「我看新城還要體現咱龍泉手工業縣的特點,應建幾個手工業產品貿易區。最優先的一批應該建這麼幾個:一個全國最大的玉雕工藝品交易市場,一個絲綢交易中心,一個手編工藝品交易中心,一個百貨小商品交易市場。這幾個貿易區鑲在你繪的相應街區裡,新城的特點就更濃了。劉清松萬萬也想不到,他送來的炸藥包會炸毀他的前程。只要這工程動起來,省、地都會覺得他這根攪屎棍煩人了。」

  李金堂一看王寶林是這種態度,信心倍增,「具體的事,你召集城建、國土、環保、文化幾個口的局長協商。我想,應該馬上成立一個龍泉舊城改造委員會,主任由你來當,我掛名當個名譽主任。副主任設幾個由你定,我給你先推薦兩個。一個是縣辦陳主任,他年齡快到線了,也該讓他明春當個一屆人大副主任。一個是連城鎖。」王寶林道:「也該!上回逼走龐秋雁,他出了大力,又受了大委屈。」

  兩人定下來一個大戰役的部署,都異常興奮。春英端上酒菜,一個代理縣委書記一個縣長豪飲起來,談的都是些陳年舊事,說到可笑處,都是涕淚齊流。

  正喝著,宣傳部長朱新泉來了。

  李金堂一見朱新泉腋下夾著牛皮紙信封,又帶一臉喜氣,破例站起身迎到門口,伸出手說:「你辛苦了。」

  王寶林一扭頭,朱新泉就把手伸了過去,「大星期天,你們兩位還在煮酒談工作呀。你們才辛苦。」春英拿了一副碗筷,朱新泉也坐了下來。李金堂親自為朱新泉斟了一杯酒,問道:「省里程書記有啥指示?」朱新泉飲了酒接道:「程書記很贊成修這個紀念碑。他說這是一個很好的形式。他說這樣能使世世代代的龍泉人記住這場大浩劫。他還特別強調不能眼睜睜看著那段歷史成為一本糊塗賬。」

  李金堂又給朱新泉斟滿一杯,連聲說:「新泉此去省城,勞苦功高,勞苦功高。我敬你一杯。」王寶林取過信袋,從中掏出疊好的紙,「咱先看看程書記魏碑的風采。」站起身垂下了題辭,嘴裡嘖嘖道:「好字好字。」卻又說不出個咋好。李金堂看了一眼,也沒再細品,又把信袋拿起來,一看是空的,忙問道:「你沒去柳城找當書記寫碑文?」

  朱新泉慢條斯理說道:「柳城我去了,不但找了當書記,還見了秦專員。不過,我沒提寫碑文的事。我只是向他們彙報了立碑的打算,請他們二位領導屆時前來揭碑。他們都很高興地答應了。這一回,我來了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請兩位領導批評。我是這麼考慮的,當書記和秦專員,一個寫一個不寫,不合適。再說呢,當時常委會定下這事,卻忘了撰寫好碑文,這貿然前去請領導寫,恐怕讓領導為難。等吧,咱一等不起,二又怕秘書寫出的不合龍泉當時實際,不等吧……嗨,反正就這麼做了一次主。」

  李金堂默默點著頭,嘴裡說:「周全是周全,可石頭都采好運來了,這碑文又找誰去寫哩。」朱新泉笑著看李金堂道:「您寫呀!全龍泉也只有您那字可以配得上程書記的字。」李金堂連忙推辭,「不中不中,這事還得再商量。」

  王寶林道:「金堂,你就別推辭了。耽誤了就是大事。你是當年抗洪救災總指揮,這碑文只有你寫最合適。」李金堂看一眼朱新泉,「你就不怕我作難?立碑的事,常委分工可是由你來抓的,也不怕我拖你的後腿?」朱新泉笑道:「我當過您小一年的秘書,這事能難倒您!」王寶林接道:「做完一事了一事。我看你就趁著酒勁寫吧。你的水平我還不清楚?當年在幹校寫大批判文章,你包了幾個難友的任務,還獲得個『立等可取』的綽號。」

  這番話說得李金堂豪氣直沖天靈蓋,捋捋袖子道:「這麼說,非得我今晚獻醜不可了。春英,撤了酒菜,拿筆墨紙硯來。」

  王寶林、朱新泉、春英三人,兩人攤紙,一人磨墨,分三面侍候。只見李金堂凝神屏氣,一個馬步站好,像一個雕像一樣站了好一會兒,突然蘸了墨,潑下兩行草書:「公元××××年×月×日,天怒龍泉,凡七日,大雨如注如訴不停,昏天黑地溝滿河平。」李金堂停了下來,作了幾個深呼吸。王寶林又叫一聲:「好字!」朱新泉點頭道:「簡潔明瞭,有氣勢,很有誄文神韻。」李金堂微微一笑,活動一下手腕道:「兩位暫憋一會,李某可不敢比酒醉下蠻書的唐朝本家,你們一說話,氣就泄了。」三人便都張了嘴哈氣。只見李金堂一臉肅穆,又是突然動筆寫了起來:「七日夜十時許,境內七座水庫先後決堤,泱泱龍泉沃土,頓成一片汪洋。耕男織女、士工學商、老弱幼病殘皆在夢鄉。數日內,兩萬六千四百餘生靈跨河西去,災難之深重,非筆墨言語所能罄述。特立此碑,以寄哀思。政府未能及時組織群眾疏散撤離,其失職也,存此碑為鏡,監察後世官員之言行。」寫畢,李金堂擲了筆,大口喘著氣。春英忙取了毛巾去揩李金堂額上的汗珠兒。朱新泉鼓掌叫著:「好字好文章!」王寶林嘖嘖有聲:「一氣貫下來,意思都到了。」

  李金堂擦了擦手,「這『夢』字,這『難』字寫得不好,整個還馬虎,將就著用吧。再寫怕更不盡如人意。」朱新泉又拿張宣紙,仔細蘸著墨汁過飽的字。李金堂道:「你現在又急了。」朱新泉笑道:「我怕遲了到時屁股上挨板子。我已經找來了全縣最好的石匠,讓他們把這些字的氣也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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