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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李金堂在家裡歇了三天,思想出了自己必敗的結論。如今,改革大潮一浪高過一浪,將心比心,作為省、地主要領導,誰都會自覺坐在改革這條板凳上。誰不希望自己的轄區內能出現在全國領領潮流的新鮮事?劉清松這個方案不觸及立國之本,著眼的是將來能一眼看得明白的有形的形式,誰都清楚支持這種新嘗試有百益而無一害。那麼,這次和劉清松的爭鬥,完全成了個人間的爭氣,誰都不願毫無原則地站在某一方。龍泉建新城,建好了,大家上上下下都覺得面子上有光,砸了呢,不過是摸石頭過河摸到了深水區,最少也收穫些經驗教訓。再說,這不過是建房修路的粗活,搭起架子事也就成了###分。李金堂越想心越灰。

  報告送到地委和行署的第五天,李金堂忍不住給秦江專員通了電話,目的只在於聽聽這件事還有沒有回旋的餘地,一點鼓鬥志的奢望都沒敢有。秦江馬上表明了自己的立場,「金堂呀,是不是你我都上了年紀,變遲鈍了?像馬齒樹那樣的村子,富成那樣了,我們才去錦上添花。家底早厚得能建高樓大廈了,我們還在想著修修補補湊合住。這是觀念問題,觀念沒變,就無法想到這種花哨辦法。省裡也有意支持這種嘗試。我看呢,這事不關勝敗,這個彎看來得轉一轉。劉清松占了設計師的位置,不是還有許多事他做不了嗎?為這事,他高升了,縣城他能搬走嗎?我看你該以退為進。」

  緊接著的一兩天,李金堂好像真的想通了。他找來一張縣城老地圖開始做以退為進的準備工作。作為龍泉縣主管城建的副書記,要給劉清松的計劃打上李金堂的印章,並非難事。城隍廟街為當年歐陽恭良獨資興建,佈局合理,房子建得錯落有致,加上這條街盛滿了他一生一世的激情,一定要設法保存下來。舊城現有與改建後叫青松路平行的街道三條,南北向街道有六條,改建後的新城,應增加東西向街三條,南北向街四條,以縣委為中心規劃。龍泉有兩千年歷史,漢、唐、宋、明、清五個朝代都曾經輝煌過,應新建一條街,展示這五個朝代龍泉的不同風采。其它街道兩旁的建築物,不能蓋成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要顯出各自不同的風格。李金堂花了三天時間,繪出了自己設計的新城草圖,並標出了各個區域和街道的名稱和建築要求。

  可是,就這樣向劉清松讓步,不過算是有條件投降。李金堂還有點不甘心。他把繪好的草圖收起來,準備靜待局勢發展變化。這次失敗,不僅僅在於需要破天荒地向對手稱臣,而且暴露了他對龍泉官員影響力的不可逆轉的衰微。前一種失敗只在形式,只能算是為了更深遠的利益向對手作出政治家常常不得已作出的讓步,所受的只能算皮肉之傷。投票結果卻實實在在地傷到了李金堂的筋骨。

  在這些閉門思過的日子裡,李金堂漸漸承認了命運的力量。一個人,總是在飽嘗一次次無奈後,才會真正明白生命的意義,這種時候死亡的敲門聲往往也近在耳邊了。當年遊手好閒,滿世界遊蕩,不知今夕何年難道就不是一種活?孔先生的出現,難道真的是生命進程中的第一縷霞光?李金堂再次對斷斷續續伴隨自己幾十年的信念產生了深深的懷疑。因兩次複出中斷了的對生命意義的悲觀性探究又繼續了。秦皇漢武成吉思汗,只能是千百年難得一遇的漫天佛光,他們只能給後來在這條路上跋涉的人以虛幻的夢境。青年時所追逐的佛光,在他跌落到牛棚時,已變成可以把人輕易燒成灰燼的烈焰了,從此便再也沒有了能把千萬萬人凝結一起的神力。上帝死了,那個吸引萬眾目光的神物便化作一縷煙,融化在浩淼的天際裡,於是,人們眼睛裡便多了憂鬱和懷疑。退隱,實際上就是對不可知的畏懼。建不建新城,無論對劉清松或是對他李金堂,到底有什麼意義?龍泉縣城不是已經毀過十幾次了嗎?前輩縣太爺們屢次重建縣城的偉功如今存在哪裡?缺了誰,能阻擋太陽照常升起?

  李金堂覺得這麼想太虛無了,略略收斂了這種思緒。五斗米先生活著時,世外桃源只能幻化在文字裡了。不過,那時的隱退縣令還可以捕捉到悠然見南山的真清靜,天籟之聲尚能繞梁。第一次看見兩派青年紅衛兵在街頭巷戰,李金堂就明白這世界已無處藏身了。孔先生有慧眼,也只敢在佛俗的界線上蕩著纖細的秋千,因為他知道砸碎一切的紅色風暴並非就是絕唱。他不是為了菩提寺的孩子們再接塵世紅煙麼?是的,如今能做的,只能是半隱半退。那句流行歌詞或許已經道出了如今生命的本質: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到底是醉還是罪?李金堂寧願把它聽成罪字。思來想去,李金堂把尚在申玉豹名下存的一百零八萬打撈出來了。如今他似乎明白當年取這筆錢的下意識動機:對不可知命運的抗爭。如果這次反對建新城真的變成了政治生涯中的滑鐵盧,這一百零八萬在自己眼裡難道還像一隻翡翠煙嘴或是一隻鼻煙壺嗎?歐陽洪梅到時候再開口向他要個像樣的物件,沒有這一百零八萬,他就必須學會變魔術了。

  李金堂決定糾正自己的一次失誤,把那一百零八萬重新由一紙存摺變成一箱或兩箱鈔票。

  直接向申玉豹提出這個要求,又不合李金堂的作風,他先召來了申玉豹的副手錢全中。

  錢全中說:「我也有些天沒在公司見著他了。上午,公司收到英國商人馬克西姆的一封商函,他要買價值一百五十萬美金的駝毛和羽絨。下個月他要到北京,約申玉豹帶上樣品到北京談判。信中表示對上次的合作十分滿意。我記得玉豹說這個外國佬很狡猾,也很精細,前年做了一筆三十萬美金的生意,玉豹整天還念叨怕出問題。真沒想到外國佬也好蒙。我不明白這個馬克西姆的公司總部在英國的曼徹斯特,為啥每次把駝毛先運到澳大利亞的叫什麼亞的小地方,我查過地圖,這個什麼亞已經挨著一個沙漠了。」李金堂笑道:「也該玉豹發財。要麼是玉豹琢磨出了什麼方子,這個馬克西姆把假的也當成真的了。這個可能性很小。最大的可能是這個馬克西姆和玉豹是一路人,玉豹做的駝絨羽絨的真假難辨,馬克西姆做不出來,又有暴利可賺,他就睜隻眼閉隻眼了。你說先運到澳大利亞,這事就更好解釋,可能是澳大利亞的駝毛更值錢,這一倒騰,豆腐也賣了肉價錢了。這是好事嘛。玉豹沒在城裡?」錢全中道:「在不在城裡不清楚,反正今天我沒找到他。人家馬克西姆還等著回函呢。玉豹最近有點反常,也不知道心裡在琢磨著啥事。」李金堂端起紫砂壺喝了一口茶水道:「他咋個反常法?」錢全中道:「前些天,他帶輛車去了省城,你猜他弄啥哩?他買了五萬多塊錢的東西捐給了縣劇團。後來,他把公司的大小事都交給了我,自己不知在搞些啥名堂。」

  李金堂想起那天看見的新大幕,心裡不由得一沉。思想一會,又笑了。他是想當貿易商場的董事長,這次討好歐陽,是想讓歐陽幫他說話!想過了,又問錢全中,「玉豹近來和你商量過貿易商場改股份制的事嗎?」錢全中道:「記得說過。玉豹心大,說商場地理位置好,想獨吞哩。」李金堂笑道:「有志氣。玉豹這兩年可是老練多了,難得,難得。你趕緊找找他,說我找他商量貿易商場的事。」

  申玉豹在歐陽洪梅家裡挨了一頓罵又罵了一頓人,心裡越發喜歡上了這個女人。錢全中告訴他李金堂有請,他馬上驚跳起來,「他,他找我弄啥?」錢全中說:「好事,聽李書記的口氣,像是有意讓你當董事長。」申玉豹面部肌肉抽搐著,「啥,啥董事長?」錢全中笑了,「玉豹,也該你發達。給,馬克西姆來了商函,約你下個月去北京談生意。一百五十萬美元,合差不多一千萬人民幣!李書記找你談貿易商場的事,我琢磨八成是讓你當董事長的。」申玉豹瀏覽著翻譯好的那一半商函,心裡在想:那件事歐陽是不是已經給他說了?嘴裡說:「他咋說哩?」錢全中不無嫉妒地說:「誇你哩!說你會辦事,難得。沒見你咋去走動,李書記總是念掛你,有點怪。」申玉豹經不住誘惑,決定去見李金堂。

  看到李金堂備下的酒菜,申玉豹坦然了,心裡道:這個女人跟三妞可不一樣,哪個男人在酒吧看她的眼神不對,回來都跟我說,我和她罵了一架,李金堂竟不知道!

  李金堂按既定方針,準備繞夠了彎子讓申玉豹把錢取了送來,勸申玉豹喝了幾盅,說道:「貿易商場下一步實行股份制的事,縣裡已經定下來了。金貝子的礦業公司,下一步要發展,估計也得走股份制的路,縣財政支撐不起。我想聽聽你有些啥想法。」申玉豹見李金堂真是講股份制,心完全定了,笑著說:「我這幾年磨練也磨練了,目光總是淺些,這樣的大事,還得靠你給我拿主意。」李金堂本意是要錢,由著性子說起來,「你該鉚足勁,下一步把金貝子拉下來。貿易商場潭子終究小了些,將來沒大發展。礦業公司改了股份制,董事長和總經理在政治上享受正局級待遇,比貿易商場高半格。」申玉豹心裡有些慌了,「這是咋回事?畫個馬讓我騎呀?」李金堂夾了一口菜,問道:「咋不說話也不喝酒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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