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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夜幕把李金堂的獨家小院罩出一股濃濃的神秘氣息。朱新泉在院門口差點撞上一個人,一看,是縣委辦公室主任陳遠冰,兩人謙讓幾句,並肩進了院子,又並肩進了堂屋。兩人又把李金堂的牙病問候了。朱新泉推了一下陳遠冰,「陳主任,你先彙報吧。」陳遠冰是應李金堂之約來商量大事的,先說了又不走怕引起朱新泉疑心,忙說:「你講的是意識形態,是大事,優先,優先。我要彙報的都是雞毛蒜皮。還是你先講。」李金堂心情極好,說笑道:「我可是在病休,你們到底是心疼我呀,還是嫌我的牙疼得輕?」朱新泉忙跟道:「當書記要來龍泉視察,這麼大的事,還得要你來掌舵。」李金堂道:「這次病得真不是時候,接待工作準備得怎麼樣了?當書記和地委各部門領導要來,這是對龍泉工作的最大支持,一定要把這個儀式搞得莊重、隆重,剪綵儀式還是搬到影劇院舉行為好。將來龍泉實業有了大發展,回頭看這第一腳,也有個看頭。我要是沒記錯的話,縣城只有石墨礦的小辦事處,沒法搞這麼大的活動。」朱新泉眼睛瓷地一亮,「這回我總算打對了個提前量。我下午已經通知影劇院作了準備,劉書記說這有點小題大做,還叫我來請示你哩。」李金堂擺擺手說,「清松過謙了,他這個點子好哇。現在我們是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將來一回頭,就知道這給龍泉帶來一個大轉折,能是小事?既然你已經作了佈置,我也就放心了。有些細節也該想到。影劇院能裝一千多人,要是坐上三兩百人,看著也寒磣,電視畫面太難看。我看呢,通知縣直各單位都派幾個代表參加一下,壯壯聲勢。這件事老陳去辦。」朱新泉大喜,心裡想:當書記一露面,啥事你都開了綠燈,歐陽洪梅的戲,當書記能看了。如此想著,嘴裡恭維著:「我這又長見識了。李書記,下午又接地委宣傳部陳部長電話,說當書記想看看歐陽團長唱的戲。我怕時間倉促,劇團來不及準備,還沒給地委回話,你看這事咋辦?」

  李金堂臉色黯了。想得真全面呀!劉清松這步棋看來真走對了,剛一出手,就有人押上身家性命,高!恐怕不是陳部長的意思,是你朱部長送的隨喜吧?把我的人當禮品送出去,有魄力,有膽量。可是,這個台又不能拆。難道真的要再幫他們抬一抬?朱新泉心裡一沉,自言自語說:「這事可麻煩,陳部長也是的,能不知道唱台大戲多難。」李金堂用一隻手捂住了腮幫子。洪梅這幾年出去演出的機會不多,這次地區來的都是要員,也該讓她風光一次。當書記是個戲迷,能讓他認識認識洪梅,對洪梅何嘗不是一次機會,這樣就值了。李金堂吸溜吸溜道:「這神經性牙痛真不是個好病,抽風一樣,說疼就疼。你這話就不對了。上級既然發了話,下級有天大的困難也要想法克服不是?當書記想看戲,那是大好事。這戲呢,最好安排在晚上。這樣,當書記就能有下午半天時間指導龍泉工作。六點半開演,看完戲,當書記和地區領導還可以回柳城家裡休息。越高級的領導,時間越寶貴,想法子多占他們一些時間,是一門學問哩。至於劇團方面,我想沒啥問題。那些保留劇目,哪一出都演過幾十場、上百場的,明天上午開個單子讓當書記點就是了。你唱一齣領導不喜歡看的,又是做了無用功。」朱新泉所有的希望都實現了,忙起身告辭,準備趕到劉清松那裡彙報。

  陳遠冰只是坐著喝茶,一言不發。李金堂看他兩眼,問道:「咋啦?」陳遠冰說:「不咋,你都吩咐清楚了,我照著辦就是。」李金堂又問:「就沒點想法?」陳遠冰歎了一聲,「想法能沒有?地區來的領導名單有問題,行署專員、副專員一個沒有,冷丁丁咋會出來個科委副主任龐秋雁!這不是胡漢三帶著還鄉團殺回來了嗎?」

  李金堂撲哧笑噴了一口茶水,「說得好!我琢磨,這事本來就是龐秋雁鬧起來的,她當然要來看看這齣戲。劉清松來龍泉一年多了,一直想鬧出點大動靜,這次請來了地委當書記,看來是準備大幹一場了。當書記四品大員都願意來為清松捧場,我們這些七八品的小芝麻官當然也要捧。礦業公司內部危機四伏,大家都來捧這個剛出世的娃,萬一這娃夭折了,我看他們咋收場。」陳遠冰聽出了話音兒,也來了靈感,「我明白了,上次你幫龐秋雁抬了車,一抬就把她抬回柳城了。這回你說咋抬吧。」

  李金堂冷笑一聲,吩咐道:「劉清松這回是靠當書記為他自己立名立威,就幫他揚個夠。你通知各鄉,後天只留一個副職值班,其餘的都來縣裡參加剪綵儀式。要是劉清松事先或事後問你為啥發這個通知,你就說當書記來一趟不容易,把各鄉的領導叫來,當書記瞭解情況也方便。通知縣師範學校後天停課,男學生填座位,找十幾個模樣俊的女學生臺上台下服務。通知全縣城各中小學和縣直幼兒園,要求他們每個學校明天務必排練出兩個以上的文藝節目,停課都不要緊。要是有人問,就說是聽說當書記喜歡看兒童節目,怕他臨時點看準備不及。」陳遠冰忍不住瞪大兩眼問一句,「把全縣驚動了合適嗎?」

  「這還不夠!」李金堂一拳砸在茶几上,「一定要讓全城人牢記這件事。既然要抬,全城人民一起抬,把這個礦業公司抬到天上去。你再告訴縣鄉鎮企業局、工業局、商業局,嚴令全縣各工廠、企業的廠長、經理參加這個儀式。凡是全縣盈利的工廠、企業,要派一正職一副職參加。再告訴縣個體勞動者協會,讓他們號召全縣有名的個體戶主參加。」陳遠冰手舞足蹈起來,「妙,妙,妙!這手掌手背都是肉,爹媽只疼一個娃,這娃要是不出亂別的娃心裡會恨,一旦掉井裡,一人一塊石頭還不埋出一座山?縣地毯廠每年繳稅利一千萬,也沒這麼排場過。玉豹這號人,嘴無遮攔,說不定會當場要禮品、要酒喝哩。金貝子得了這麼大的風光,不出出血,一人一個冷眼,凍死他。」

  李金堂吸吮一口茶水,嘴裡輕輕哼著戲文:「寨門外三聲炮敵來偷營,放寬心飲小酒我有伏兵。」陳遠冰眼珠子轉幾轉,歎了一聲道:「只是金貝子要是真的用三年時間幹成了這件大事,每年交縣裡幾千萬,這個頭就幫他們開得太好了。想想這心裡又有點不甘。」李金堂怔了片刻,哼出一聲不屑,「他金貝子若能做到這一點,我李金堂離了休願意給他公司看大門。你呀,有個毛病就是看不遠。本來是件正大光明的事,弄著弄著就像是在搞什麼陰謀。共產黨沒幾個官是壞官,大部分都是為群眾辦事的。清松真能把龍泉的工業搞起來,這是功蓋千秋的偉業,這轎就抬得不冤枉。你這麼一想,就有那麼點小肚雞腸了。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沒剩下幾個保守派,清松不是,我也不是。劉清松來年因這一大政績高升了,我給他放鞭炮。」陳遠冰諾諾連聲,不敢抬頭。

  李金堂沉默了好一會兒,自言自語說:「歐陽是個藝術家,生長在龍泉很可惜。老歐陽當年這步棋走急了,不該讓兒子一家回原籍,要不然,歐陽早名揚全國了。這種機會是該讓她露露臉。要露,就要露漂亮。老陳,明早你去告訴洪梅,讓他們認真準備準備《陳三兩》,就說我讓她這麼準備的。」陳遠冰不解地問:「歐陽拿手戲很多,你又讓朱新泉送單子讓當書記點,咋只準備《陳三兩》?」李金堂苦笑一下,「官場難行走,需要知道的事實在太多了。當書記早年喪父母,和姐姐相依為命。他能到開封讀大學,是他姐點燈織綢供的。後來,他姐姐的一隻眼瞎了,當書記為他姐送的終。陳三兩是個好姐姐,和當書記的姐姐差不多。當書記也是個老人了,老人都念舊,他不看《陳三兩》這出看哪出?他看的是他姐呀。」陳遠冰聽個呆若木雞。

  李金堂站起來,進裡屋拿出一個帆布包,交給陳遠冰說:「這是一床狗皮褥子,明天吃晚飯時,你帶上它親自送到馬齒樹,交給秦專員。你就說這是五垛的一個老獵戶送給我的。他有腰疼根兒,用這褥子比電熱毯好。」陳遠冰問道:「老縣長明天來龍泉,咋一點風聲也沒有?」李金堂大笑起來,「你等著看好戲吧。縣委那邊要讓你通知政府這邊正副職參加後天活動,你就說王縣長你已通知了。我後天上午上班,你跟劉清松講一聲。」

  陳遠冰正要起身告辭,只見李金堂突然間又變得愁容滿面,盯著被門簾剪成一條一條的夜色喃喃自語道:「後天是十四號,諧音是『要死』,廣東人很信這個,日子沒選好。又要請當書記看戲,這戲多半又唱《陳三兩》。《陳三兩》是個苦戲、哭戲,最後又鍘個人,不吉利。我真為劉清松捏一把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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