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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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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一天,李金堂突然間出現在歐陽洪梅那間低矮狹窄的單身宿舍。政治生涯中的兩次大起大落,碾碎了他在這個領域的所有夢想。複出之後,他知道今生今世再也無法離開龍泉了。政治上的大起大落,讓他學會了更加珍惜生活。剛剛在龍泉又站穩腳跟,李金堂就想起了歐陽洪梅。一個聲音在心底裡鼓蕩著:不能失去她。兩人面對面默視了良久,李金堂伸出大手,顫抖著摸摸歐陽洪梅的頭髮,歎口氣說:「小梅梅,我對不起你,這幾年讓你受苦了。」歐陽洪梅咬著指頭,毫無表情地看著李金堂,她想變得狠一些,表現得堅強一些,對這個男人冷酷一些,可是,眼淚先撲簌簌流了出來,身子下意識朝旁邊一閃。李金堂脫了大衣,坐在一把破椅子上,眼睛把屋子細看一遍,「這些年大形勢就是這樣,個人的能力太有限了。我那時已經失去了行動自由,成了龍泉縣右傾翻案風的根子。」歐陽洪梅擦了眼淚,很勉強地笑了一下,「我誰也不怪。你沒有錯,你做得都對。我並沒有怨過你。這是命。」李金堂歎口氣,「總算過去了。幾年時間,龍泉各個方面都不成樣子了,半年多了,總算理順了關係。我早知道你在這裡,竟一直抽不出空來看看你,實在太不應該了。」歐陽洪梅哆嗦了一下,最終沒把手抽出來,任憑李金堂握住,淡淡說道:「我也早知道你回來了。你要操龍泉幾十萬人的心,大家都說,龍泉不能沒有你;也只有你能收拾了這個爛攤子。我過得挺好,真的,挺好,很平靜。」李金堂慈愛地看著歐陽洪梅,用了一下力,把歐陽拉近一些,「你和桂雁生離婚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那年你和他結婚,也是迫不得已,他怎麼能配得上你,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雲泥之隔呀。你不用跟我說,我也知道,你嫁給桂雁生是鄭黨幹逼的,好在他還知道個怕字,沒敢太為難你。鄭黨幹已經被抓起來了,『文革』期間他至少與六次血案有關,最不可恕的是他組織人鬥死了公安局趙局長,我主張殺了他。」歐陽洪梅身子抖了一下,李金堂繼續說:「一切都過去了,你應該繼續唱戲。我得好好給你安排安排,好好安排安排。幾年過去了,我又老了許多。本來……你知道,我想先把兩個女兒嫁出去。然後,然後……」歐陽洪梅插話說:「我知道,你也很不容易,回來了,就不能輕易讓人擠出去。」李金堂聽得鼻尖一酸,順手把歐陽洪梅攬在懷裡,忘情地親吻起來。開始的幾秒鐘,歐陽洪梅像個木偶一樣任李金堂擺佈著,當她發現自己又橫躺在李金堂強有力的臂彎裡移向簡單卻十分整潔的小床後,驚叫一聲,掙脫了下來,紅著臉,喘著氣道:「李副書記,李副主任,我就要結婚了,就要離開龍泉了。我,我我不想再唱戲了。其實,當個工人也挺好的……」李金堂這回變成一個木偶,呆坐了很久很久,慢慢抬起頭問道:「你愛上了他?」歐陽洪梅點點頭。「他愛你嗎?」歐陽沒有吱聲。「他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單位的?」「他叫魏世宗,是農業局的技術員,七、八年前死了妻子。」「沒聽說有這個人。他的人品怎麼樣?」李金堂追問著。 歐陽洪梅咬著嘴唇道:「我知道他對我好就夠了。他愛他的妻子,曾經是個好丈夫。在省農業學院學習時,他當過學生會的組織部長。我想離開龍泉,離開這個鬼地方。我要和他一起回柳城,他父母親在那裡。他確實不錯,忠厚、老實,到地區農科所會做出成績的,人也長得高高大大、漂漂亮亮。我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別的心都早死了。我不想呆在龍泉,一想起這幾年的日子,我就噁心得要吐。我不願意讓許多人知道我的過去。你不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了這幾年。你去了幹校,我就完了,完了,我幾次想到過死,我恨死這個地方了。我想忘掉這些年,到一個陌生的環境裡,像一個普通女人一樣生活,當賢妻良母。這些年我把夢做得太多了。不能再做下去了。我得走。」李金堂默默地站了起來,訕訕地搓了搓手,結結巴巴說:「是呵,是呵。這些年滄海桑田,我應付起來都感到力不從心,何況你一個弱女子。哪天有空,你給我講講你的這些年好嗎?我想知道誰欺負過你。這裡面有董天柱吧?小梅梅,你能有個好的歸宿,是我的心願,我李金堂會傾盡心血幫助你的。」歐陽洪梅含著眼淚送走了李金堂。 平平靜靜過了近一個月。有一天,歐陽洪梅忽然想起魏世宗有三四天沒露面了,忍不住去了農業局。魏世宗不在。隔了一天,歐陽洪梅帶上鑰匙去了,打開了魏世宗的宿舍,想看這次出去留沒留下什麼話。屋內的東西井井有條地放著,有一些變化,生活用具都在,不像回了柳城。歐陽洪梅在屋裡等了一會兒,忍不住想把放在桌上的東西收拾收拾。掀開一張報紙,她看見一個攤開放的筆記本,瞥一眼,原來是魏世宗的日記。忍不住翻看幾頁,立馬看個面紅耳赤。日記裡詳細記錄了魏世宗和一個叫彩雲的女人一次莋愛過程。歐陽洪梅定了定神,這才注意到這是半年前發生的事情。又翻了幾頁,這個筆記本已經用完了。歐陽洪梅立即被一個念頭攫住:他在日記裡會怎麼寫我呢?低頭看看抽屜,沒有鎖上,拉開一看,裡面躺著一個紅綢子包。裡麵包著六本日記。歐陽洪梅一本接一本地翻了下去。那些插了書簽的地方,記載著十四年裡,魏世宗和九個女人的詳盡情感歷程。第十個就是她自己。看了兩頁,歐陽洪梅已經淚眼婆娑了。她瘋了似的把最後剛記了一半的日記本撕個粉碎,一把火燒掉了,在屋裡等著魏世宗回來。 不知不覺,外面已經黑了下來。看大門的老頭這時在門口探進一隻花白的頭:「姑娘,你該出去吃點飯。世宗回不來了。」歐陽洪梅問道:「他到哪裡去了?」老頭歎口氣道:「上面不讓說的。原以為你早知道的,你兩頓不吃飯,才知你不知道的。世宗被抓了,說是打砸搶分子。別的我就不知道了。」 歐陽洪梅帶著剩下的幾本日記,去拘留所看了一次魏世宗,只說了一句話:「寫我的歸我了。」 幾天後,李金堂再次走進歐陽洪梅的房間。他把一串鑰匙放到歐陽洪梅手裡說:「這是城隍廟街88號院的門鑰匙。當年這條街的房產都屬你們歐陽家,解放後你爺爺只留了一個宅院,把剩下的房子都交給了政府。你們那個院子叫大洪水衝垮了,總不能讓你沒地方住吧。縣委決定把這個院子歸還給你。另外,縣曲劇團已正式恢復,已調你去任副團長。你先幫助張團長招一批演員,然後過了春節你去省戲校進修。你要好好唱戲,珍惜你的天分。其它的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魏世宗在『文革』期間確有打砸搶行為,據群眾反映,他婚前婚後生活作風都不檢點。經過調查,認為他『文革』期間的行為沒有觸犯刑法,已經把他放了。他要求放他回柳城,說是已經聯繫好了單位。你看是放他回去呢,還是繼續留在農業局。」歐陽洪梅答道:「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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