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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下午,林苟生拿到了六個鄉的救災帳目的複印件和抄寫件,付了三千元,拿著就回古堡。

  白劍翻著這些實實在在的帳目,忍不住又讚歎道:「老林,想不到你在龍泉還能幹這種事。」珠寶商得意地說:「這算什麼事!我要想殺人,也能找人幫這忙,只是不能這麼幹。要不,近十年監獄不是白住了?六年流浪漢不是白當了?說到底呢,一是有錢能使鬼推磨,二是要交下三教九流的朋友。一個不起眼的小人物,找到鄉里會計,拿上兩條好煙,說是想看看十年前的救災賬,鬼會曉得是為啥的。有四個鄉路遠些,他們答應晚一些送來。」白劍心服口也服,安心在古堡等人。

  傍晚時分,他們等來了一批不速之客。

  走廊裡響著一片腳步聲和鑰匙及金屬的撞擊聲。幾個房客先走出了屋,一看六個人有四個穿制服,還有公安,都沒敢喧鬧。一個男公安對這些外地來的採購員和推銷員說:「你們不要出門,等會兒要辦點公事。」妙清臉色蒼白,顫著手把林苟生的房門打開了。一男一女兩個公安,一手按著腰間的槍套,先進了屋,兩個穿工商制服的男人跟著進去了,後面的兩個穿便衣,一個老年,一個中年。幾個人一進屋,就開始四處翻東西。妙清背靠著牆,看見林苟生和白劍從白劍的房裡走出來,臉上頓時有些愧色,難過地低下了頭。掌勺的大師傅替妙清開脫道:「林老闆,不怪清姑娘,逼的。」林苟生也不答話,使出蠻力,把站在門口朝裡張望的幾個房客扒在一邊,挺著胸闖了進去,鷹一樣的目光鉤鉤幾個人,最後落在男公安腰間裸露出的烏藍發亮的槍柄上,突然間冷笑一聲:「你們,現在總還得尊稱我一句公民同志吧!」說著話,人橫著切到兩個公安面前。女公安下意識地緊握著槍柄,警覺地注視著健壯無比像頭發怒野牛一樣的林苟生。

  「警察同志,在沒簽逮捕證之前,請允許我再叫你們一聲同志。」林苟生誇張地扭著頭看看自己的身體,一臉認真嚴肅地說:「你幹嗎老這樣看著我!是不是我哪個地方長得叫你看了不舒服?可惜沒辦法改變了。我活了五十多,當過右派分子,蹲過監獄,在大西北流浪過,可能是有些不一樣。你不知道,祖國戈壁灘上的太陽和風沙多厲害,一點都不會讓你生出高唱『啊我的太陽』這種讚美詩的心情,再嫩再鮮的花,有三天也就蔫了。我還是比較注意保養的那種人。可惜那時候買不到防曬霜。怎麼著,給個說法吧,我連一分錢的房錢都沒拖欠,按法律這二〇三好歹算我馬馬虎虎可用的公寓吧。」男公安繃著臉,從衣兜裡抽出一張紙,用居高臨下、不太耐煩的口吻說道:「這是搜查證,請你過目。」林苟生也不接,慢吞吞取了眼鏡戴上,仔細把搜查證看看,捂住嘴笑了,「關五德局長簽了大名,咱可不敢怠慢了。關五德嘛,從前也算咱的一個朋友,在看守所看了我五年,『文革』後期高升了,咱就不敢再去高攀。哎呀,難為他們這麼多年還惦記著我。你們都打開了,我乾脆倒在床上,看得更清楚。」說著,把兩個旅行包底朝天倒在床上,雙手抖了抖,抬頭看著門口擁著的一波人腦袋,朗聲說道:「列位看官,今天你們可以作證,我林苟生對政府沒有私毫的隱瞞。」文物館的老先生仔細把滿床散著珠光寶氣的翡翠、瑪瑙、玉石等工藝品一一用放大鏡看了,直了腰身搖搖頭。

  中年稅務所長不好意思訕笑著,「林老闆,驚動了你也沒有辦法,縣裡丟了一批古畫和古玩,本來沒我的事,拖了我一併查查稅方面的問題。」白劍一聽,立馬想起了那幅《竹石圖》,說不定就是贓物,不禁為林苟生捏一把汗。

  「懷疑我偷了古畫古玩走私?」林苟生冷笑一聲,「我用得著冒這種風險掙錢嗎?你們把床下邊、沙發下邊也看看。我再把我剝開了看看。」從懷裡掏出一疊東西,像玩撲克一般一張張打在床上,「這是營業執照,這是工商管理費收據,這是工藝品出境龍泉提留款收據,這是上稅收據。都齊了吧?齊了就好,我一個合法公民,經營珠寶玉雕手工藝品,經營手續齊備,從沒偷稅漏稅。李所長,你說說,我林苟生是個不安分守己的人嗎?」伸出手搭在李所長的肩頭,「我們一向合作都很愉快是不是?」李所長含糊一句,先走出了房間,仿佛生怕林苟生再抖出什麼秘密似的。其他幾個人也相繼出了屋,相跟著,到另外幾個房間匆忙看一遍,就要下樓。林苟生後面喊道:「別走啊!還有這位中華通訊社白記者的房間沒搜哩。保不准他窩了贓。不是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嗎?」一行六人不便發作,咬牙切齒下了樓。

  林苟生這一番亮相,看得白劍心曠神怡。整個過程夠寫一首敘事長詩。每句話,每個表情,都是他幾十年複雜經歷的注腳:悲壯與滑稽、自尊與自卑、文明與野蠻、彬彬有禮與玩世不恭、高尚坦蕩與下流無恥,都表現得一覽無餘。白劍情不自禁地幫助林苟生重新裝好了東西,笑駡道:「你最後有點畫蛇添足,差點引狼入室。」林苟生哈哈大笑道:「他們奉命而來,殺雞給你這只猴子看哩。正是我拿捏准了這一點,才弄了個鳳尾。這些小角色,眼把細著呢。」

  白劍終於意識到問題有點嚴重,說道:「老林,恐怕不僅僅是殺雞給猴看。再下去,我恐怕真要連累你了。他們既然明白我的來意,自然怕你這個老龍泉又是老對頭和我坐在一條板凳上。」

  妙清拎了一壺開水進來了,淺笑一聲:「你們喝點熱茶吧。」嘴還半張著,似乎還有話說。林苟生立即送給妙清善解人意的一笑,作了個手勢,「你不要對我說對不起。清姑娘,我應該謝謝你才對。他們本來以為我不在,讓你開門,你不開。後來他們拿出了搜查證。清姑娘,你離不開這座古堡,你犯不著為我得罪他們,把你從古堡攆出去。」妙清淡然道:「沒拿搜查證,我是不能隨便開門。兩位晚上吃什麼,我去告訴胖師傅。他倆在下面一直念叨你是個好人。」林苟生感歎道:「他們才是好人哩。白兄弟,晚上吃點餃子怎麼樣?算你為我送行。送行的餃子接風的面,咱龍泉講究這個。我晚上就走,去弄咱們的活動經費。你的擔心有道理,別讓人殺個回馬槍。再說呢,我手裡確實有點真真假假的古董,全憑這賺錢呢。」

  妙清剛一出去,白劍忍不住問道:「老林,那幅《竹石圖》呢?我想半天,這幅畫應該還在你房間裡。」林苟生狡黠地看著白劍,「你猜我放在哪兒?」白劍說:「我猜不出。」

  林苟生拉了白劍出了門,扭開白劍的房間,彎腰從白劍的床底下摸出那幅《竹石圖》和一個黑羊皮袋子。白劍看呆了,急忙問道:「你什麼時候放的?你好像早知道會有這麼個搜查。」林苟生道:「上午出門,我看見了申玉豹,當時就有個不好的感覺。下午回來,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東西放我房間裡不保險。你到衛生間蹲坑,我就把它們轉移到這兒了。」白劍感到不可思議,搖頭道:「我想不通,你身上有很多東西我整不明白。」林苟生哀歎了一聲,「感覺全靠磨礪。我這一輩子曆事太多,不防不行。俗話說:狡兔三窟。我林苟生九死一生,難道還不如一隻兔子?苟生,苟生,苟且偷生,一個苟且偷生的人,什麼事幹不出來?」

  臨別的時候,林苟生又談了個感覺,「小兄弟,我總覺得你該馬上回北京去。你要的東西,回來我就給你寄去。你晚上還是不要出門的好。」白劍搗他一拳:「你別神經過敏了!路上你倒要小心一點,我總還是龍泉的貴客吧。」

  第二天晚上,林苟生的預感再次靈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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