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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李金堂決定留下吃晚飯,不僅僅因為這頓飯據稱完全是孩子們找的粗糧野味才動的心。把菩提寺初中選成現場辦公的第二站,已經透出了他的藏得很深的期待:很想尋一個合適的方式見見孔先生。很久以來,他已經把活生生的孔先生作為一名世外高人送入神祇的行列中了。「文化大革命」開始的前一年,孔先生提出辭去縣第一高中校長的職務,兩人為此發生一場爭執。孔先生執意要走,說出這樣一番話:「經過『四清』運動,你在龍泉已無對手了,儘管我不贊成你有的做法,但你總是達到了目的,恐怕也傷過人的性命。」李金堂聽了很不受用,說道:「先生是不是擔心有朝一日我會向你捅刀子?」孔先生搖頭道:「我這個當過師爺、當過軍閥幕僚、當過大資本家半個管家和賬房的人,能作為一個歷史清白的人過幾個關口,還能堂而皇之教學育人,已經證明你的心了。我生性散淡,不喜拘束,留在城裡無益。再說,對你的事業,我已經成個廢物了。」李金堂說:「先生這麼明白,為什麼要走?」孔先生笑道:「如果你也倒了呢?」李金堂說:「既然這樣,先生請自便,金堂不能連累你。」後來的事情,果真讓孔先生言中。「文革」十年中,李金堂兩落兩起,從中又悟出許多道理。這十多年,李金堂偶爾也想到孔先生,想起來就覺氣短,也知孔先生在菩提寺做居士,最終弄成個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這幾年年齡大了,更是常常想起孔先生。可是,有了中間的過節,再見面就得有個講究了。李金堂決定在菩提寺中學滯留,顯然期待著這段時間能發生點讓他愉快的事情。二十年過去了,兩起兩落的現實徹底滅了他無休止搏殺的念頭,對人這個東西,也有了更多的領悟,他實在想找個對手談一談,讓孔先生這樣的高人評點一下他這種半退隱式操作的得與失。

  第一道菜竟是滿滿一盆湯。眾官員、隨從有的知道廣東人吃酒前要喝湯,拿了勺子就給李金堂舀。「慢!」李金堂說道:「不是南邊吃法,東西還沒上齊呢。」話音剛落,果然就有一青年男教師托著條盤走進來,取下一隻只細瓷小碗放在每個人面前。碗內有瘦豬肉、豬肚片、羊肉,還有兩種東西,一種是三分寬窄厚薄一寸長的肉條,一種是像火腿腸樣的白肉片,極細。白虹遇到一個在這裡當教師的女同學,推說中午吃得太飽,去找女同學敘舊,沒在桌上。汪局長用筷子夾起一片看看,臉上就有猥褻的怪笑,嘀咕著:「像是什麼東西的那個東西。」嚴副局長接道:「你斯文個!這是狗###。」李金堂嗯了一聲,「小嚴,這是學校,文明些。這道菜叫做雙鞭十全大補湯,能治不少病,暖腎壯陽,益精補髓,溫補氣血。主料是牛鞭和狗腎。」連錦大著膽子插問一句:「十全是哪十全?」李金堂隨口說道:「是十味中藥。黨參、黃芪、肉桂、地黃、白術、川芎、當歸、茯苓、白芍和甘草。把十味藥用紗布包好,將牛鞭、狗腎等放入,猛火燒半小時,再用文火煨兩小時。」十幾人嘗了,個個讚不絕口。李金堂歎道:「沒想到能在這裡吃上這種湯。」

  兩個女教師進來,一人擺三分大的小酒盅,一人在旁邊一張黑漆剝落的條桌上放了六隻玻璃茶杯。范光明堆著一臉笑領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各位領導,這是我校二年級學生金蘭,來給大家表演個節目助興。膽子小的可以閉上眼睛不看。」所有的人都把眼睛瞪得溜圓。只見小金蘭把一隻鳥籠放在一把椅子上,掀掉上面的藍布。有人就啊呀叫出聲來,籠子裡面盤臥著兩條蛇,一條白底黑花,一條白底黃線,頭都昂著,吐著紅色的信子,剛剛冬眠醒來,顯得格外猛悍。小金蘭揭開籠頂,挽了衣袖,小手一伸,沒容眾人驚叫出聲,已把金環蛇的七寸處抓在手裡。她左手拿起一隻玻璃杯子,朝蛇頭送去,金環蛇一口咬住杯口,便有一股透明的東西沿著杯壁流下,如許重複三次,那杯底竟有一兩毫升樣的液體。

  「蛇毒是這樣取的呀。」有人感歎一聲。沒有另外的人附和。小金蘭把蛇換到左手,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柳葉小刀,一刀割在金環蛇頷下,刀一抽出,有一股殷紅流在第二隻杯子裡,蛇尾巴甩了幾甩,不動了。接著,小金蘭用柳葉刀劃開蛇肚,取了一隻小葡萄大小的蛇膽在第三只杯子上用刀一劃,黑綠的膽汁滴進杯子。小金蘭扔下金環蛇,三兩分鐘,又把眼鏡王蛇如法炮製了,然後一手一條,拎著走出教室。一個紮著馬尾的女教師抱來一個酒罈子,把六隻杯子裝滿了酒,爾後,又和另一個梳著兩條黑亮長辮的女教師端著兩大杯紫紅的蛇血酒給每個人都倒滿一杯。

  李金堂看見一桌人都面面相覷,端起來一飲而盡,咂咂嘴道:「好酒!都快喝了吧,越放越腥。」都端起來飲了。把酒杯換過,兩個女教師又把蛇毒酒倒上。幾個年輕的隨從臉上頓時浮出愕然和恐懼。李金堂又端起來飲了,看見連錦額頭竟現一層汗珠,笑道:「蛇毒酒比茅臺更有味道,小連,喝了它,今年夏天可省一頂蚊帳。」連錦捏著鼻子把酒吞了,吐著舌頭直喘氣。

  范光明謙恭地點幾下頭,「各位領導,請吃吧,菜不多,天又冷,吃完一個,上一個。」吃完了雙鞭十全大補湯,女教師又把蛇膽酒倒上。這回連錦第一個端起來飲了。第二道菜是一盆黃澄澄的鴿子,范光明報道:「這是蟲草鴿子,請嘗嘗。」

  接著是一道名叫乾坤蒸狗的菜,每人面前又放了一小碟豆瓣。范光明夾了一塊,在豆瓣上一蘸,卻不吃,說道:「季節不對,若是秋天,佐檸檬絲吃更好。」李金堂已起了疑心,三道菜兩道都合自己幾十年的口味,其中定有原因。莫非這事真是孔先生主持的?他這麼做是何用意?難為先生幾十年後還能記起我喜歡吃的東西。菩提寺離此不遠,肯定是孔先生了。轉過臉問道:「范校長要算美食家了,不知今晚的大師傅是何方高人?」范光明不敢和李金堂對視,吞咽一塊狗肉,說道:「不是什麼高人,是我的老舅爺,退了休,在學校給學生們胡亂炒幾個菜吃。」李金堂笑了一下,沒再逼問。孔先生為啥要隱瞞身份?難道他真的不願見我?是啊,二十幾年了,見面後又能說什麼?先生還沒老,想得比我周全呀!

  吃完泥鰍燉豆腐,又端上一盆湯菜,女教師報了菜名說:「八龜鬧海。這是孩子們從三眼潭捉的,很新鮮。這烏龜都是六隻腳,所以這菜還有個俗名叫四十八條腿。」李金堂又看了范光明一眼。

  範光###裡七上八下,知道再問起廚師無法對答,扯個謊出來,準備問孔先生討個主意。剛拐過山牆,范光明被一個黑影張牙舞爪按住了肩頭。范光明扭頭一看,埋怨起來:「鄉頭,我說去催主食,你又跟出來做啥,剩的全是貴客,弄砸了你負責。」田雨得笑露出一口白牙,「砸不了!下午我看你連工作都不彙報,就知道你受了高人點撥。怎麼樣,咱倆再做個交易,也不算交易。若留十萬,我一分不多問你要,十萬以上對半分。」范光明推了田雨得一把,「你春秋夢做得太大了,快去陪客人。」田雨得陰險地笑笑,「三七開,最少二八開,你不答應,我就在飯桌上露你的底,你什麼時候把舅爺弄到學校做飯了。」范光明只好答應。

  趕到廚房,孔先生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走。范光明大驚,忙攔住道:「舅爺,你怎麼就走呀!」孔先生兩手一攤,「三靈蘑菇燉山雞已經好了,只等他們把兩條蛇吃完,飯菜都齊了,這裡已沒我的事。」范光明央求著,「舅爺,你一走我就沒了主意,李書記像是已經知道是你了,要是他要見你,我怎麼搪塞。」孔先生低垂著眼皮,捋著山羊鬍子道:「他怎麼說的?」范光明道:「說倒沒說什麼,說我不像個美食家,說這飯菜一定是個高人整的。」「沒多問什麼?」「沒多問。」「沒多問就好,我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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