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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孔先生轉身回院,發現晦明住持不知何時已經走了。范光明急忙跟了進去。孔先生一拍桌子,喝道:「胡鬧!」又站起來踱了一會兒步,冷笑道:「你出息了,大出息了,連孩子也會利用了嘛!」范光明囁嚅著:「逼的,我不想放過這個機會。田副鄉長把玻璃都砸了十幾塊。為的啥?還不是為了孩子們。」孔先生冷諷道:「噢!你高尚得很哩!我想聽聽你如何來打我這張牌。」范光明說:「以你和李副書記的關係,出面說句話就行。」孔先生道:「我們二十多年沒見,要是他不認我這張老臉,你我怎麼向孩子們交待?明天我不能露面,絕對不能露面。」

  范光明急了,「舅爺,你不露面,這事還能辦得成?」孔先生又坐下來,「試試吧。這件事真不該辦,你這裡多拿一萬,後面的學校就少拿一萬,手心手背都是肉。唉,你怎麼會利用孩子,叫我真作了難。這樣吧,他們明天下午來,請他們吃頓飯吧。」范光明犯了難,小心提醒著:「舅爺,人家在縣城,啥東西吃不到。再說,中午人家在杏花山吃過了,飽肚子來,沒新鮮感。」

  孔先生不理范光明,若有所思地坐了一會兒,像是自言自語著:「金堂要算個性情中人,吃的上不厭舊,其他人呢,料想也沒吃過這種東西。光明,這樣吧,明天你騰出個教室,就用你那些課桌拼個大方飯桌,將就用學生們的凳子使。你就說是孩子們動手找下的東西,請他們嘗嘗鮮,表示一下孩子們的心意。飯前只領他們看看,一件困難都不要提。杏花山中學到這裡四十裡,他們四點來鐘能到,五點鐘開飯,來得及。準備十個搪瓷盆,大號的,碗倒要用細瓷小碗,你愣什麼,拿筆記呀。」范光明趕緊摸出鋼筆和筆記本寫了,又不踏實地問:「到底做什麼吃的?又從哪裡請廚師呀?學校那個廚子,連學生都不滿意,領導的嘴都刁著呢!」孔先生高深莫測地笑了,「我當廚師不夠格嗎?山雞四隻,仔鴿子六隻,山雞最好是母的。明早你派人到三眼潭,看看有沒有運氣抓到幾隻六腳龜,六腳龜抓不到,就挖幾斤泥鰍,可惜都在冬眠,挖回來後放在溫水裡泡,水冷了再換熱水,直泡到泥鰍活過來。明早派一個班上山挖三靈菌,這靈物立春後就出來透氣了,前兩天又下了雨,估計能碰上一些。你再派一個老師到五凹村一個姓金的家裡,問他要一條金環蛇一條眼鏡蛇,就說我要的,他會給你。」范光明興奮起來了,「學校有個五凹的女學生姓金,不知是不是你說的這家的孩子。」孔先生說:「這就省事了,五凹就一家姓金的,養蛇。兩年前我去看金老五,他讓十來歲的女兒殺蛇取膽給我泡酒,驚得我的心半天歸不了位。明天你就讓這女孩當場把蛇殺了,用蛇毒、蛇膽、蛇血各泡一杯酒讓他們喝,這個節目一上,後面就好辦了。」范光明想像著這個場面,擔心道:「不會嚇著他們吧?」孔先生說:「金堂一喝,都會喝的。酒嘛,就用一元八一斤的散裝酒。這種紅薯乾釀出的酒,羼了蛇毒、蛇膽,比茅臺還好喝。再買五斤羊肉、五斤瘦豬肉、兩隻豬肚、兩隻豬蹄。差不多就這些主菜吧。黑醋、白醋各買一瓶,醬油兩斤,也要散裝的,花椒半斤,胡椒三兩,味精半斤,白糖三斤。」

  說罷,孔先生拉出抽屜,拿出一本處方,用毛筆寫了一會,遞給范光明道:「蔥薑蒜各買幾斤。」范光明接過方子一看,上面寫著:「枸杞子一百克、天門冬十五克、地黃二十四克、甘草五十克、黨參三十克、黃芪十五克、肉桂三十克、白術十克、川芎十二克、當歸二十五克、白芍十八克、茯苓二十克。分開包。」范光明問道:「這些藥做什麼用?」孔先生臉色黯然了,瞥了一眼蜷縮在黑影裡的阿花,吃力地說:「做一菜一湯。對啦,你去抓藥,再買半錢蟲草,做蟲草鴿子用。你走吧,今晚太累了。」心裡道:阿花你要跟他走了,我就信你真有劫,要是你不走,我就讓他再買條狗。嘴裡喊:「阿花,你跟他上學校吧。」阿花果真順從地跟了范光明出了院子,驚得孔先生目瞪口呆,追出院子喊道:「光明——」范光明轉過身問道:「舅爺,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孔先生久居佛門之側,不免沾染上一些輪回報應的思想,一看這狗今天果真反常,更信了定數,心裡道:天命難違,你就死個轟轟烈烈吧。橫了橫心說道:「阿花已經八歲了。你明天把它勒死吧,不要剝皮,破了膛把毛烤掉。你把阿花的腎留著,明早去街上,問賣牛肉的韓老七要個牛鞭。阿花可以做一菜一湯,一個乾坤蒸狗,一個雙鞭十全大補湯。你還站著幹什麼,快帶它走——」

  關上院門,孔先生禁不住流下兩行熱淚,心裡道:我就真的無法留下它?晦明啊晦明,你不說破,我把它留下了,到底會出什麼事?難道阿花竟知道金堂喜歡喝雙鞭十全大補湯?我就真的那麼怕見他?我是他的老師呀!這可惡的史書!是你害死了阿花呀還是我害死了它?

  白色的林肯,像一條漂亮的美人魚,在寬暢的「313國道」上劃出幾個姿勢優美的弧步,超過東行的各種車輛,頭遊進像烏賊一樣醜陋的「北京212」車群裡。

  李金堂像是早已恭候多時了,做了一個制止龐秋雁下車的手勢,抬腕用另一隻手指指表,坐進一輛北京213越野吉普裡。龐秋雁看見越野吉普另一側的朱新泉似乎不願上李金堂的車。這個白胖斯文的宣傳部長的形體語言明白無誤地訴說著他想乘白林肯過過癮的願望。這個發現讓龐秋雁異常興奮。她腦海裡馬上浮現出上次去馬齒樹開現場會集合時的情景,隨即心裡就湧出一股明晰的對朱新泉讓車舉動的感激之情。這是一個多麼有眼色、多麼善解人意的好管家呵!得出這樣一個評價後,龐秋雁旋即生出這樣一個衝動:喊他過來乘這輛林肯。成功的喜悅不正是因為伴了觀眾狂熱而盲目的喝彩才更顯得越品越香嗎?李金堂挨尿,若是缺了一個懂行的觀眾,不是多少有那麼一點煞了風景?朱新泉正是一個高層次的、能品出初放的玫瑰和將要凋零的同一朵玫瑰花香細微差別的觀眾。由他伴這一程,風光就翻了番,就成了風光的平方。呼喊從胸腔鼓蕩到喉門的一刹那,她看見李金堂歪斜一下身子,朱新泉緊跟著就拉開車門鑽了進去,接著,越野吉普開動了。期待落空了,她並沒及時發出開車的指示。一群車竟沒有一個敢先啟動。龐秋雁意識到這方空間只能由自己填補,當仁不讓地說道:「追上去。」教委江主任、廣播電視局汪局長、財政局嚴副局長的吉普跟著啟動了,後面跟著電視臺的採訪車。白虹和連錦都是一夜沒合眼。五點鐘,他倆才把電視片剪接完畢,接著陪汪局長審了一遍,稍作修改後又陪李金堂和朱新泉審一遍,再次修改完畢,已經七點。白虹直想倒頭睡一覺,連錦鼓勵她說:「我看見李副書記擦了三次眼淚。今天又是一次好機會,能讓李副書記賞識,就快有出頭之日了,不能貪睡,弄不好會前功盡棄的。」於是,兩人又請纓隨隊跟蹤報道這次現場辦公。車一開動,白虹就睡著了。連錦進入夢鄉前,熟練地香香白虹因疲勞過度而顯得蒼白的臉頰。

  龐秋雁用手指輕點一下左門上一個雪青色的按鈕,窗玻璃無聲地閃出一個縫隙,她把目光移向春風駘蕩的沃野。車速太快,麥田裡荷鋤的農民是否注意到了白林肯無從判斷。陽光尚未驅盡初春早晨的寒意,龐秋雁下意識地理理上衣衣領,如同一隻綣懶的波斯貓,縮在後排舒適鬆軟的坐墊裡。超車的時候,她看見了右前方的越野吉普,又從倒車鏡中看見了在後面緊追不放的三隻醜小鴨。驀地,她把身子坐直了。李金堂的皇冠呢?他為什麼不坐他的皇冠?龐秋雁警覺起來,不由得把頭扭向後邊了。教委有一輛八成新的黑色上海,廣電局有一輛灰白色的舊三菱,財政局去年秋天買了一輛嶄新的乳白色豐田。龍泉各部、委局的車輛,龐秋雁了如指掌,正因為知道這種情況,她才認定讓她坐破吉普是昭然若揭的排外,她才格外憤怒。他們為什麼要換乘吉普呢?龐秋雁終於感到了某種潛在的危機。

  車隊下了「313國道」,沿著一條三級公路駛向遠在東南方向的杏花山。杏花山又稱獨山,如今呈出如煙霧籠罩的黛青,突兀在小平原的腹地。傳說八仙中的韓湘子抖動拎著的花籃造了八百里伏牛山後,一頭枕著伏牛山的尾巴,抿了一口酒睡了一覺,醒來後趕著去東南造大別山,把一塊玉佩丟在腳下,就形成了自古產玉的杏花山。龐秋雁在車中微微感到了顛簸,想當然想出了這些官員換車的理由:都是一些土財主,怕把好車給顛壞了。

  車隊再轉向一條根本上不了等級的官道,龐秋雁意識到此行可能要在途中因這輛高貴的林肯出點小麻煩了。司機為了繞過路上的坑坑窪窪,放慢了速度。眼看著李金堂的越野吉普要從視野裡消失,龐秋雁說道:「快一點。」司機全神貫注盯著道路,回答說:「這車底盤低,弄不好就要熄火,離學校已經不遠了。不怕慢,就怕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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