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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申家營玉字輩近些年出了三絕,申玉豹對錢癡絕,申玉龍治玉藝絕,申玉全對賭迷絕。申玉豹名頭在外,自不必說。玉龍治玉功夫早已名滿龍泉,每年玉雕節,都能展出一兩件絕品征服海內外客商。如今,他已有《千年龜》、《松鶴流水》和《雙鷹撲兔》三件作品被當成國寶收藏在國內三家博物院,行家評他治玉水平已接近明代大家陸子岡的鼎盛期,早兩年已被吸收為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申玉全又被戲稱「賭博專業戶」,不靠地吃飯,不靠玉雕車吃飯,只吃一雙能把各種賭技玩到出神入化的手。全國專業賭徒成千上萬,申玉全能稱一絕,是他從不濫賭,堅持每月只賭一次,堅持不以賭藝聚財。

  白劍對申玉龍已有耳聞,夏仁早向他介紹過,見了面自然就談玉雕。誰知申玉龍根本不感興趣,淡淡地說:「我已經金盆洗手兩年了。」中午吃飯,白劍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申玉龍的父親,就是當年把李金堂送進龍泉政治舞臺的申寶天。申寶天的祖父申德元出外學治玉八年,申家開始發達了。申寶天到了中年,申家的治玉業已遍佈石佛寺鄉,有作坊十餘個。自申德元開始,申家三代人都染上了置地的癮,廣置良田的過程似乎已經滿足了他們的全部欲望。至於租子怎麼交,交多少,隨佃戶喜歡。旱了澇了,只用說一聲,租子就能減一兩成。積下的錢財,一半用於搜集古玩,一半用於興辦教育,周濟貧苦人家。所以,申家三代人在石佛寺方圓幾十裡,都有極好口碑。

  土改的時候,怎樣對待申寶天,縣委會就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申寶天有良田百頃,全縣解放那年卻有三萬五千人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只能靠扛長工、打短工維持生活。這樣的大地主不殺掉,拿什麼證明廣大勞苦人民當了家做了主人?另一種是:申寶天和他的祖上置這麼多地,純粹是一種消遣,講的是一種排場。他家主要經營手工藝品。再說,申寶天家土地的數量雖多,經調查,剝削率卻很低,沒有什麼民憤。龍泉工業不發達,出個歐陽恭良,大量資產還不在龍泉,申寶天雖不能算個資本家,可也能算個開明紳士吧?最後,秦江縣長說:「上報地區。」

  於是,一個地縣兩級組成的工作組就到了申家營。李金堂是這個工作組的書記員,貨真價實的小角色。工作組不開會,書記員就無事可做。調查階段,失了業的李金堂整日裡在溫濕的春天裡閒逛,聽了很多關於申寶天的趣事。譬如,他招考長工只有一道吃飯關,只要吃下一扁擔白蒸饃和三海碗豬肉燉粉條,就能錄用。譬如,他選丫環、女傭只要遠近聞名的醜姑娘。後來,李金堂盯上了申寶栓和曹改煥,一個連考三次長工都名落孫山,一個曾是申寶天太太的貼身丫環。曹改煥因把太太的補藥換成巴豆湯,被申寶天逐出家門,申家營的輿論界認為醜丫頭曹改煥是想泄傷了太太鑽個空門頭當夫人。李金堂不這麼看。他去了茅草屋和申寶栓交了朋友,又去見了醜姑娘曹改煥,答應替曹改煥報仇。曹改煥不信李金堂會幫她,李金堂說他喜歡曹改煥這種苦孩子,說他若不是娶了妻子,就會娶了曹改煥。曹改煥還是不信,想看見李幹部是咋喜歡她的。李金堂啥也不說,動手脫光了曹改煥的衣服。沒想到曹改煥只是臉長得難看,身子卻細白滑嫩、凹凸有致。李金堂認認真真要了曹改煥。曹改煥這回信了,答應一切都聽李金堂的。

  開會了,李金堂兢兢業業搞記錄。又是兩種聲音相持不下。於是就有了靜默的空間和時間。於是就有了李金堂的舞臺和節目。李金堂多少有點激動,「這幾天我找了四十七個人瞭解情況,提出點不成熟的意見供各位領導參考。每年三月,申寶天都要招考長工,宰殺四五頭豬,蒸十幾籠人頭大小的饃。燉好了豬肉粉條,取來一條新扁擔,擺出三隻大海碗,考試就開始了。開始我沒有想到這樣一層,就是那些老長工到哪裡去了,因為申寶天家業再大,也不能年年只進不出。這四十七個人中,有五個當過長工的,如今有腰疼、腿疼這樣那樣的毛病。病根在哪裡呢?」李金堂停了下來,低著眼皮盤算著下邊該怎麼說,只用聽聽滿屋的呼吸聲,他就知道這番話已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他輕咳一聲接著說:「申寶天招丫環女傭,總是轟動十裡八村,看大戲一樣。各位領導可能也聽說了,她夫人當主考官,總選最醜的姑娘。一九四四年春天,他家招六個丫環和女傭,來了十八個醜姑娘。他家招丫環女傭,五年一次,據說是宣統年間留下的家規。一個丫環給太太煎藥,誤放了一些巴豆,申寶天動用扁擔把她趕出門外。剝削率看怎麼算,剝削率高和低和有沒有剝削不是一回事。對這個問題的認識,反映著對黨和人民的感情。老百姓都知道,共產黨是要徹底剷除壓迫和剝削的。申寶天可以買幾十頃地作為一種消遣,申寶天可以借考長工的機會欣賞貧雇農的饑餓程度,申寶天可以看盡龍泉醜色,像看猴一樣看這些姑娘!這比打罵欺壓更可怕——穿著善人的外衣嘛。這是給人鴉片煙抽,把百姓的力氣耗幹!那個丫環想到了死,她沒有去死是聽說解放軍就要打來了,陳謝大軍已經過了黃河。她說她活著就是等共產黨為她申冤的。我這種看法對不對,請各位領導批評。」

  於是,兩派的意見迅速統一了。於是,有了申家營控訴申寶天的大會。於是,申寶天就不可活。於是,李金堂就在龍泉政界開始扮演主要角色。在李金堂的搓合下,申寶栓和曹改煥這兩個苦人兒結了婚。

  申玉龍少年時就成了孤兒。「文化大革命」後期,玉雕業開始復蘇,申玉龍開始當學徒。三年後,申玉龍治玉的眼光和技術石佛寺鄉已無人可比,終於有個姑娘嫁給了他。又過十年,他成了石佛寺富甲一方的人物。忽一日,妻子早上起床開了門,門上插了一把匕首,匕首穿透一張黃紙,黃紙上寫到:三天內送兩萬元塞進河埠口南邊歪脖槐樹的樹洞裡。申玉龍送了錢,當即宣佈金盆洗手。第二年,他請來了河北滄州的韓教師,教授兩個兒子練武。

  白劍連聲歎息一番,說道:「你當時該報警的。」申玉龍淡淡笑道:「沒有用,這種事太多了。再說,我也看明白了,要麼我學申玉豹,要麼我就洗手不幹。你聽沒聽說過一首護商符?」白劍不解地問:「什麼符?」申玉龍解釋說:「和《紅樓夢》裡面的『護官符』相似。『金不金,認個縣長做乾親;龍泉縣,七二行,你不拜官行遭大殃;家中空著保險櫃,請個局長免你稅;想換老婆睡,拜罷鄉里拜大隊。』你都看見了,玉芳妹子死半年多了,申玉豹照樣在城裡人五人六當人物,又上電視又登報的,還買了私房養了個妓女。我們自願護屍首,不過是良心還在嘀咕,氣總也出不順。掏心窩子給你說呢,這麼做不過是盡盡心而已。天六叔他們到北京告狀,去了三次,狀子還沒遞進去,再過個夏天,屍首爛成水了,人也告疲了,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俗話說,久病無孝子。這告狀,理也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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