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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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家中突然擠進一個藝術家,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咬文嚼字起來。楊會長說了「久聞大名」,陳局長接了「不讓鬚眉」,都是套詞。申玉豹見歐陽洪梅來給自己捧場,高興得忘乎所以,脫口說道:「歐陽小妹,能不能為公司成立三周年演一場,我出五萬。」 歐陽洪梅馬上皺了一下眉,身體一扭,遊魚一樣靠近了李金堂,說道:「我可是大年初一生的,申小老弟,你該尊稱我一聲歐陽大姐才對。你出五萬想買一台戲,是不是太低了點兒?舊社會請個有名角的班子唱堂會,捧你們這些人的臭腳,唱一晚能養一個班子一年。現在我們已經被尊稱藝術家,唱一場至少要能養劇團兩年。劉書記、李副書記在場,申小老弟,你問問財政每年給劇團撥多少錢?五萬元,還不夠發半年工資!對你這種以富貴論尊卑的闊人,鈍刀割你你不知道疼,五字後面加個零,我可以考慮考慮。」陳局長嘖嘖連聲:「玉豹,玉豹,你敢不敢應戰?人家廣州,點支歌都敢花十萬八萬。」楊副會長道:「古人千金去買一笑,申經理,簽個約,簽個約!」申玉豹憋紅了臉,低著頭不敢應答,歐陽洪梅笑道:「玉豹家的燈泡都是十瓦的,《儒林外史》嚴貢生的後代,裝什麼西門慶呀!」劉清松不說話,仔細聽了,不由得打心底裡佩服這個女人的口鋒之利。 朱新泉心裡癢癢的,說道:「楊會長,陳局長,龍泉第一才女,不簡單吧?不動聲色就把玉豹收拾了。記得《金瓶梅》中寫這樣一件事,西門慶和幾個把兄弟吃酒,應伯爵講個故事,說有次一個富人帶著一個來富人家混飯的落魄秀才乘小船去江心島,離島不遠,富人看見島上立的一塊碑,大叫著『江心有賊,江心有賊,快撤快撤!』秀才不明,問道:『哪裡有賊,我咋看不見。』富人說:「你沒見碑上寫著江心賊嗎?』秀才撲哧笑了,『老爺,那不是賊,是江心賦。』富人說:『富(賦)字總有些賊形。』歐陽罵人也是藝術家的水平。」歐陽洪梅掩鼻笑道:「朱部長好記性!你不提說,我還忘了這件趣事。故事好像還沒有完。我記得西門慶見應伯爵、謝希大之流竟敢變著法兒刺他,罵了一頓,要謝希大編個戲笑自己這種角色的。謝希大說:『現成的,現成的。一次,財主放個屁,幫閒忙說:不臭不臭。財主大驚失色,叫道:屁不臭定是有了病,快請醫生!幫閒探著鼻子嗅一嗅,說:回味略有些臭,還無妨!戲這才唱完。」 劉清松吃了一驚,想不到歐陽洪梅竟能連她自己也一起罵,再一想今天大家扮的角色確實像些幫閒,忍不住調侃道:「我們這些政客偶爾當當幫閒也罷了,藝術家客串就很少見。中國還是窮,龍泉要是出百兒八十個百萬富翁就好了。」地區陳局長有些尷尬地笑笑:「也是,也是。龍泉歷史文化悠久,閒談都是典故,都是見識,一個屁也能聞出點文化味兒。」一直用欣賞的目光隔岸觀火的李金堂輕輕咳了一聲,慢悠悠說道:「《金瓶梅》號稱三絕,罵人算一絕。人嘛,三百六十行,還沒見過不可罵之人。玉豹富得有賊形也罷,大家今天當當吹鼓手也罷,是該嘲嘲罵罵的。不過,定數在那裡起著作用,身不由己。要不然,曹雪芹作了《好了歌》,人都不可活了。所以,古人才感歎要難得糊塗嘛。玉豹不知分寸,該罵;新泉聰明反被聰明誤,挨駡也不屈;歐陽不想糊塗卻糊裡糊塗把自己也罵了。明白人還是劉書記呀!」劉清松不想再打嘴仗,對朱新泉說:「老朱,你去看看飯好了沒有?」陳局長擺擺手道:「不急不急。龍泉申經理這個公司,以往我們宣傳不夠。我看還是等等白記者吧,由他寫一筆,我這個當局長的也覺得長臉。」 等了一會兒,劉清松又催道:「白記者是本縣人,雖說在北京當記者,今天也算半個主人,哪有貴客將就主人的道理。咱們進去先喝著。」李金堂見劉清松把話說滿了,不好再表態,只好招呼大家吃飯。說著,頗有些不快地看了朱新泉一眼。幾個人魚貫進了餐廳。歐陽洪梅想好好洗洗自己的手,故意退到最後,轉身去了衛生間。 夏仁看見遠處一個人影像白劍,百米衝刺過去抓住白劍,扯著胳膊走:「你總算救我一命呵!飯桌上他們要問你,你一定要說回了八裡廟啊!你怎麼這身打扮,像是一個搬運工。」白劍扯出胳膊,「我不會逃跑!什麼飯桌?」夏仁終於出順了一口氣,「昨天你答應到會的,早上我給你送申總經理的請柬,你跑到哪裡了?害得我跑了多少冤枉路!」白劍將錯就錯道:「回去幫爺爺鋤地了,他還有一畝多責任田呢!」夏仁一看客廳沒了人,又見白劍朝衛生間走,忙喊道:「我的祖宗,你先去點個卯再說。噢,你是去方便,我這就去裡面通報了。」 白劍進了一道門,歐陽洪梅剛剛轉過身,用一個雪白的手帕仔細揩手。白劍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地方碰見歐陽洪梅,一瞥之下,怔在那兒。歐陽洪梅眯著眼睛盯著白劍,高高在上地微微翹著下巴,說著念白樣的話:「你一個月拿一百多塊錢工資,熱水管壞了卻不關你的事,不知是哪家老爺介紹你進來的。」白劍更沒想到歐陽洪梅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向伶俐的口齒凍僵了似的,解釋說:「這熱水管最遲正月十二就壞了。」歐陽洪梅揚揚手,「這麼說,你早知道了。」手卻一時放不下來,門上方一個釘子掛住了那方白手帕。白劍本能地想幫歐陽洪梅一個忙,向門口跨了一步。歐陽洪梅想走出去也不能了,索性放了手帕,冷冷地剜了白劍一眼,「還說不得!告訴你,不管誰是你的介紹人,不想幹了,和我說一聲!你讓不讓開?!」白劍往旁邊一閃,歐陽洪梅帶著一縷香風飄了出去。 白劍歎一聲:原來是這樣霸道的人。他從畫著男人頭像的裡屋門裡閃出來,洗了洗手,轉過身,看了看在門框上微微飄動的白手帕,下意識地過去取下來。聞到那股清淡的香氣,看看白手帕,就要扔掉的一刹那,他看見了鏡子裡自己的尊容,確實像賓館裡的一個管道工。龐秋雁電話裡告訴他那些陳年檔案塵封多年,為了方便,他專門換了回八裡廟幹農活的那身工作服,沒想到會引出這樣一段插曲。歐陽洪梅肯定也為這個飯局而來。想起剛才歐陽洪梅的盛氣淩人模樣,白劍打消了上樓換衣服的念頭,拍打兩下工作服,朝餐廳門口走去。 夏仁通報得非常及時,土漆棗紅八仙桌上剛剛擺好七個涼菜。李金堂臉上露出了笑容,吩咐說:「那就再等一會兒。」 白劍推門進來,夏仁情不自禁地叫道:「你可來了——」劉清松看見白劍這身打扮,略略有些驚訝。他故意穿這身衣服赴宴,是不是也在表明某種態度?正在思忖,李金堂已經握住了白劍的手。朱新泉拉著白劍介紹了楊副會長、陳局長和申玉豹。白劍簡短地寒暄了,徑直走到歐陽洪梅面前,側身看著朱新泉道:「朱部長要先喝三杯罰酒,男權思想嚴重,應該先介紹女士才對。」朱新泉連聲認錯:「該罰、該罰、該罰!這位是……」 白劍作個手勢,「慢!如果我沒認錯了人,小姐應該是著名表演藝術家、社會活動家、龍泉曲劇團團長歐陽洪梅。」李金堂微微表現出一些詫異。歐陽洪梅看著白劍,好一會兒沒有反應。李金堂疑惑地瞥了歐陽洪梅一眼。這時,白劍把手伸向歐陽洪梅,「歐陽團長,我告訴你一個絕密情報:有個你的崇拜者,已經看了二十四場你主演的《杜十娘》。」歐陽洪梅多少有點失態,下意識地用兩隻手握住白劍,「謝謝,謝謝你的情報。剛才光線不好,請你原諒!」白劍輕輕搖著頭,「這樣認識不是很別致嗎?插隊的時候,我曾經有過當城市清潔工的夢想。」 李金堂了一眼歐陽洪梅握著白劍的那雙手。在李金堂的經驗裡,歐陽洪梅社交時還從來沒有這樣失過分寸。歐陽洪梅眼睛裡迸出孩子氣的喜悅:「你在哪裡插隊?孔明麼?參加過賽詩會嗎?批孔老二的賽詩會?」 「我在太陽村知青點。記得參加過,那次的金銀銅牌全讓你們女知青拿走了。」 「吃過飯?在公社一間陰暗肮髒的飯廳裡?」 「吃了。一個燒餅一碗糊辣湯,花了一毛五分錢。」 李金堂不再看歐陽洪梅,似乎有點煩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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