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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誰知今日重遊故地,感受全變了。他甚至有點後悔,那種一挨女人肚皮就轟然泄掉的經歷,不但難以啟齒,簡直不能去碰,一碰就疼得鑽心。後來,李金堂在申寶栓的女人身上才又找回了男人的自信。這時,李金堂想起了申寶栓的女人叫曹改煥。女人已奶飽了孩子,順手把裹在單子裡的孩子放在麥穗上,那孩子竟像睡在一張碩大無朋的青黃色搖床上,在熱風裡輕輕地搖啊搖。有人一看小孩能躺在上面睡覺,隨手抓了幾個四、五歲的頑童拋進麥田,幾個孩子竟在上面走動起來。李金堂清了清嗓子,大聲說道:「鄉親們!你們又一次創造了人間奇跡!你們這塊實驗田,經過七個多月的生長,已經豐收在望了。在這兩百多個日日夜夜裡,你們在試驗田裡傾注了無盡心血,施肥、灌溉、鋤草,為了通風,冬天和春天你們用竹竿捅,麥子抽了穗,你們又搬來了鼓風機吹。就要成立人民公社了,你們這一成績,算是為人民公社獻上的一份厚禮!我代表縣委感謝你們。只要我們有決心,有信心,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我要立即把你們這一成績,上報地委、省委、中央,上報毛主席。我估計,你們這一畝二分責任田,至少能打一萬斤小麥。如果你們的經驗能在全國推廣,我國不僅能夠超過美帝國主義,而且能夠很快進入共產主義。現在,大家呼口號: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眾人眼含淚花,聲嘶力竭地跟著喊:「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第二天上午,林苟生被請去列席縣委常委會。李金堂開門見山問道:「林鎮長,就要開鐮了,借大躍進的東風,石佛寺今年小麥單產最高能達到多少?黨報已經公佈了,人家的小麥單產已達三千八百多斤。」林苟生對這幾天在自己一畝二分地裡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心裡正在琢磨如何過這個夏收關,產量報低了,上頭可能不高興,朝高裡報,公糧一交,全鎮幾萬人只好喝西北風。可他也讀了最近的各大報紙,再不敢對越放越高的衛星評頭論足,咬咬牙說道:「我們的工作沒做好,平均畝產可能有八百斤,最高單產估計有一千二百斤。」李金堂站了起來,「沒當幾天鎮長,就官僚成這樣,這還得了!涼水井是你管的吧?你聽聽申家營試驗田畝產能達到多少吧。賀社長,你講講吧,不要誇張,也不要隱瞞,地區遲專員正等這邊電話呢,今明兩天他會來核實,並監督收割。」賀興壯掏出一張皺巴巴、髒兮兮的手帕,慌忙擦擦額頭上的冷汗珠子,顫著聲道:「各位領導,我昨夜黑剛去了試驗田,估計能打畝產八千斤。」會場頓時炸了鍋。

  如果林苟生就腿湊石頭下臺,熬過那個特殊時期,仗著地縣主要領導的錯愛,他在政治上肯定會東山再起。如果一次性把這一畝二分責任田收打完,林苟生就沒有機會鑄成大錯。他隨地區遲專員和縣委主要領導來到責任田邊上,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拔出幾棵麥子,看見那些枯死的根須,難以置信地搖搖頭。遲專員喜得背著手直打轉轉,嘴裡不住地說:「肯定不止八千斤,不止八千斤。給省裡段書記打電話,請他來開鐮。哎呀小李子,你這個點抓得好哇,為全地區爭了光。看了他們三千八,急得我幾宿沒睡好,你可幫我們解決了大問題呀!」李金堂不卑不亢,謹慎小心地答道:「是毛主席英明,是黨的路線政策好,是省、地領導的直接指導及時到位,是群眾集體智慧的結晶。」

  眾人等到後半夜,省委段書記來了電話指示:為了保證粒粒歸倉,不用等我去開鐮,省委已派觀摩團和記者連夜去龍泉,算出畝產數目直接報告中央。遲專員發話了:「明早趁露水開鐮,一畝二分地留兩分地供上級領導和兄弟地區參觀。我看畝產肯定不止一萬斤。」李金堂聽出了話音兒,擔心這畝地打不了一萬斤,讓各級領導空喜歡,急忙插話說:「遲專員,這塊地已熟了三四天了,為了等各位領導看一眼,才沒割。今晚月光好,不如連夜割了上場,明天上午打出來,眼下中原幾省都先後開割,別讓兄弟地區搶了先。」遲專員連連稱是,當即吩咐準備鐮刀。李金堂趁著混亂把申寶栓攔過背場叮囑說:「找二十個棒勞力馬上上西崗割麥,等我通知運到場上。記著,要找口嚴的。」

  第二天上午,省裡的記者先趕到了,從縣宣傳部幹事手裡接過照好的膠捲,坐在遲專員身邊,看著四品大員的五根指頭在算盤珠子上跳舞。小晌午的時候,遲專員的手指顫抖起來,嘴裡不停地報著數目:「一萬兩千四,一萬兩千四百六。還有幾麻袋沒過秤?」有人答道:「二十三麻袋。」遲專員孩子氣地拍拍手叫著:「差不多有一萬五千斤!」李金堂接道:「這只是第一遍,二遍還能打三千斤。」

  「一萬八!」

  幾十人都被這天文數字驚傻了,省裡的記者已經在埋頭寫新聞稿。這時,林苟生迎來了決定一生命運的瞬間。他拿著一撮無根的小麥走進麥場。半個小時前,一個念頭攫住了他:肯定有鬼,再去看看那兩分地。他一個人跑到地裡,伸手摸一把,拔出一撮無根的小麥,再抓一把,仍是沒有根。「這是欺騙黨中央、欺騙毛主席!」他沒假思索,拿著一把「罪狀」直奔遲專員來了。

  「遲專員,你看看,這些小麥都沒有根。」林苟生振振有詞:「大躍進也要實事求是,不能弄虛作假搞欺騙。」

  李金堂身子一晃,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呆若木雞的遲專員,當他發現遲專員的眼睛裡充滿厭惡時,在心裡先笑了。第一個感覺是:從此你林苟生完了。秦江縣長一張紅臉竟變得炭黑,牙縫裡蹦出三個字:「你瘋了!」遲專員慢慢站起身,拿過那把麥子看一看,「確實沒有根,小林呢,你這麥子真是實驗田裡取來的?」林苟生再一次錯過了改口的良機,開口說道:「還有兩分地沒割,大家可以去查看。」遲專員仔仔細細看著那些參差不齊的斷茬,像是在自言自語:「畝產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如果不是蟲害,估計有兩萬斤吧。此數字先不公開,等我回地區找農業專家算出個準確數目再說。這種蟲子真是無孔不入。」李金堂聽得好生欽佩,這真是四兩撥千斤的神功呵!秦江接著就來個錦上添花:「賀社長,種出這麼好的地不易,就不要留這兩分地搞形式主義、教條主義了,把它割了,別來個豐產不豐收。」

  林苟生攪了玩魔術的場子,本該下地獄了。可是,遲專員和秦江縣長玩得高明,藝高膽大,爐火純青,還能照顧到自己的好惡,還能把攪亂的場子打理個整齊,過個兩三天,弄一份專家鑒定,說是什麼蟲子專在麥子成熟時咬斷麥根,一萬八千四百一十二斤照樣是奇跡,還是經過科學驗證的奇跡,林苟生攪場子又成了魔術一個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把一個過程變得有了跌宕,多姿多彩。他們是愛惜林苟生的,這是他們發現並舉薦的一個人才,潛意識想護著他,給他留下了切口,也就留下了讓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第六天,湖北麻城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放了一顆巨大衛星,早稻畝產三萬六千多斤。原來這世界上還有更大的玩家。這顆巨星一升起,所有的星星都黯然無光了。這時候再放出一顆科學的一萬八,再也得不到頭彩。於是,當李金堂提出追究責任,把林苟生開除出黨,以漏網右派對待時,縣、地、省三級一路開著綠燈。

  林苟生久久地默坐著,像一座地獄門口的雕像。白劍感到自己在動搖著,趕緊說道:「老林,咱們是不是今天打住?其實你講得很深刻,也很精彩,給我打開了認識政治本質的閘門,改天我再聽故事好不好?」林苟生一梗脖子,狠巴巴道:「我是在下注,不是在收錢。你的忍耐力讓我失望,這一頁咱還沒看完呢!你不要為我難過,更不要為我惋惜。伯樂相千里馬、捧千里駒,只是因為伯樂知道騎上千里馬,搶起錢來快捷,逃起命來方便。要是千里馬抬起蹄子踢伯樂,伯樂就會毫不遲疑地揮劍斬了馬腿。這就是我理解的政治的本質。後來就餓死了很多人,那時候你穿著開襠褲吧。我認為我根本沒有錯,就開始向上寫材料反映龍泉那幾年存在的問題。寫了三年,沒人理睬,一氣之下,我就給毛主席寫了萬言書,反映反右派擴大化問題,反映右派所受非人待遇問題,反映餓死人的問題……這份萬言書三個月後落到李金堂手裡。那年春天,我又多了一種身份:現行反革命。幾年後,李金堂托關係把我送進了省第四監獄,要消滅我的生命。小兄弟,我們有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你說對嗎?你要的東西,我已經備了一些,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白劍連聲說:「睡覺吧,睡覺吧。我很喜歡聽你講故事。」

  第二天早上剛起床,白劍接待了不速之客劉清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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