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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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造新村現場會是劉清松龐大計劃的關鍵一環。當初他選擇馬齒樹村作為新村試點,是看中這塊地方既厚且醇的文化背景。一個現代化的新村出現在這樣一片古老的土地上,其醒目程度可想而知。馬齒樹村是一個三千多人聚居的大村莊,近幾年靠葦編工藝品致富,據信用社提供的數據,該村每戶平均存款已達三萬元。該村村支書馬呼倫在村支書的位置上已穩坐三十年了。在龍泉幾百村支書中,馬呼倫算是一個風雲人物。劉清松決定抓馬齒樹這個點,一是因為馬呼倫在馬齒樹是鐵腕人物,可以使這個新村在預定時間內出現在龍泉的地平線上,迅速引起上級政府注意;一是因為馬呼倫幾十年來一直我行我素,和李金堂龐大的官員系統不搭界,可以減少很多不必要的磨擦。正月初八清晨劉清松的桑塔納專車駛到城南門外,已有城建局、環保局、教委等單位的四五輛小轎車、吉普車和縣電視臺的一輛採訪車沿路邊候在那裡。 「龐副縣長還沒到嗎?」劉清松下了車,抬腕看看表道,「朱部長,辦公室陳主任怎麼沒來?人大和政協不知他通知到沒有?」朱新泉從車中鑽出來,伸個懶腰,「劉書記,龐副縣長在政府院裡。」劉清松踢開路面上半截磚頭,說道:「我知道。龍泉這種辦事效率……」朱新泉默默地隔著鏡片看看劉清松,小心答道:「以往,龍泉大型活動,都安排在正月十六以後進行。初八就開大會,可能不習慣。」劉清松聲音高了許多,「過了臘月二十三,各個辦公室已經找不到人了,正月十六以後才恢復正常,一個年要過近一個月!」朱新泉低頭答道:「其實,毛病都是慣出來的。」 主管外貿、城建、教育的女副縣長從一輛已有破敗感的吉普車裡下來,臉上掛著十二分的不快走向劉清松和朱新泉。「你姍姍來遲呀!」劉清松用半開玩笑的口吻,指了指手錶。龐秋雁眯著一雙依舊有些水汪汪的好看的杏眼,一彎半月的經過淡妝修飾過的細眉輕挑著,冷笑出一串並無惡意的亮響,盯著劉清松,抬腳踢踢那輛嶄新的桑塔納,「你問問我那輛破吉普呀,我是什麼時候離家的,它最清楚!我最年輕,資歷最淺,又是如夫人的命,想在你縣太爺面前掙個賞錢也不行啊。這破吉普發動就用了二十分鐘,小王用手搖,還差點發生流血事件。管外貿、城建這種衙門的副縣長,恐怕全國只我一個坐吉普,還是早該報廢的吉普。我就不是朝廷命官?在柳城就聽說龍泉欺生,看來真不假!」朱新泉對縣委書記和女副縣長的密切關係並不陌生,只是想不到這種關係也可以這樣無遮無攔地不知回避;李金堂和歐陽洪梅在公共場合一起出現,要知分寸得多。明知目睹這種事並無益處,可又無法藉故走開,朱新泉只好背過身,仰臉盯著老柳樹垂下的枝條。劉清松恨恨地白了龐秋雁一眼,卻又不便發作。龐秋雁下意識地掩住了嘴。劉清松在柳城地委組織部副部長任上死了妻子,龐秋雁自稱在無愛的婚姻裡泡了十年,離婚也基本成了定局,「清松已接了秋雁案」,走到一起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劉清松策劃龐秋雁來龍泉任職,一是想要一個幫手,撐出龍泉黨政兩方面有人照應的局面,一是想儘快促成龐秋雁走出家庭,成為他後半生的伴侶。可是,眼下兩人的關係著實不宜公開。龐秋雁對著朱新泉寬寬的後背了大眼,向前走兩步,大咧咧地拍了朱新泉一掌:「朱部長,你們這兩個常委可要聽清楚了,待遇上是不是也能來個女士優先?劉書記是一把手,自然沒人敢虧他的,常委會上我只能指望你這個大部長替我說話了。」朱新泉接了幾縷這女人的眼風,心裡暗想:這女人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這兩三個媚眼可不是一日之功就能練成的,自己對今天聽到看到的,看來只能緘默了。朱新泉也很曖昧地笑了:「換輛車也能難倒你龐縣長?只要你能把外貿的涉外遺案擺平了,我第一個主張給你換輛皇冠。主管外貿的縣長,坐騎也要講個形象。」劉清松如釋重負地出口長氣,「龍泉人講個仁義,講個無功不受祿,能不能坐上皇冠,就看你在廣州的法庭上能不能追回那四百三十萬了。」朱新泉緊接道:「劉書記不是太難為龐縣長了嗎?我看能追回一半,讓麥飯石礦能重新啟動,就該給龐縣長配輛皇冠。」龐秋雁真真假假道:「配了皇冠,我敢坐嗎?清松書記坐的是桑塔納,縣委一輛皇冠是李副書記的,我哪裡敢和李副書記比,坐了皇冠劉書記你能心裡平衡?」劉清松趕緊接道:「李副書記是老領導,他坐皇冠是幾年前常委會定下的,我來後他還幾次提出和我換車呢。哎,老朱,李副書記怎麼還沒來?」朱新泉王顧左右遲疑道:「這個,這個我不清楚。這兩天我一直在電視臺安排採訪的事。」看見矮胖的縣委辦公室主任從一輛北京213裡滾下來,揚著手喊道:「陳主任,劉書記問你李副書記今天去不去馬齒樹。」 陳遠冰挪著羅圈腿,急走幾步,腆肚梗脖子看著劉清松說:「李副書記昨晚涼著了,他讓我給他請個假,今天去不成了。」劉清松咬了幾次嘴唇,忍不住想罵幾句,咂咂嘴又問:「人大和政協那邊呢?」陳遠冰紋絲不動站著,目光盯在劉清松的胸部以下,「石主任和張主席說,馬齒樹新村剛剛規劃好,尚有一半沒修,這次現場會由縣委和政府出面就行了,他們完全聽縣委的。」劉清松終於動氣了,「你就不知道人大還有七個副主任,政協還有八個副主席!」陳遠冰仍像石雕一樣恭敬地站著,卻不再答話。龐秋雁冷冷地說道:「又不是縣委第一書記不出面,這規格就低了?這個會是去栽樹,不是摘桃子。我看該出發了,去遲了,下面又會怎樣看我們這些父母官?」劉清松黑著臉低頭鑽進桑塔納。朱新泉靈機一動,攔住龐秋雁道:「龐縣長,我跟你換換坐,感受一下你這輛老爺車,會上說話更有分量。」龐秋雁當然不願放棄和劉清松獨處的機會,回報朱新泉一個感激的眼風,上了劉清松的車。車隊出發了。 「這個朱部長倒是個知趣的人。」龐秋雁捋著冷風吹亂的頭髮,「那個陳主任死豬不怕開水燙。」劉清松等了良久道:「如今想辦成一件大事,真難。」「改造大街他們不是承認你了嗎?」龐秋雁身子朝劉清松那邊挪了挪,「雪松巷改成青松路,馬齒村試點基本上大功告成,該到放開手腳的時候了。」劉清松側身看看龐秋雁,歎道:「我還是低估了他,青松並不輕鬆,一旦換個說法,我就被架在火爐上邊,抽象的青松就具體成我這個人了。」龐秋雁不以為然地說:「他不過讀了幾年私塾,能看多遠?只要有看得見的政績,誰也擋不住你。誰還準備在龍泉老死呀?」四隻眼睛對視了片刻,劉清松露出了難得一見的笑容,「這需要你我好好配合。龍泉人有後勁,只用看看遍佈全城那五千多幢私人住房,你就明白該怎麼幹了。這個縣自古手工業發達,如果把散在全縣人手裡的私人資金引到縣城來,你說會是一種什麼局面?」龐秋雁眼睛裡蕩漾著一層似霧非霧的東西,人到中年後能沐浴一場這種質量的情雨,還用再奢望其它嗎?柳城地區一十三縣,劉清松比其他十二個縣委書記最小的還要小五歲,又是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仕途已進入黃金鋪路的地段了,一個龍泉縣的土包子李金堂能擋了他的道?龐秋雁嘴裡說:「我會好好配合的,有時你簡直不用說,一個眼神我就明白的。」說著,伸出右手突然抓住了劉清松的左手,臉頰上頓時溢出一抹醉人的紅暈。司機雖是親信,劉清松還是一哆嗦,下意識地看看司機和車內的觀察鏡,沒發現什麼破綻,就輕輕用力捏了捏那多肉似無骨的小手,一種小蟲爬過的酥癢感從掌心漫開了去,以電流的速度通過小臂到大臂,再由胸腔灑向腹股深處。他感到渾身燥熱,偷眼看去,只見一根修長的手指在自己的掌心如蛇一般地滑動著。龐秋雁癡呆呆地望著車頂,口中喃喃出變了調的聲音:「聽說他和歐陽團長好了十幾年了,他要不給面子,我們也可以做做這方面的文章嘛。沒必要太忍讓了。」劉清松倏地抽出了手:「不要動這方面的念頭!他們的關係,一年半載摸不清楚。他們對龍泉都有過大貢獻,這些小事,無傷大雅。日子太久,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再說,如果能在這方面輕而易舉抓住他的把柄,陳東明、吳春林、任懷秋會在龍泉輸那麼慘嗎?我在地委組織部工作多年,知道這三任龍泉縣委書記都不是善茬。要能動這方面的心思,他們也早動過了。我的意思是,咱們在龍泉盡可能繞過他,不損傷他們的根本利益。你說得對,咱們不打算在龍泉老死,沒必要染指人家的自留地。」龐秋雁嘟囔著:「我聽你的。我不過有點好奇,他們年齡相差二十幾歲,如今仍能這樣默契配合,是不是有點怪?」劉清松用欽佩的口吻答道:「李副書記這個人很值得研究,歐陽也不是一般人呀!我只是弄不明白李為什麼不走出家庭和歐陽重新結合。龍泉沒人能擋他走這一步,為這樣一個女人,走這一步也值。」龐秋雁不屑地哼了一聲:「是不是動心了?動心了,你搶去就是了,現成的,明天就可以辦結婚證。」劉清松故意道:「這倒是個好主意。」「你敢!」龐秋雁又捉了劉清松的手,用力擰了一把。劉清松連聲道:「投降投降!只有李這樣的人才敢重溫三宮六院的風流。我有多大的膽,你還不知道?李有的這種氣,一般人難聚。這一點,我遠不能及。」龐秋雁冷笑道:「你何必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一個土財主,勾子裡留點三妻四妾遺臭罷了,能稱得上風流?他敢這樣膽大包天,都是龍泉這幫土著給慣的,捧得他跟皇上一般。彈丸大的龍泉,只能養出夜郎之氣,怕他做甚?龍泉不是獨立王國,我就是看不慣。」劉清松道:「我哪裡是怕,我只是在尋找捷徑。和這樣一個層面上的人鬥,能有多大的勁頭!在龍泉搞出一片新村,我們就快該離開龍泉了。」龐秋雁抿嘴一笑,「這才是你劉清松!」 司機把車開得很平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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