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玉雕產石佛寺,絲綢產杏花山,石墨和麥飯石產五朵山。縣城居縣之中央,一條趙河從西北瀉東南,用九曲十八彎把全縣割成兩塊。至於這縣城,說來話可長。」林苟生擺出長談的架勢,倒了一杯茶水,又開了一整包香煙,「太古老的遺址就不細說了,縣城西北八華里處的安國都城遺址,其年齡差不多和我們的文明一樣久長。西漢元帝元延元年下旨設龍泉縣,冬月破土建縣城。王莽新朝地皇二年,後來做了東漢光武帝的劉秀與王莽大戰龍泉,劉秀兵敗,隻身逃脫,現城東四十裡有口扳倒井就是劉秀王莽戰龍泉的見證,這場大戰,龍泉縣城被王莽焚毀。光武帝建武十五年,再降旨重建龍泉用以拱衛東面百里處的戰略要衝柳城。漢獻帝建安十八年,劉備入川前,因覺龍泉城可能資大敵曹操,密令手下焚之。魏明帝曹青龍元年,下旨重建龍泉。南北朝一百六十九年間,龍泉城六建六毀。隋文帝楊堅開皇十六年再建龍泉,城未完全建成,隋就滅了。唐貞觀年間,太宗李世民三次下旨擴建龍泉城池。五代的五十三年裡,龍泉五燃戰火,終又成一片廢墟。北宋太祖趙匡胤乾德二年,降旨重建龍泉。元世祖孛兒只斤忽必烈至元十六年,蒙古騎兵攻破龍泉城,焚城五日,以泄龍泉人追隨趙宋之恨。元英宗至治二年,重設龍泉縣,大詩人元好問在龍泉做了三年縣令。元順帝二十七年農曆八月十五,縣城被十萬鄉民攻破焚毀,城中萬餘蒙古人多被菜刀砍殺。明太祖朱元璋洪武三年,即下旨重建龍泉城,同時下敕令表彰龍泉人在抗元暴政中所立下的功勳。明思宗朱由檢崇禎十年,李自成兵過龍泉,因在趙河葫蘆灣處梁寨被寨主用箭射傷眼睛,下令血洗龍泉,直殺得龍泉再無一人。」

  這段由林苟生唱獨角戲的時間,白劍不由得被吸引住了。他不像一個純粹的珠寶、古董商人,古董商人用不著對一個城鎮的變遷史這般關注,他們只用知道這一地方盛產什麼,哪個手工業極度繁榮的朝代會在民間遺留下什麼成色的古董就足夠了。他為什麼要花這麼多精力研讀一個縣城的興衰史呢?難道他是龍泉的一個官員?不會的,官員談起這些血腥一般都輕描淡寫,絕對不會這樣飽含激情。李自成哪裡就把龍泉人殺完了,白劍心念一動,脫口說道:「據我所知:當時全龍泉至少還在八裡廟留有姓高和姓白的一男一女。」羅一卿已聽得入迷,擺手道:「白劍你別打岔,這是細節,誰都不能保證一點不錯。乖乖的,這龍泉還真有點鬧頭。」林苟生大度地說:「算我穿幫一回,中午飯我請了。這件事龍泉家喻戶曉,我怎麼就忘了呢?白兄弟,你是否與八裡廟的白家有親?」白劍心中一凜,暗罵這胖子歹毒,竟在這種地方猜到他的出身,故作鎮靜道:「不是那個白家,我老家離八裡廟有二十來裡。」

  林苟生不再追問,繼續說:「大順元年,登了基的李自成下令朝龍泉移民。清世祖福臨順治五年,下旨重建龍泉城,康熙十年建成。以後兩百多年,龍泉多燃兵火,縣城竟無徹底毀壞。十三年前,一場大洪水沖走了半座城。兩千年來,龍泉縣城毀了十二次半,說這座城是屍骨當磚用鮮血澆鑄一點都不誇張。自李自成焚城後,龍泉就不配稱作忠義之縣了,人心變了,縣城被毀的悲壯劇目也就失傳了。」羅一卿換個坐姿伸著懶腰道:「老林,你如今經商是自願下海呢,還是逼上梁山?你不像一個徹裡徹外的商人。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那麼點今不如昔。」少女吐著舌頭說:「林大叔像一位西班牙鬥牛士,眼裡著火哩。」林苟生歎道:「如今的年輕人呀,狡猾狡猾的多多,我給你們講史,你們卻在琢磨我的來歷。早年我是歷史系的高材生,如不是去了龍泉,篤定與商人不搭界的。龍泉十分磨礪人呢,為什麼?只要有個由頭,鬥起來就沒完沒了。剛才提到八裡廟的高白兩家,為爭誰是爺誰是奶,一鬥就是三百多年。白兄弟也知道這事吧?」眼鋒倏地射向白劍。

  白劍回擊的目光很不理直氣壯,言語也囁嚅著:「你,你總提八裡廟幹什麼。你對龍泉的認識差遠了,說不定你說的一切都是從資料堆裡找出來的。你本行是經商的,卻不提龍泉商業史;聽口氣你真是老龍泉,可嘴上掛的都是些死人,現代都沒出過人物?這些才是中午誰請吃飯的關鍵。」少女面露恍然大悟的神色,「林大叔是學歷史的,龍泉的歷史又是這樣慘烈獨特,誰能保證你講這些不是靠記憶?」林苟生大聲說:「問得好!我就喜歡遇到高手。民國以前,龍泉無商業。這話又絕對化了,應該說清同治以前龍泉無商人。曾國藩平定太平軍,清朝出現短暫中興期,龍泉的玉雕、絲綢業出現空前繁榮,經營玉雕、絲綢的商號二十年裡出現上百家,據縣誌記載:每年蠶繭收穫季節,趙河龍泉境內六大碼頭,各泊大小貨船百餘艘,航道幾為之塞。到了民國,龍泉出了一巨商歐陽恭良,他用二十來年兼併了大小絲綢玉雕商行六十余家,成立托拉斯四福居,在縣城買兩條街建了龍泉最早的工業區。他的事業鼎盛期,四福居在北平、鄭州、上海、西安、廣州、武昌、襄樊設了十幾家分號,龍泉水路、陸路出入境貨物,歐陽家十有其九。最讓我欽佩的,是他的事業在趙河缺水、抗日戰爭期間仍在繼續。四十年代初,他組成有三千輛自行車的龐大運輸隊,仍把生意做到陝西、湖北、安徽、四川、山西五省。」他中斷談話,呷了一口茶水,乜斜了白劍一眼。白劍氣餒了,林苟生講的這些龍泉往事,他竟一無所知。這個顯然有著很深城府的狡猾的胖子難道僅僅是為了滿足一下表現欲嗎?如果不是這樣,他肯定有點居心叵測。要命的是珠寶古董商的談話越來越像個陷阱,白劍感覺到自己正身不由己朝裡面跳。林苟生話鋒轉進了龍泉的政界:「要說人物,你們這些當記者的可能不感興趣,若是作家嘛,我就不說了,我提供這麼好的素材,又不能署名,這種賠本的買賣咱不做。第一個要算一個政治家。」羅一卿禁不住笑了,「老林,你有沒有搞錯呀,一個七品官能冠政治家的頭銜嗎?」「你可別小瞧這七品官。」林苟生眼睛裡倏地閃過不易察覺的一絲恐懼,接著又一股火光就把恐懼驅走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吝嗇給他封這頂政治家的帽子。他不到三十就當了縣委副書記,一坐就是三十二年。你們在京城當差,自然明白政治這個行當,維持多半比升遷難。他叫李金堂,大洪水前後,他複出做縣革委副主任。」說罷,眯著眼看著白劍。

  白劍打了個激靈,卻沒發作,白了林苟生一眼。羅一卿打趣道:「白劍,不就是一頓飯嘛。能在一縣當三十二年縣委副書記,算是個人物,你該從老林這裡獲得點感性認識,我可不願你出師未捷身先死。林苟生說道:「三十二年間,龍泉換過十四任縣委第一書記,在任時間最長的七年,最短的只有兩個月零十天,比洪憲皇帝袁世凱還短命。任期超過五年的四個,不是比李金堂大十歲,就是比他小十歲以上。不是政界絕頂高手,能悟到這一點嗎?不過,這回李金堂恐怕遇到剋星了,這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劉清松不是個糊塗蟲。」白劍冷笑道:「一個窮縣的副職能成多大的神?」林苟生搖頭笑道:「咱走府過縣浪蕩幾十年,自信眼力不差。在政界,龍泉小縣能修行出李金堂這樣的人物真是個奇跡。若真是只保了個副書記的職位,那也不算道行深。搞政治,有職有權,有職無權,無職無權,都平常,能搞不在其位能謀其政,才叫高手。李金堂在位三十二年,一言九鼎三十年,可真不要小瞧了他。上一任縣委第一書記任懷秋走後,李金堂還兼了半年多的縣長,按規定,他這個縣長可以一直兼下去,他卻在劉清松來龍泉前夕讓了縣長的位置。名義上,李金堂放棄了政府那邊的權力,實際上換上了自己的親信更好操縱了。總而言之,簡而言之,劉清松來龍泉前,李金堂一手遮天,上上下下都是他的人,連人大、政協、紀委這些襯托,也都是清一色的李幫中的人。劉清松不糊塗,是他一開始就學會了摻沙子,從柳城帶去一個女副縣長。龍泉人都等著看劉、李兩家夫妻店唱大戲哩。你們當記者的到龍泉,不明白這些龍泉特色,肯定白去了。」羅一卿不解地問:「老林你又穿幫了吧?劉清松帶了一位副縣長,你怎麼說成兩家夫妻店唱大戲?」林苟生狡黠地眨眨眼睛,「四個大人物,兩對露水夫妻開店。劉清松和龐副縣長這店剛開張,賣什麼咱還得看;李金堂和歐陽洪梅這家店,可算老字號了,十幾年來掌握著龍泉八十幾萬人的生計哩。」羅一卿又道:「據我所知,咱們現今實行的是回避制,龍泉這兩家夫妻店到底是怎麼開張的?」林苟生笑道:「制度管不了這種店,這兩家夫妻店缺的都是一張結婚證!大城市管這種關係叫情人。」羅一卿咧嘴笑了起來,「想不到龍泉的官員蠻新潮嘛。」林苟生道:「表面上他們都是同志關係,也沒人抓住現行。」突然他轉頭道:「哦,白兄弟,你是去抬轎還是去拆廟?」「我是休假!」白劍憤然道,「我沒吃過豬肉也沒見過豬走?天下烏鴉一般黑,這龍泉就不是烏鴉嗎?你的心思用處太多了,所以五十歲還在做跑單幫的商人。」林苟生並不氣惱,竟涎著臉皮笑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不過這烏鴉如今也有了白烏鴉。休假好哇,當年乾隆六下江南為的是鹽運案,名義上也叫休假。小兄弟,你要休假,可別漏了歐陽洪梅主演的戲。不看她的戲,這龍泉差不多算白來了。這個歐陽洪梅,就是歐陽恭良的嫡孫女。羅兄弟和小鬼頭像是對這個奇女子感興趣。如今有了電視,京城那些大牌演員,咱也常能見一見,和歐陽一比,不過伯仲而已!歐陽的哭戲,在H省花旦戲中絕對第一。我林苟生閱人多矣,儘管她……儘管她不是個純粹的藝術家,就像我不是個純粹商人一樣,和龍泉政界關係千絲萬縷,和李金堂在大洪水時就……我還是承認她是人中之鳳,鳳中之神品。你們要是能看一場她的《杜十娘》,你們就忘不掉龍泉了。大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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