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柳建偉 > 北方城郭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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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苟生冷眼像雷達一樣朝說話的人掃出兩個扇形,一聲沉悶的冷笑從他多肉的腹部發動起來,爬過喉結斷斷續續滾出紫紅多肉的雙唇。誰都能聽出這聲音的挑戰意味,一時間小半截車廂鴉雀無聲了。珠寶古董商突然收住笑,倏地摘下金絲邊眼鏡,「你們誰沒幹過這拍馬屁的營生?出門在外,誰都想舒坦,要不掏二百五買高價票幹嗎?我們應該知足。北京的票販子信譽還是不錯的,至少咱們沒有買到假票,這比在上海、廣州、武漢讓人放心。再說呢,販票也是個風險營生,這兩張下鋪現在在他們手裡已一文不值了。跑肚總比沒水喝強些。是的,我拍乘務員馬屁動機不那麼高尚,我是想睡下鋪,誰都想睡下鋪。常年跑車不容易,心裡煩著呢。今天咱們給她寫三條批評,這個月她就少收入一級獎金,下次出車,八十度的水就會變成六十度。再寫兩條表揚呢,獎金就可漲一級,心情一好,咱們的茶葉就會沉下去,咱們的地板就能當鏡子用,咱們就可以從中鋪換到下鋪。小妹妹,你真的想爬那個上鋪?」 少女搖搖頭。 「這就對了。不過你錯過一個歷史性機遇,這個下鋪一直空著,她也不會讓你睡了,因為她沒從你那裡獲得那微乎其微的溫暖。我們有時候都很吝嗇,是的,很吝嗇。下一次你就能抓住這種機會了。」林苟生掏出懷錶看一眼,「四十五分了,我要去鞏固一下,別讓人捷足先登了。怎麼樣,和我一起去找找『船形帽』?我一個人睡不了兩張床。」 眾人像是被林苟生這番學問鎮住了,繼續緘默著。少女看看另一張空鋪,再看看林苟生,低聲問:「大叔,能行嗎?」 「能行。」林苟生趕忙鼓勵道,「小妹妹,你要記住,人心都是肉長的,多個朋友多條路。」 這條路眼看著沒法走了。車長領著兩個樣子像在中青年結合部搖擺的高高的北方漢子停在林苟生和少女面前,「船形帽」臉上掛著很職業化的微笑,身子倚在包廂間的擋板上。「羅記者、白記者,先將就在這裡睡一宿,到鄭州後看看能不能調到軟臥去。這些天常有部長級的首長出巡。」車長挪過臥具,眼睛盯在林苟生的皮旅行箱上,「這是誰的東西?」那個被稱作羅記者的黑臉忙說道:「這就相當麻煩了,我們只到柳城,不用再挪動。要不是任務急,我們也不會驚動常段長。」「這就見外了,為你們這些旅客提供方便也是我們的職責嘛。」車長探下身子,伸手朝小茶桌下擱了片刻,「天太冷,小蓮,晚上多燒兩小時鍋爐。」「船形帽」連忙答應著。羅記者解開風衣,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皮夾子:「殷車長,把票買一下吧。」「不急不急,車票在餐車丟著,先去吃飯吧,我已經讓人準備了。」羅記者發現周圍的目光十分複雜,沒再說什麼客套話,似乎不願再玩這種欲蓋彌彰的遊戲,拉了一把姓白的記者,走出十二號車廂。那個白記者一直沒有說話,濃濃的劍眉緊鎖著,顯得憂心忡忡。 林苟生呆坐一會兒,閉目養著神,感受著那些不用睜眼就能分辨出的善意的或略帶惡意的冷嘲。剛才受了林苟生教訓的旅伴交頭接耳一番,一見林苟生站了起來,都王顧左右而言他了。林苟生正愁沒法下臺,少女遞過一把梯子,「大叔,咱們至少不用怕喝了茶水跑肚,咱們至少不用預服康泰克防止感冒了。」林苟生感激地看了少女一眼,「小妹妹,你的心也是肉做的,這話咱們聽了受用。咱們都是苦孩子。」他走過去,把自己的行李挪到中鋪,「阿Q一下怎麼樣?咱睡上面,他睡下面,夜裡放屁熏了他。」 少女忍俊不禁,笑彎成一隻蝦米,喘著指著林苟生,「屁由氨氣和二氧化碳什麼的組成,比空氣輕,只會上浮不會下沉,你可饒了我吧。」眾人都笑了起來。林苟生接道:「罪過,罪過,大叔請你吃頓飯,你不反對吧?沒聽人說不吃白不吃?」 「吃了也白吃。」少女收了隨身聽,「走,白吃誰不吃。」 走了幾步,林苟生又折回來,取了旅行箱掛在肩頭。「什麼東西這麼金貴?」少女問道。林苟生壓低了嗓音:「這是咱的稀飯碗呢,小妹妹。」 一宿無話。林苟生喝得微醉,早早歇了。羅一卿和白劍喝了酒回來,白劍仍無談興,只好都歇了。 白劍久久不能入眠。作為國家中華通訊社就要邁進四十歲門檻的記者,年余來竟很少換上一張笑臉。七月裡,換房無望,小「一一」的帽子沒能摘掉。年底,想把記者前面加個高級的願望再次受挫,在中級職稱上踏步七年,這在全社不屬絕無僅有也算鳳毛麟角。分房受挫有些軟件因素,譬如他在京城除了有記在自己名下的一室一廳,尚有一幢部長樓裡留給他的房間,若安排一些中職進兩室一廳,就需要他發揚風格。職稱沒解決,關鍵是他硬件沒過關。幾批名牌大學的研究生甚至博士生進社,白劍頭上那頂工農兵牌的帽子越發醒目了,這是一。當年他由一民主黨派中央某機關調進通訊社,並不是因為他在新聞界已嶄露過人的才華,而多少因為他表示不再想寫那種千篇一律的講話稿後,岳父大人冉部長過問了此事,這在憑實力吃飯的時候,常讓人多少有點不快,這是二。不屑去寫那些「某某說」、「某某又說」、「某某強調說」、「某某總結說」這類新聞,又沒寫出轟動一時的大塊文章,工作的質和量都缺乏競爭力,這是三。婚姻愛情呢?冉欣當年一心一意嫁他,讓他享用了少男少女的愛情的同時,還滿足了他極大的虛榮心,他從中原一個小縣裡不起眼的家庭一躍進入了京城上流家庭。這種滄海變良田的巨變,為他的未來提供了一種堅實的基礎。可是,八年過去了,這塊地基上並沒出現摩天大樓。冉欣看著白劍這株連黃花都開不盛的植物,自然要表露恨鐵不成鋼的情緒。開始的幾年,冉欣提出事業有成後再養孩子。後來變成這樣的語言:「分不到兩室一廳,你就別做當爸爸的春秋大夢了。你有父母也好,偏偏遇一場洪水雙雙死去了,這怪不得我。我媽養我都沒什麼興趣,你可別打她的算盤。」再後來,孩子換成了這樣的話題:「我恨透了手術臺,不用進口套子就別想沾我。」職稱競爭大敗後,冉欣很少回那個小家,夫妻生活成了打牙祭,這牙祭也不是什麼山珍海味,倒更像兩個橡皮人在一起玩過家家。白劍很清楚,在批量生產各路精英的京城,冉欣已是一株正待出牆的紅杏。 白劍深感內外交困,處境每況愈下,一旦抓住機會則必作困獸之鬥。這次回龍泉,他押上了全部資本,一旦輸掉後果不堪設想,一旦贏了不但能躋身名記者的行列,而且能重新得到冉欣的愛情。通貨膨脹率超過百分之二十,貪污、腐敗日漸成為社會公害、過街老鼠,在此情況下,反彈琵琶的效果顯而易見,向半大的老虎宣戰,一方面可以得到最高當局的嘉許,另一方面又能在底層樹起自己孤膽英雄的形象。恰在這時,白劍收到了姑父的來信,詢問職業高中畢業的女兒到北京求職的可能。姑父認為現今的經是好經,但叫下面的歪嘴和尚念歪了,譬如當年龍泉遭大水災,中央和省裡發放過幾批救災款用於生產自救,可每個人頭最後得到的錢不足六十元,女兒在這樣的小縣,永遠也不會有出頭之日。回信安撫住姑父後,白劍去打聽了當年中央下撥到H省的救災款的情況,得到的結果是:不少於十個億!這個天文數字頃刻間把他的生活照得明晃晃的。作為重災區的龍泉縣,至少能得到一億元救災款,全縣受災人口三十萬,每人得到六十元,不過用掉一千八百萬;扣除約五千萬元重建縣城的啟動資金,剩下的三千二百萬哪裡去了?白劍決定翻一翻這筆舊賬。 上車後,白劍一直在思考這次行動的計劃,翻來覆去掂量,只有走私訪這條小胡同兒。這多少讓他心存疑惑。大學畢業前,他每年回龍泉兩趟度寒暑假,所接觸的不過是老家八裡廟的父老鄉親,對龍泉當年救災的整個情況無力關注;婚後這八年只回去過三次,第一次冉欣對八裡廟的跳蚤、蚊子深惡痛絕,只住五天就返回北京了,後來的兩次只是順路回去探望年邁的祖父和妹妹。私訪的難度可想而知。可是作為當年大洪水殉難者的兒子,知道了當年救災時的問題而仍緘默不語,還有臉面對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嗎?白劍在黎明時分,伴著列車有節奏的鏗鏘睡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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