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下的村莊                   第二章

    

    沒修水庫的時候,沂河頭多麼好!二面環山,兩河相匯,一片小平原。山那麼
綠,水那麼清,地那麼肥,嫂子那麼漂亮。還有一片桑樹林,他跟小四兒在那裡吃
過多少桑甚兒啊!他先前說話咬舌子來著,現在是早就不咬了。他管小四兒叫「小
葚兒」,她還答應。他把她的臉蛋兒用桑葚兒抹得紫紅,她也不反對。她跟那片桑
樹林是連在一起的,就像一提到嫂子就想起信一樣。
    他嫂子叫王化芳,娘家是山後古泉兒。她當姑娘的時候,不是一般的漂亮,臉
是瓜子兒臉,眼是杏仁兒眼,雙眼皮兒酒窩兒什麼的也都有。她不識字,但會演節
目,古裝戲也會演。唱詞兒是別人教給她的,別人教兩遍她就能記住。
    正月十五鬧元宵,沂蒙山是過了春節就開始鬧。她那莊上有個高蹺隊,也有旱
船、龍燈什麼的,經常來沂河頭遊演。白天在街上游,晚上就紮戲臺演。玩旱船的
時候,她在旱船裡扮小媳婦,唱《借年》的時候,她在戲裡當妹
妹。她們演出的水平,用現在的眼光看,自然是非常一般化,唱是唱得可以,但沒
有伴奏的,唱完一句就敲一聲小銅鑼,「當──」。
    劉倉厚的哥哥劉良厚當時在縣城南麻上初中。他外號叫「羅馬帝國」。這外號
是晚些時候莊上一幫小青年給起的。他會拉二胡。看古泉兒演節目的時候,沂河頭
人都很崇拜,特別是老頭兒老太太,太陽還老高,就早早地吃了晚飯拿小板凳兒去
占地方。演的時候,一邊看一邊嘖嘖讚歎:「看人家這閨女長的!」「看人家這衣
裳穿的!胺?」劉良厚卻很不以為然。他當時就評價說,古泉的水平很一般化,大
是長得可以,但沒有伴奏的。這話讓古泉兒的隊長聽見了,拉他去指導,他就跑到
學校借了二胡去給他們伴奏。這吱嘎吱嘎的一伴奏,果然增色不少,把個王化芳羨
慕得不得了。以後再到別的莊上去演出,非請他去不可。他不去,她不演。古泉兒
不敢得罪這臺柱子,就提了豬頭來請他。這麼的,三伴奏兩伴奏,兩個人就好上了。
山裡的孩子上學晚,中學生就顯得人很大。
    往後劉良厚每次星期天回家,就拿出厚厚的一封信讓小倉厚去古泉兒送。沂河
頭離古泉兒雖一山之隔,但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翻山過河的來回跑十來裡地,也很不
容易。有一回,小倉厚送煩了,在半路上拉了次大便,就給當下手紙。回到家,他
哥哥問他:「這次回來得這麼快?」
    「我一直跑來著!」
    「你嫂子說什麼?」
    「說你不簡單!」
    「還說什麼?」
    「說就是老請人念,怪麻煩!」
    劉良厚也不接受教訓,仍照與不誤。
    古泉兒識字的少,王化芳老請人念信,確實很不好意思。這次收到信就問劉倉
厚:「你上幾年級了?」
    「四年級!」
    「會念信不?」
    「沒念過!」
    「你試試!」
    他就拆開信念:「化芳同志『,化芳是誰?」
    「是我唄!」
    「你叫化芳啊?」
    「啊!」
    「你姓化呀?」
    「我姓王!」
    「姓王怎麼寫化芳?」
    「小孩子家知道啥?別打岔兒!快念!」
    「『你好?『俺哥問你好哩!」
    「問就是!」
    「『這回,給你講講羅馬帝國『,羅馬帝國?羅馬——帝國是啥呢?」
    「雷管啥了,你念就是!」
    「公元前七十三年,斯巴達克斯秘密聯絡卡普亞一部分角鬥士,選到了維蘇威
火山,發動了反對羅馬奴隸主的起義,使奴隸主惶惶不可終日……」
    那是一整篇世界歷史課文。抄課文的紙是八開的,國家困難時候出的那種,很
黑,他密密麻麻寫了五張。
    劉倉厚吭吭哧哧,隔三差二(有好多字他不認識)地念出一頭汗來,好歹念完了,
把個王化芳崇拜得不得了:「啊,你哥真行,會拉二胡,還知道騾馬什麼的!」
    「他寫這個幹啥?」
    「信就這麼寫!連莊上老私墊先生都誇獎你哥知道的多!」
    「你聽懂了嗎?」
    「我越不懂,你哥就越能啊!」
    劉倉厚給他嫂子送信很有名。每當他風塵僕僕地從古泉回來,莊上一幫小青年
見不就問他:「又送信去了吧?」
    「嗯!」
    「光跑腿,連看也撈不著看!」
    「你怎麼知道我沒看?」
    「你看了?那上面寫的啥?」
    「寫的羅馬帝國!」
    「不對吧?是羅馬尼亞吧?」
    「是羅馬帝國,就是!」
    打那,莊上一幫小青年就管劉良厚叫「羅馬帝國」,管劉倉厚叫「郵遞員」。
劉良厚知道了,把劉倉厚揍了一頓。劉倉厚以後送信就很不積極,有時候就做點小
手腳。有一回,劉良厚讓他去送口信兒,叫王化芳到兩個村中間池塘旁邊的大柳樹
下去有事兒。他送完口信兒就埋伏到大柳樹遠處的草叢裡,看他倆是什麼事兒。
    中午時分,天很熱,小咬兒很多,劉倉厚埋伏得很辛苦。等了好長時間,劉良
厚來了,可王化芳還沒來,劉良厚直勾勾著眼就直往古泉兒方面瞅,劉倉厚心裡就
挺高興,「急你個惶惶不可終日!」
    不一會兒,王化芳來了。劉倉厚大氣兒也不敢喘,趴在草叢裡猴猴著。他看見
王化芳咬「羅馬帝國」的肩膀心裡就挺痛快:「活該!誰讓你揍我?」
    往後,為了表彰「郵遞員」送信的功勞,王化芳給他做了一雙千層底的鞋。納
鞋底的麻是「羅馬帝國」從縣城買回來的,縣城南麻叫南麻的原因,就是那地方的
麻有名。「郵遞員」去給她送麻的時候,他看見王化芳當時就把褲腿兒挽上去,抽
出兩絲兒麻在腿上搓,一邊搓一邊說:「咦!真軟和,真好!」
    「郵遞員」看見她的腿肚子很白。
    再過幾年,當王化芳嫁到他家的時候,他特別喜歡看他嫂子在那白嫩滾圓的腿
上搓麻線。她納鞋底,「哧啦哧啦」拽麻線的姿勢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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