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堂文集            最後一個生產隊 

 

                                 劉玉堂

                                   一

    一九八○年秋後,釣魚臺剛開始時興分田到戶的時候,堅持「毛澤東思想深入
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硬是頂著不分的有那麼十來戶。其中有革命老人何
永公、勞動模範劉日慶、公家嫂子李玉芹、摘帽富農王德仁、業餘詩人劉玉華、織
布匠子劉來順。這六位各有一定的歷史背景和理論水平,工作組連續開了他們三晚
上的會也沒解決問題。開到最後還辯論起來了,辯著帶著就紅了臉。革命老人何永
公說:「分田到戶搞單幹?毛主席要是活著,不毀你們這些婊子兒的!咱沂蒙山過
去是革命的根據地,今後就是社會主義的根據地了。這點覺悟也沒有?」
    勞動模範劉日慶說:「我們釣魚臺可是全省的先進典型,嗯!那年咱到北京開
勞模會,參觀動物園,連狗熊都給咱打敬禮,咱也沒驕傲自滿過。年輕輕的也不注
意個謙虛性兒,什麼態度!」
    公家嫂子李玉芹說:「當脫產幹部幾年了?說你呢!五年?五年還不懂唯、唯
物主義啊?一點靈活性也不講,政策一變你怎麼辦?耷拉著腦袋寫檢查啊?寫檢查
也寫不出好哲學!俺家老楊當脫產幹部二十多年也沒跟你們樣的!」她說著說著還
哭了:「你這個死鬼啊,你眼一閉腿一蹬死了利索了,這一搞單幹,讓俺這孤兒寡
母可怎麼辦啊!」
    摘帽富農王德仁說:「咱不是不聽各級領導的話,咱尋思好不容易堂堂正正地
當上社員了,沒等稀罕夠,就又搞單幹,咱確實是捨不得啊!」
    業餘詩人劉玉華說:「『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你們懂不懂?一個個的
看著跟有點文化似的,其實沒啥水平啊!你是哪莊的?」
    織布匠子劉來順就說:「你甭瞪眼,說你沒水平就是沒水平。這些年一個個的
工作組,咱見得多了,沒一個好東西!還瞪眼呢,熊樣兒!」
    ……
    工作組拿他們沒辦法,經請示上級同意,就保留了他們一個生產隊,他們的地
當然也就沒分,大隊的集體財產也按人頭保留了他們應分的一部分。
    隊長劉玉華為此賦詩一首:社會主義三十年,一夜分了集體日。強制命令一刀
切,全然不顧三中全。集體道路是鵬程,誰來動員也不行。團結友愛發揚光,體現
個社會主義優越性。
    他還有注解呢!他說:「『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為了押韻我少說了一個字。
後邊兒的『發揚光』也是這個道理,是發揚光大的意思,嗯。」
    公家嫂子接著說:「誰還不知道三中全就是三中全會啊!跟積極分子叫積極分
人民日報叫人民日一個意思不是?還『一手拿著煎餅吃,一手拿著人民日』呢!怎
麼編的來。」
    王德仁說:「社會還是進步了,擱前幾年咱要這麼不聽各級領導的話,那還不
打你現行反啊!」
    何永公就說:「他敢!你要打咱個現行反,不毀他這些婊子兒的來!」
    大夥兒就哈哈一陣笑。
    門外有幾個人看熱鬧,聽見屋裡的人笑也咧著嘴笑。劉玉華說:「韓富裕同志,
進來坐唄,生產隊的會又不保密。」
    韓富裕不好意思地說聲「不了」就走了。一邊走還一邊嘟囔:「不來不來嘛,
沒尋思地又來了。」
    別的看熱鬧的也走了,這個說:「走順腿兒了這是,人家開會,咱來個什麼勁
兒!」
    那個說:「這個麼兒得兩方看,嗯!」
    還有的說:「一下子散了夥,有點不習慣不假。」
    屋裡的劉來順就說:「這個韓富裕也是邪門兒。過去是有名的紅管家,最講個
集體主義,還喜歡開會什麼的,可到了關鍵時候就頂不住了。看著個子不矮豎插著
跟個漢子似的,原來也是假積極分啊!」
    王德仁說:「他也是窮怕了,想發家致富呢!」
    劉來順說:「看他能富到哪裡去,還『富裕』呢,富裕個雞巴毛啊!」
    公家嫂子李玉芹嘻嘻地說:「不文明呢,也不注意個團結性兒,『團結起來力
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
    劉日慶說:「這話對,玉華的詩後邊兒一句最要緊,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
往後那些分了地的人家遇到什麼困難,咱該怎麼幫還怎麼幫,那些軍烈屬五保戶,
該怎麼照顧還怎麼照顧!」
    劉來順說:「大隊黨支部還能不照顧?」
    劉玉華說:「那些人的水平你還不知道?沒個覺悟性兒?都當發家致富的帶頭
人去了,還照顧呢,照顧他們自己好樣兒的。」
    劉來順說:「看來情況就這麼個情況了,明天干什麼呢?」
    劉玉華說:「拾掇拾掇地吧?修修西山上的地堰,夏天讓山洪沖塌了不少。」

                                   二

    公家嫂子李玉芹不是釣魚臺人,她是跟著她丈夫楊稅務來釣魚臺落戶的。楊稅
務在公社稅務所工作,老家是膠東,因不夠農轉非的條件,就將她落到釣魚臺了。
李玉芹剛來釣魚臺的時候,劉日慶還當著書記,莊上的人問他:「楊稅務怎麼把老
婆安到咱莊了,又無親無故的?」
    劉日慶就說:「當然是咱莊縣裡有名省裡有聲啦。咱莊是省裡的先進典型不是?
楊稅務看中咱們莊,主要是咱莊的村風好啊!坐地戶外來戶一視同仁,宅基地一分
不少,自留地照劃不誤。要體現個社會主義優越性兒嘛,嗯。」
    「人家是脫產幹部,你還劃給人家自留地!」
    「他老婆又沒農轉非,不劃給她自留地吃菜你幫她解決?一個月靠他那乾巴巴
的四五十塊錢的工資讓人家怎麼活啊?人家對革命有貢獻呢!還會抓中心工作什麼
的,民兵訓練也能指導。」
    「他不就是收個稅嗎?」
    「操,公社一級的幹部哪能分工這麼細啊,主要是圍繞著中心開展工作,什麼
都抓。」
    「他老婆長得倒是不錯,也怪年輕,跟他女兒作的,他倆年齡相差不少吧?」
    「你管人家年齡相差多少幹嗎?楊稅務肩膀上有眼兒和小鼻兒什麼的,還不該
娶個年輕漂亮的老婆?」
    「遇見他倆叫什麼?」
    「當然是管楊稅務叫大哥管他老婆叫嫂子了!」
    「咱爺倆都管她叫嫂子?」
    劉日慶說:「公家的嫂子哪能跟老百姓一作論啊,叫就是了。」
    釣魚臺的男女老少就統統管她叫嫂子,若是在場的還有本莊的嫂子,為了區別
起見,你當面叫公家嫂子她也不嫌。
    那個楊稅務確實特別能抓中心工作。無論什麼樣的工作組,諸如學大寨了,抗
旱了,計劃生育了,打狗了等等,都少不了他。工作組的工作都是酒席桌上安排的,
喝到一定程度,他就開始安排工作:「打狗很重要,啊,打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
統。戰爭年代,你正要採取個夜間行動。狗叫了,你說咋整?現在呢,又有狂犬病,
你不打,讓它一咬,毀了,神經兮兮了。一個莊要有那麼三十五十的狂犬病人,還
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呢,屁也建不成!當然嘍,抗旱也是很重要的嘍!我看你們村
的地都幹得跟鱉蓋子樣的了,那還不抓緊抗旱?還打狗呢,分不出個主語謂語來!」
有時候,正趕上莊裡放電影,開演之前他也要拿著話筒羅羅上一會兒。他說:「要
堅決把山羊消滅光,一個山羊就是一個吳化文,不殺山羊怎麼封山造林?你造的還
不夠它啃的,那還造個屁啊?當然嘍,大積農家肥也是很重要的嘍!莊稼一支花,
全靠肥當家,你把山羊都殺了,怎麼積農家肥?沒有肥怎麼打糧食?打不出糧食你
吃雞巴毛啊?還看電影呢,不懂個唯物主義辯證法!」
    由此你就能想像到,公家嫂子為什麼也經常說個唯物主義什麼的。
    楊稅務這麼三羅羅兩羅羅就把中心工作給羅羅走了樣兒。本來是要打狗,他羅
羅上一會兒就成了抗旱。總之是什麼重要什麼緊急就先抓什麼。時間長了,人們就
有了經驗:「他前邊說的是上級的指示,那個『當然嘍』後邊兒是他自己的精神,
你按『當然嘍』後邊兒的精神幹沒錯!」劉日慶對他很崇拜。說他對農村工作熟悉,
工作作風有靈活性,不強制命令,有一定的哲學思想。公社黨委卻不得意他,說他
是個酒暈子,一天二十四小時八個小時睡著,十六個小時用著,腦瓜兒不清醒,賣
矛又賣盾,拿中心工作當兒戲。加之他的本職業務也不怎麼樣,稅收任務完不成,
還經常受個小賄什麼的。有一次就借著一封人民來信停了他的職,讓他在家寫檢查。
    楊稅務沒多少文化。他能羅羅,但不能寫。公家嫂子就請劉玉華去替他寫,劉
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劉玉華語),還會寫詩什麼的。他對劉玉華寫的那首
「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的詩特別感
興趣,還不時地背上那麼一兩句。以這們的文采替楊稅務寫檢查那不是小菜兒一碟
嗎?劉玉華替楊稅務寫檢查的時候,公家嫂子就在旁邊酒肉侍候。他捏著小酒盅說:
「還是冬天好啊!外邊兒雪花飄著,屋裡火爐生著,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燉著,小
酒盅這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這麼一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啊!楊大哥
每年要是多犯上它幾回就好了。」
    楊稅務嘿嘿著:「你這個同志,缺乏個嚴肅性呢!」
    公家嫂子就說:「什麼思想!不盼著人家進步,還盼著人家犯錯誤,不懂個唯
物主義辯證法。」
    釣魚臺有看望犯錯誤的人的傳統,就像別的村有看望病人的風俗一樣。那年何
永公那個南下的兒子,讓人家打成了走資派跑回來了,全莊一戶不漏地都提著雞蛋
掛麵去看他,送去的東西吃不了,何永公還賣了不少。劉玉華一給楊稅務寫檢查,
莊上的人知道他犯錯誤了,也不問是犯的什麼錯誤,就都提溜著東西來看他,讓他
「好好吃飯把心放寬,千萬不要想不開,要是想不開就會窩囊出病來,這可不是鬧
著玩兒的」!
    有的就說:「現在的中心工作確實也是不好抓,神仙也得犯錯誤!」
    還有的就憤憤不平:「這麼好的一個同志,怎麼能隨便讓人寫檢查!是公社書
記搞的鬼吧?操,他那個熊樣兒!長得跟蒜臼子樣的,還讓人寫檢查呢,脹得他不
輕!」
    就把楊稅務兩口子安慰得熱淚盈眶。
    劉日慶還照常找他請教:「去公社開了個會,要咱割資本主義尾巴呢!」
    楊稅務說:「資本主義尾巴那得割,這是當前的中心工作嘛!」
    「兩隻雞可以喂,三隻雞不能喂,工作量還怪大哩!」
    「三隻雞不能喂,那就喂四隻!」
    「恐怕夠嗆!」
    「留兩隻頂什麼用?秤了鹽打不了油,繳了學費買不了書,要是生個病啦,來
了客人啦,吃雞巴毛啊?」
    「那你說這尾巴怎麼割?」
    「殺狗!殺狗是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戰爭年代……」
    「殺狗行!莊上跟資本主義尾巴沾點邊兒的我尋思別的也沒什麼了,就是劉來
順那台織布機可能有點問題!」
    楊稅務說:「有什麼問題?現在還穿家織布的你看看都是些什麼人?還不都是
家庭困難的?把他那個織布機給割了,讓那些家庭困難的穿什麼啊?」
    公家嫂子在旁邊兒說:「劉來順還是手工業者呢,跟工人階級差不高兒呢!」
    楊稅務說:「我和支書研究中心工作,娘們兒家別插嘴當私人秘書,毛主席都
不讓自己的老婆當私人秘書!」
    李玉芹就臉紅了一陣兒。
    支書說:「行,就這麼辦!」
    楊稅務說:「以後抓中心工作要注意個靈活性兒,嗯!那年我帶著工作組到玉
芹她娘家那個莊上抓以糧為綱,上邊兒有人提出要把棗樹全砍了,退林還田種糧食,
我讓他們砍了幾棵意思意思算了。轉年怎麼樣?又提封山造林了吧?又讓殺山羊了
吧?所以一定要講個唯物主義辯證法。這樣做對個人有什麼壞處呢?無非就是寫個
小檢查,檢個查也比一天一個樣兒地瞎折騰強啊!把老百姓折騰煩了,他不羅羅你
了,你還領導個屁呀?」
    劉日慶佩服得五體投地,說。「那是,領導個屁不假,嗯!」
    劉玉華那個小檢查寫得不錯,公社黨委比較滿意,非但沒給楊稅務什麼處分,
還讓他改行當了民政助理,他就又繼續參加各種各樣的工作組去了。楊稅務那個家
也很快成了莊上一個玩場兒。不管他在不在家,你都可以在那裡扯閒篇兒、喝茶水、
打撲克、隨地吐痰,李玉芹也不嫌亂得慌,她說:「咱們釣魚臺多好啊,有點事兒
誰都往前湊,俺那個莊就不,沒事兒他還巴不得你出點事兒,出了事兒都躲得遠遠
的,根本不懂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要不是俺們老楊,那些棗樹早
砍個屌的了,還吃大紅棗兒呢,屁也吃不成!」
    這一對兒老夫少妻關係很不錯,每天不管多晚,楊稅務總要騎著自行車從某個
工作組趕回來。一到家,第一件事兒就是把公家嫂子給掀到床上,忙活上小半天。
有一回何永公去他家扯閒篇兒,剛進院就聽見屋裡的聲音不對頭,老傢伙乃是過來
之人,經驗豐富,聽其聲即辨其事兒,遂讓他聽了個全過程。過後他跟劉玉華說:
「這個楊稅務,也不知哪來的勁兒,年紀也不小了!」
    劉玉華說:「你也是個老不著調啊,還聽這個!」
    「他兩個長不了,早晚得出事兒!」
    「為啥?」
    「好過頭兒了!所謂親極則疏,酒極則亂,樂極生悲,故樂不可極,極樂成哀,
欲不可縱,縱欲成災,這才叫唯、唯物主義,嗯。」
    何永公的嘴真臭,可也真准!轉年夏天,沂蒙山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山洪暴
發,沂河暴漲,楊稅務去沂河那邊兒開會來著,讓大雨給堵住了。他在那裡住了一
夜,雨還沒有停的意思。傍晚的時候,他喝了個小酒就急著往回走,別人勸他不要
走。「離開一天就撐不住了?」他不聽,說是雷鳴電閃的娘們兒家害怕,「武裝泅
渡咱都泅過,陰溝裡還能翻了船?」結果過沂河的時候就讓大水給沖走了,三天之
後才在下游的水庫裡打撈上屍體來,誰都不尋思的。
    劉玉華為此賦詩一首:楊稅務死亡非正常,天地為之久低昂。他本脫產一幹部,
賣矛賣盾怎久長?若是讓我來評價,三七開你看怎麼樣?玉芹大嫂實哀傷,小女嗷
嗷待成長。儘管有點小撫恤,生活還是夠她嗆。魚臺本是好村莊,團結互助發揚光。
關心體貼多照顧,寡婦跟不寡一個樣兒。
    劉玉華當時當著團支部書記,他組織一幫小青年就把她家的活兒給包了。你稍
微一怠慢,他就不高興了:「劉來順,沒看見玉芹嫂子的菜園該澆了嗎?當初要不
是楊稅務,早把你那台織布機當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個屌的,不知道個所以然。」
    劉來順顛兒顛兒地就去給李玉芹澆菜園了。
    在這種形勢下,公家嫂子李玉芹堅持走集體的道路那還不倍加堅定?

                                   三

    生產隊的章程還是老章程,敲鐘出工,吹哨放工,地頭兒評分兒,會計記分兒。
只是比先前自由了些,只要不是農忙季節,假很好請,想不出工就不出工。劉玉華
說:「廣播上說大鍋飯有什麼毛病,咱就注意克服什麼毛病。他們說吃大鍋飯不自
由不是?那咱們就自由一點兒,別管得那麼死,你趕集上店走親串門兒,打個招呼
就行,當然嘍,還是要講個自覺性的嘍!」
    劉玉華早晨敲鐘敲得格外響,把那些分了地的單幹戶們也敲醒了。那些人聽見
鐘聲一骨碌爬起來,尋思尋思又躺下了。韓富裕爬起來之後沒有再躺下,他想看看
生產隊的人幹什麼一爾後再參照著去幹自己的活兒。韓富裕是放羊出身,當了幾年
兵回來也還放。他對農時農活兒一套不怎麼懂,什麼時候該幹什麼心中無數。他見
生產隊的人扛著鑊頭去西山修地堰了,就覺得自己的地堰也應該修,過一會兒就也
扛著鑊頭到自己的地裡去了。
    天很冷,生產隊裡幹活兒的人不多,但很活躍,有說有笑。劉玉華在一處豁口
壘地堰的時候,李玉芹給他打下手,兩人一遞一壘一遞一句地打哈哈。劉玉華說:
「玉芹嫂子你怎麼長的來,越來越年輕似的!」
    李玉芹嘻嘻地說:「小嘴甜的你,還年輕呢,哪有小調妮兒年輕啊!」
    小調妮兒是劉玉華的老婆,整天跟生氣似的,特別能罵人。劉玉華說:「她年
輕是年輕,可是不如你溫、溫暖哩,好像天越冷你就越溫暖!」
    李玉芹笑得格格的:「淨胡羅羅兒!再不老實,『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個×
養的,怎麼尋思的來!」
    劉玉華說:「操,不會說個話,哪壺不開單提哪一壺。」
    「以腳踢其腿」是劉玉華寫的一篇日記中的話。若干年後,他就略事修改換成
第三人稱,寄給了他的一個在某刊物負點小責的叔伯兄弟,讓他「發表一下,賺個
小酒喝喝」。那篇文章的題目叫《修鎖者說》,文筆不錯,估計是學了柳宗元。全
文如下:

    劉某玉華,初中肄業也。其對代數甚反感,言道:「中國之數學公式不用中國
之數碼,而用外國之字母,真乃國賊也。還a加b括號外之平方等於a方加b方再加2a
b呢!如此之複雜,焉能記得住?神仙亦白搭!」又道:「科學與技術乃兩回事兒也,
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遂下學焉。
    玉華有初中肄業之文化,不甘務農,遂與人修鎖修手電筒給豬打針也。其無師
自通,一知半解,所修之鎖用一根鐵絲即可打開。然農村之鎖只擋君子不擋小人,
真若有那訓練有素之賊子,再結實的鎖亦無用。玉華深知此理,雖公開言明,仍可
掙得油鹽之資也。玉華即自我感覺良好,公家人兒一般,聲稱:「吾乃手工業者也,
屬工人階級。」
    釣魚臺信貸員,乃一患胃潰瘍之退休幹部代理也。因膝下有七女,人稱「玉皇
大帝」。其所管錢款即用玉華所修之鎖鎖於三屜桌內。信貸員之胃痛屬陣發性,痛
時口吐酸水冷汗滿面,不痛時又與好人一般諸事不礙。秋收大忙時節,家人皆出工
矣,信貸員獨自在家甚無聊,遂將錢款連數幾遍,共兩千有餘。此時,突院內秫秸
團中有異聲,信貸員即悄聲近前察看監聽,稍頃,自語道:「乃老鼠也,嚇吾一跳。」
複返屋內,將錢款鎖於原處。又無事可幹,看看一對兒尿罐已滿,即挑起往村外菜
園去也。路遇玉華,玉華道:「太陽正毒,不宜以尿澆菜也,須摻入水中澆。」
    信貸員道:「爾不說吾還忘矣。」
    「先用水澆一遍,而後再澆尿即無事。」
    「爾為何未出工耶?」
    「吾在家修鎖也,鎖之主人要得甚急。」
    信貸員于菜園擔水澆尿,費時不少,待回到家即大驚失色:其抽屜洞開,兩千
餘款不翼而飛,遂報公安局焉。當晚,警車鳴笛而至,村人皆驚,方知信貸員失盜
也。
    次日,公安人員即于隊部傳訊玉華。其一到,一公安即讓其「站好,爾站好」。
邊說邊以腳踢其腿,要其保持立正姿勢。玉華頓覺斯文掃地,複又渾身篩糠也。
    公安人問道:「爾姓什麼?」
    玉華哆嗦道:「吾不姓、姓什麼。」
    「爾可叫劉玉華?」
    「正是本、本人。」
    「信貸員之鎖乃爾所修耶?」
    「是,是吾修的。」
    「那鎖之性能爾當然知道!」
    「那還用、用說。」
    「爾亦知信貸員至村外澆尿耶?」
    「知、知!」
    「且提醒其澆一遍水再澆尿?」
    「對,對!」
    「此可多費些時間。」
    「那是自、自然。」
    「爾有作案條件及時間也!」
    「吾有條、條件及時間可未作、作案也。」
    「爾可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乎?」
    「這個還能不、不知。」
    「既知為何不坦白?」
    「吾未作案讓吾如何坦白、坦白?」
    「爾還狡辯?」遂將其拘留,讓其慢慢交待矣。
    玉華有口難辯,沒咒可念也。乃汪然出涕,連連掌嘴道:「吾活該,吾活該,
誰讓吾與人修鎖糊弄人耶?」
    拘留數日,傳訊若干,少不得又是「以腳踢其腿,讓其站好」之類,然玉華皆
矢口否認。後多虧真賊子東窗事發,遂將其釋放也。
    你道真賊子何許人也?乃信貸員之女婿矣。爾可記得信貸員數款之時,突聞院
中秫秸團內有異聲奪?此即其女婿埋伏其中也。那鎖之性能那賊子早已清楚不過,
待其岳父去菜園澆尿之時,即竄將出來,不費吹灰之力便偷之到手。溜之乎也。那
賊子用所偷之款大方購物大肆吃喝,村人察得,乃告發,不及三審,遂交待焉。
    玉華大戚,發誓道:「吾再不修鎖也,技術性的東西不好研究。」就愛上了集
體勞動,尤喜修水庫或修大寨田之會戰,人越多越積極參加。其與人一起幹活兒時,
常提醒旁人:「某月某日某時,吾與你一起鋤地也。」
    「這不假。」
    「如有人問起,爾可與吾作證乎?」
    「操,爾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若有人問起了,吾與爾作證即是,只怕
到時記不住也。」
    玉華遂將每日所做之事,記于小本兒上,新聞三五個「W」皆有之,特別標明與
何人在一起。其賦五言絕句一首,道:「集體勞動好,有人來作證。若再把盜失,
找咱可不行。」
    後玉華與信貸員三女小調妮兒于集體勞動中自由戀愛,那信貸員亦有愧疚及補
償之意,就應允。玉華又賦詩一首: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
不管你多麼有水平。

    李玉芹說「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個×養的」,就這麼個以腳踢其腿。由此也可
以看出劉玉華為何對集體勞動津津有味堅持留在生產隊裡。
    他兩個這麼嘻嘻哩哩地窮磨嘰的時候,韓富裕在不遠處的責任田裡不時地往這
瞅。劉玉華見了,說笑的聲音就更大:「這個天兒要是豬肉白菜豆腐粉皮兒的那麼
燉著,小酒盅那麼一捏,小錯誤那麼一犯,小檢查那麼一寫,那就更恣了。」
    不想李玉芹一下子不吭聲了,表情也黯黯的。劉玉華自知失了嘴,小聲說:
「剛才是我的錯誤,我不該提這事兒,但你要高興一點兒,韓富裕看著咱們呢,咱
們饞饞這個單幹戶!」
    一會兒,劉玉華吆喝一聲:「同志們哪,咱們歇一會兒吧,抽袋煙!」
    十來個幹活兒的就湊成堆兒了。
    劉來順說:「操,幹活兒的不多呀!」
    王德仁說:「是不多。」
    劉來順說:「一個個的耍嘴皮子好樣兒的,幹起活兒來就白搭屌。講社會主義
優越性,光從享受的角度講啊?」
    李玉芹說:「看看,又不注意個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了不是?」
    劉來順說:「你拉倒吧,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過兩天我也請假,去東北俺大
哥那裡呆兩天!」
    劉玉華說:「行,農閒季節雨這麼認真,有點活兒幹就比抄著個手在街上閒逛
強,三逛兩逛出事兒來。」
    韓富裕從他的責任田裡湊過來,腆著個臉說:「還是這裡熱鬧,天怪冷,是吧?」
    劉來順說:「當然冷了,還能不冷?」
    韓富裕說:「這個天兒排練個節目不錯。今年不成立個宣傳隊宣傳宣傳『三中
全』呀?」
    劉玉華說:「還沒研究哩,抽空兒研究研究!」
    韓富裕說:「要是成立宣傳隊,需要我幹什麼說一聲!」
    王德仁說:「五十多了還鬧這玩藝兒,小孩一樣!」
    韓富裕嘿嘿著:「農村嘛,也就是敲個鑼打個鼓什麼的還熱鬧點兒,再說莊上
還有這麼多小光棍兒,不成立宣傳隊怎麼把愛情來產生?」
    劉玉華說:「這是經驗之談,值得重視。」
    韓富裕臉上就紅了一下。
    農閒季節,釣魚臺向來都是一天吃兩頓飯幹半天活兒的。生產隊的人歇完了,
又幹一會兒就放工了。

                                   四

    李玉芹還在家為姑娘的時候劉來順就認識她了,他去她家劇布時認識的。
    劉來順也上過初中,他小時候對劉玉華特別崇拜。劉玉華能將手電筒的小燈泡
卸下來安到房梁上,把乾電池放到枕頭底下,中間拿銅絲兒那麼一連,讓它亮它就
亮,不讓它亮它就不亮。劉玉華管這玩藝兒叫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說:「看看,
嗯,共產主義生活的一部分就這麼提前過上了。」劉玉華說的「科學與技術乃兩回
事兒也,有技術即可混飯吃,懂一點科學則暫時不能」的話對他影響也特別大,加
之班主任老師對他沒好印象,說他「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看著怪聰明,實際一腦
子漿糊」,就也「下學焉」,他下學回來跟他爹學織布。他爹對此還來了個理解萬
歲,說是吃飯穿衣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要吃飯須種田,要穿衣須織布,無論什麼時
候種田和織布這兩件事都是失不了業的。官至七品,不如一藝在身。
    織布這件事,劉來順從小耳濡目染不學自會,可刷布他不會,待再有人預約織
布的時候,他爹就帶他去刷了。這就認識了李玉芹。
    那個莊叫棗樹行,三三兩兩地坐落在一處處綠樹掩映的山坳裡,滿山遍野的全
是棗樹。正是棗花飄香時節,到處蜂飛蝶舞,走在路上一不小心就會碰一傢伙,連
空氣都甜絲絲的。他爺倆到李玉芹家去的時候,少女模樣的李玉芹就端出一盆放了
蜂蜜和石榴枝的水給他們喝,又甘甜又清涼。劉來順認為那是全世界最好喝的水之
一,那姑娘長得如此俊美,眼睛特別大,酒窩特別甜,皮膚還怪細,身材也不錯,
肯定就與經常喝這玩藝兒有關。
    所謂刷布實際上就是刷線。將做經的線先放到漿糊裡用手揣,爾後將線的一頭
兒纏到羊角狀的木拐子上,再慢慢地拽開,用刷於刷。這就須好天氣,有好太陽。
這樣邊刷邊曬邊纏,得寸進尺地就將做經的線刷好了。他爺倆兒在離她家不遠的打
麥場上拉開架勢刷布的時候,那個漂亮得要命的姑娘就在場邊兒的樹蔭裡紡城。她
紡線的姿勢很好看,演節目似的,紡線的聲音也好聽,小蜜蜂似的。劉來順的爹將
關鍵工序弄弄好,在旁邊兒指導了一會兒,就跟那女孩的爹喝茶啦派去了,他自己
刷。
    太陽很好,但很曬人,而且他覺得旁邊兒還有個比太陽更熱的東西在時時炙烤
著他的脊背,讓人一陣陣拔火罐兒似地麻熱。他手中的刷子也不好使喚了,接連刷
斷了好幾根線,他的汗下來了。他悄悄從草帽底下看一眼那女孩,發現人家並未注
意他,仍在很稔熟地紡線。小手一牽出來一條銀線,亮光閃閃;小手一松,那線又
沒了,留下一道光弧,既神奇又好看。他很快就平靜下來,有條不紊地刷起來,並
充滿著獨立工作的自豪感。這實際是一件工作的兩道工序呢,你紡線來我織布,我
挑水來你澆園,他想唱上兩口,但沒好意思。沒好意思是沒好意思,心裡可是怪恣
來。他想到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呢,她那六個姐姐全是。天上一批手工業者,地
下一批貧下中農,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操,不押韻了,讓劉玉華來刷布,
肯定就會說得很押韻。「崩!」又斷了一根線,他忙不迭地又接上了。刷著刷著,
他開始覺得這手工業者的工作原來這麼枯燥,沒有多少新道道兒。太陽火辣辣地當
頭照,那個紡車哼嚶哼嚶的很單調。他想跟那姑娘啦啦呱兒,一時還找不著由頭。
他就拼命地喝水,如果把那個小瓷盆兒裡的水喝完,那姑娘就會來添水了,這樣就
可以順便跟她說說話,談談一件工作兩道工序的問題,七仙女也是個手工業者的問
題。問題是水喝得太多撐得要命老想撒尿,而撒一次還不行不一會兒又要去撒。待
他再一次撒完尿回來,那姑娘說話了:「懶驢上磨屎尿多,沒把你個鱉肚子撐破啊!」
劉來順一下子讓她罵愣了,你想不到這麼漂亮的女孩怎麼還會開口罵人!待回過神
兒來,趕緊顛兒顛兒地刷布去了,那點手工業者的自豪和想跟她說說話的野心全讓
她打擊沒了。待把所有的線刷完,他再也沒喝一口水。那姑娘來送水的時候還盯著
他刷過的線看來看去呢,滿臉不信任的表情,唯恐不合格似的。操她的!罵人太狠
了!沒有文化啊,缺少教養啊!
    劉來順開始織布的時候,那個女孩不斷地來送做緯用的線穗子,劉巧兒似的提
著籃子,蹦蹦躂躂很活潑。她第一次來送線穗子的時候,還給他家捎來一小罐兒蜂
蜜。劉來順他娘過意不去,留她吃飯,她說行,吃就吃。問她吃羊肉嗎?她說她什
麼也能吃,狗屎頭子不能吃,狗屎頭子能吃她也吃。劉來順就不計前嫌了,這人說
話原來就這麼個說法,上回她不一定是有意罵他。
    這樣的三來兩往,兩人就熟了。劉來順就給她講紡線和織布是兩道工序的問題,
七仙女也是手工業者的問題:「《天仙配》你看過嗎?」
    她說:「沒有,光聽說過,俺那個莊又小又偏僻,誰屑去那裡放啊!」
    「以後俺莊要再放,我去叫你!」
    「那敢情好!長了這麼大,就看了一回《紅日》,還跑了二十多裡地,把我嚇
得了不得,死那麼多人!」
    劉來順說:「那不是真死,全是假裝的!」
    她說:「跟真的一樣哩,怎麼演的來!」
    他知道這女孩叫李玉芹,他則告訴她自己叫劉來順,「因為排行老二,小名乃
叫二順子,你知道『乃』是什麼意思嗎?」
    李玉芹胸脯縮了縮:「這個還能不知道啊?小孩子家說這個不好!」
    劉來順說:「這說明你就是不知道,乃就是『就』,乃叫二順子,就是就叫二
順子。」
    「你懂得還怪多哩,你多大?」
    「快十七了!」
    「十七就懂這麼多呀?俺十九了,還什麼都不懂,潮一樣!」
    「關鍵是要有文化,啊!」
    李玉芹家的布織完了,還沒有來放電影的,越盼越不來。後來他聽說離釣魚臺
八裡地的大泉莊放,他就約她去了。不想那個楊稅務也在那裡,放電影之前他就拿
著話筒在那裡羅羅殺山羊的問題,引得大夥兒一陣陣笑。劉來順說:「這個人我認
識,特別能羅羅兒!」
    李玉芹說:「這個人我也認識,講話挺有意思!」
    「你怎麼認識的?」
    「他到俺莊搞過民兵訓練呢,打出來的信號彈都好幾種顏色,特別好看!」
    劉來順的心裡竟然還有點小不悅。
    電影放的是《龍江頌》。正放著下起小雨來了。劉來順將上衣脫下來兩人一起
頂著繼續看,三頂兩頂兩人就偎成堆兒了,劉來順就聞到了一種很溫暖的甜稀稀的
氣息。雨水漏下來,流到他倆的臉上,就將兩張臉給粘住了。稍微動一下就「哧」
的一聲,揭膏藥似的,很舒服。過一會兒就再粘再揭。李玉芹說了一句形容這種情
況的歇後語,劉來順沒聽清,問她怎麼個事兒,她臉紅紅地說:「沒聽清算了,好
話不重兩遍!」劉來順的另一隻手攬著她的腰,攬著攬著就企圖往某個地方努力,
她擰他一下說:「以為我不知道!」他就說:「長得跟江水英樣的哩!」她則說:
「年輕輕的,不學個好。」
    電影放完了,雨也就不下了,好像老天故意給他個親近她的機會似的。回來的
路上,李玉芹說:「還江水英樣的呢,人家江水英是幹部家屬呢!」
    「你怎麼知道?」
    「你沒看見她家門口掛著軍屬牌子嗎?」
    「看得還怪仔細哩!」
    她就說她們莊上有個長得不怎麼樣的姑娘,到縣城當了幹部家屬,可脹飽了,
還讓我到她家看孩子呢!每次回來還坐在自行車前邊的大樑上讓她男的帶著呢!」
    「是怪脹飽的!」
    李玉芹氣哼哼地說:「什麼時候咱也弄個幹部家屬當當,把那個小×妮子給比
下去!」
    劉來順就再也沒吭聲。
    他兩個先前就這麼點事兒。
    不想沒過兩年李玉芹竟然嫁給了楊稅務,而且還來釣又台安了家。幹部家屬就
這麼當上了,她肯定也坐到自行車的大樑上讓楊稅務帶過了。劉來順後來就想:女
同志要實現個理想到底是容易一些。李玉芹見著他當然也不自然了一會兒,可很快
就客氣起來,讓他以後多關照,「團結起來力量大,唯物主義辯證法不是?」瞧,
還唯物主義辯證法呢!學得還怪快哩:這個女人原來也如此而已呀,漂亮是漂亮,
酒窩兒也怪甜,胸脯也豐滿,可思想平庸啊,找了個整天胡羅羅的酒暈子,而且比
她大十幾歲不少,說是爺倆還差不多,眼高手低很了了。
    此後她家成了玩場兒,他從來也沒去過;楊稅務犯小錯誤,他還覺得怪暢快;
人家管她叫公家嫂子,他還往公共意義上尋思,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早晚他聽說
楊稅務夫婦保護了他的織布機,他見了李玉芹才說話。後來楊稅務讓大水給沖走了,
他就默默地幫著她幹活兒。有一回他正給李玉芹澆菜園,李玉芹遠遠地看見,眼淚
就掉下來了。
    劉來順那台織布機割資本主義尾也沒割了他的,卻讓那些滌綸滌卡滌雞巴毛什
麼的沖毀了堆。劉來順儘管對此早有預感,可當那些名字很好聽的化學的東西鋪天
蓋地地湧進了沂蒙山,整個冬天真格的就沒有一家來預約織布了的時候,他還是感
到了說不出的悲涼。隨後他爹去世了,他娘讓東北他大哥接了去,他一個人在家守
著空蕩蕩的一個大院子確實也是怪冷清。他要把那台織布機拆了燒火個屌的,讓劉
玉華給攔住了。劉玉華說:「化學的東西不好,植物的東西好,早晚有一天植物性
質的棉布還會吃香,這一點定了。毛主席不早就說過,『社會要走S型。有時候說不
定還要走O型。』又不是沒傳達,不好好尋思尋思。」他就把那台織布機拆開撮到了
豬圈的房梁上。劉玉華還說他:「個人問題至今沒解決?蓋由於長期不參加集體勞
動。我說『集體勞動好,把愛情來產生,個體勞動則不行,不管你多麼有水平』不
是隨便說的,這是真理,嗯!」於是,他就到生產隊裡掙工分去了。他長期室內作
業,小臉兒挺白,手指頭挺長,肩膀很窄,水蛇腰還有點彎曲,幹地裡的活兒不怎
麼行,隊長就把他安排到果園去了。李玉芹正好也在那裡。這麼勞動了一段,哎,
還真不錯,他跟李玉芹的事情就有所進展,逐漸地就把感情來產生。在這種情況下,
搞分田到戶要散集體的夥,劉來順怎麼能千?況且李玉芹也留在生產隊裡!
    過兩天,劉來順分別跟劉玉華和李玉芹打了個招呼,就去東北接他娘了。李玉
芹說:「快回來呀!」
    劉來順說:「還能不快?」

                                   五

    一進臘月,劉玉華放了生產隊的假。韓富裕撮弄著他成立個宣傳隊熱鬧熱鬧,
他跟劉日慶何永公等人一商量就同意了。但沒人挑頭組織,韓富裕對這玩藝兒熱是
熱,但也只能跑個腿燒個水眼個務什麼的,讓他挑頭他挑不了。而村裡的團支部呢?
這時候正亂著,形同虛設沒人羅羅兒。韓富裕就顯出很難過的樣子說:「可惜玉潔
二姑早出嫁了,我尋思了一圈兒,還真找不出這麼個人來,要不還是你來幹,除了
你誰也玩兒不轉。」
    劉玉華唉了一聲說:「那就我幹吧!」
    韓富裕說:「敲鑼吧?」
    「八字還沒有一撇兒敲什麼敲?成立了宣傳隊演什麼?」
    「當然是重點宣傳『三中全』了!」
    「本子呢?」
    「你自己不能編?平時編得一套套的,關鍵時候就不行了?我看把那個《老兩
口學毛選》改成三中全就怪合適!」他說著說著唱起來了:「老頭子,哎,老婆子,
哎,咱們兩個學三中全哎咱們倆學三中全,哎,還怪順口哩!」
    劉玉華讓他氣樂了:「簡直是胡羅羅兒!這麼嚴肅的事怎麼能搞成庸俗化?讓
上級知道了,不毀你個婊子兒的來!」
    「操,業餘性的農村宣傳隊還能要求多麼高!庸俗不庸俗關鍵看你認真不認真。
要不咱就再演《小姑賢》、《小借年》?那年玉潔二姑教的那個《媽媽娘你好湖塗》
和拿著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我看也能演。」
    「可誰來演呢?」
    韓富裕說:「你看著誰能演,列一個名單給我,生產隊的人你說了算,單幹戶
們我去作動員!」
    劉玉華說:「那你就動員動員看吧!」他隨便說了幾個小青年的名字,韓富裕
顛兒顛兒地就動員去了。
    韓富裕對鉤魚台的業餘宣傳隊有著特殊的感情,與劉玉華的「集體勞動好,把
愛情來產生」的看法相類似,他認為農村青年只有參加個宣傳隊才能把個人問題來
解決。他自己的個人問題就是連續參加了三次宣傳隊才勉強解決的。他對那年冬天
排節目的情景記憶猶新、印象美好。
    那年冬天,縣文化館培訓農村業餘文藝骨幹,鉤魚台就派團支部宣傳委員劉玉
潔去了。她在那裡學會了呂劇《小姑賢》和《小借年》,還學會了《媽媽娘你好糊
塗》的表演唱和拿著扇子一扭一扭的小舞蹈。她一回來,韓富裕就把她給盯上了。
韓富裕個子很高,牙很大,個人問題解決起來比較困難。他見頭年演節目的好幾對
青年男女都自由戀愛成了功,就磨磨嘰嘰地想參加。他問劉玉潔:「你那些節目裡
有沒有壞傢伙?咱演不上好人,演個壞傢伙也行啊!」頭年他在一個活報劇裡演過
漢奸,他把滿嘴的大牙用錫紙那麼一包,在臺上舞舞紮紮,惹得下邊兒哈哈笑。
    劉玉潔說:「宣傳性的節目能有什麼壞傢伙?」
    「沒有壞傢伙的節目可就,般化了。」
    「一般化就一般化唄,它就是沒有,我有啥辦法?」
    韓富裕就說:「編節目的人沒水平,沒有壞傢伙怎麼熱鬧?」
    支部書記劉日慶給他說情:「演不上壞傢伙就讓他幹點服務工作吧,管個汽燈
燒個水啦,敲個鑼鼓跑個腿啦,還得有這麼個人。」
    劉玉潔就同意了。
    劉日慶對從縣上學來的節目特別重視,成立宣傳隊的時候親自作動員,說:
「節目裡演的,就是上級提倡的,得好好領會精神,不能一般演演就算完,那個節
目說誰糊塗?」
    「說媽媽娘你好糊塗。」
    「嗯,上了年紀是容易犯糊塗不假,具體怎麼個精神來著?」
    劉玉潔把詞兒給他念一遍,他就說:「原來是反對包辦婚姻的,以後誰再搞包
辦,就上她家門口唱去,縣上學來的節目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農村排節目的意義不在於將來演得怎麼樣,而在於排的本身,在於排節目時的
那種氣氛。經常有這種情況,你這裡節目剛開始排,莊上幾乎所有的人就都知道是
怎麼個精神了,有時候演員在臺上慌了神兒,台下某個小學生說不定還給你提詞兒
呢!大人們就會安慰上你兩句:「別慌,忘了詞兒不要緊,咱又不是專門兒幹這個
的。」冬天的傍晚裡,鑼鼓那麼一響,家家戶戶就會發生點小騷動,韓富裕服務工
作幹得特別積極,你這裡剛端起飯碗,他那裡鑼鼓敲上了,敲得你心裡麻麻癢癢的,
根本吃不下飯,胡亂扒幾口就往街上竄。
    韓富裕敲一會兒鑼鼓就去點汽燈,點完了汽燈生火爐,這裡那裡的拾掇一通兒,
等演員們陸續到齊了,他就咋呼一聲:「別敲了,別影響了演員背台詞兒!劉乃厚,
不讓你敲嘛你還敲,沒有個自覺性,年紀也不小了。」負責同志似的。
    演員們背臺詞的時候,韓富裕就蹲在旁邊兒澆水沖胖大海,嚇唬嚇唬趴在窗臺
上往裡瞅的孩子們:「去去去。別看了,早看了演的時候就不新鮮了。」
    女演員們跟他嘻嘻哩哩:「老韓同志的服務工作做得真是不錯,這胖大海沖的!
真胖啊!」
    「沒什麼,這點小活兒不值得一干!」
    「還怪謙虛呢!一謙虛就進步了。」
    「這點小謙虛算不了什麼,咱在部隊立三等功兩次從來沒說過才是大謙虛呢!」
    「是嗎?那可是不簡單,把你那軍功章拿來咱瞧瞧!」
    他顛兒顛兒就去拿了。
    韓富裕做服務工作真是不容易,只要是宣傳隊的人,誰都能支使他,這個讓他
借服裝,那個讓他借道具,支使得他這裡那裡的團團轉,他則自我感覺良好,樂此
不疲,有人問他:「今年的節目是啥內容啊?怎麼光見演員背,不見演員排呀?」
他就說:「主要精神是讓你別糊塗,詞兒全是新的,不好背,嗯!」
    劉玉潔組織宣傳隊以貌取人,看著不順眼的她不要,安排角色則跟做媒似的,
講究個容貌相當,脾氣相投,特別還要考慮到親戚理道姓氏輩分。你不能將堂兄妹
或姑侄倆安排成兩口子,也不能將姑侄倆或爺倆兒安排成兄妹或哥倆,這就很麻煩,
也很危險,三排兩排就會把愛情來產生,因此上,釣魚臺的小青年到了一定的年齡
就會格外盼著冬天來臨。到了冬天就可以組織宣傳隊了,組織了宣傳隊就容易把愛
情來產生了。
    果不其然,待節目排得差不多了的時候,宣傳隊裡一下子成了好幾對。那時候
青年男女談戀愛興互相提缺點,而且主要是女的給男的提。你看見那個女的給某個
男的提缺點了,那就是基本上定下來了。有天晚上排完了節目,在《小借年》裡演
妹妹的姑娘,突然當著好幾個人的面兒,給演窮秀才的青年提了三條缺點,情緒很
激動,措詞很刻薄,那青年有點招架不了。韓富裕問他:「怪幸福是吧?」
    那青年悄聲嘟囔道:「這哪是談戀愛,純是糟踐人啊!」
    韓富裕就說:「瞎驢拴到槽上,為(喂)你不知道為你,缺點提的這麼具體還
能不幸福?得了便宜賣乖呢!」
    韓富裕的對象問題卻仍然沒有著落。劉日慶找到劉玉潔說:「韓富裕表現怎麼
樣?」
    劉玉潔說:「表現挺好,挺能幹,還怪感動人哩!」
    劉日慶說:「他接連參加了好幾年宣傳隊了,這個對象問題老落不了實還是個
事兒來。他可是復員軍人啊,還立過三等功兩次什麼的。他依靠組織解決個人問題,
咱老給他解決不了,也說不過去呀!」
    劉玉潔說:「是不好解決,我要是沒對象,我就嫁給他。」
    「你是軍婚那怎麼行?你看我家大娘子乃英怎麼樣?」
    劉玉潔很吃驚,說:「那怎麼行,這麼俊的閨女嫁給他怪可惜的!」
    「這事兒就託付給你了,你去做做大娘子的工作,讓她好好跟韓富裕談。」
    劉玉潔很感動,找劉乃英連談了三晚上,劉乃英終於給韓富裕提缺點了:「一
是不怎麼會過日子,去年在石炕子峪分地瓜你嫌遠不去拿,爛到那裡去了;二是吹
吹唬唬,還假裝謙虛,動不動就立三等功兩次,你立三等功兩次有什麼了不起?三
是舞舞紮紮不穩重,負責同志似的愛顯能,你算幹什麼的?嗯!」
    別的姑娘也幫著劉乃英給他提缺點:「你放羊放得一身遊擊習氣,整天悠悠逛
逛,還串門子什麼的,這麼大的個子盡往娘們兒堆兒裡串個什麼勁兒?」
    「你復員回來的時候還撇腔呢,還坐碗(昨晚)回來的呢,還坐盆兒哩,酸得
你不輕!」
    「你那兩個門牙也不小,怎麼長的來,獠牙似的,啃西瓜好貨,以後跟乃英親
近你得小心點兒,別沒輕沒重的逮著不上稅的了。」
    「你還散佈封建迷信呢,你說鼻子破了要是把鼻血抹到笤帚上,過了七七四十
九天,那笤帚晚上就會在院子裡跳,嚇得人不輕,你是從哪裡學來的,嗯?」
    ……
    提得韓富裕臉上紅一陣兒白一陣兒,連劉乃英也有點小動搖眼看不羅羅他了。
最後韓富裕的眼淚也下來了,連說:「我改還不行嗎?我改還不行嗎?」
    後來他兩個當然就成了功。不想他兩個結婚之後,劉乃英跟那些當初幫著她給
韓富裕提缺點的小姐兒們就記了仇,說:「你們的男人就好了?一個個跟蒜日子樣
的,還笑話人家的男人呢,熊樣兒!」
    韓富裕吃水不忘掘井人,結婚不忘好媒介,從此對宣傳隊的感情日趨深厚經久
不衰。劉乃英有時說他:「年紀也不小了,還瘋瘋癲癲地跟小孩一樣。」他就說:
「我又不抽煙,也不喝酒,連這點嗜好也不讓有?」
    韓富裕按著劉玉華提供的名單,挨家挨戶地動員了一圈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沒人羅羅兒。人們寧願花錢買票去一個姓曹的個體戶家看電視,也不願排節目了。
他們說都什麼年代了,還鼓搗那玩藝兒!生產隊的人鼓搗還能掙工分,咱去鼓搗誰
給咱工錢?
    劉玉華說:「看看,沒人羅羅兒吧?我估計就沒人羅羅兒!」
    韓富裕說:「操他們的娘的,什麼覺悟!這個單幹就是有問題,把人心都搞散
了。」
    劉玉華說:「我看也別演什麼節目了,咱們就成立個高蹺隊吧,自願參加,到
時候鑼鼓那麼一敲,會踩高蹺的人腳還不癢癢?莊裡莊外地走上兩圈兒熱鬧熱鬧算
了。」
    郭富裕仍然有點不甘心地說:「看來情況也就這麼個情況了。」
    韓富裕的兒子經常從家裡拿雞蛋去那個姓曹的家換票看電視。韓富裕見了說:
「昨天晚上看了的怎麼今天還看?翻來覆去地看個什麼勁兒?不會過個日子!」
    他兒子說:「你以為電視跟電影一樣老放一個片子啊?今天放的跟昨天的不一
樣呢!」
    韓富裕不信,說:「他哪有那麼多片子!」
    「又不是他自己放的,是電視臺放了,他這裡收的呢!」
    韓富裕經不住誘惑,也去看了一回。看完了,他說:「效果不佳,淨下雨點子,
這麼個熊玩藝兒還賣票,莊裡莊親的怎麼好意思的來!」
    他又去跟劉玉華商量:「這個宣傳隊還非成立不可哩,生產隊就不能跟那個姓
曹的競、競爭一下,把群眾團結在生產隊的周圍?那個姓曹的有歷史問題呢,還參
加過還鄉團什麼的,我看見他就噁心!」
    劉玉華說:「現代化的東西怎麼能競爭得過?劉來順那個織布機不就讓些化學
的東西沖毀了堆?」
    韓富裕說:「操他的,什麼形勢!」
    劉玉華就感慨地說:「老韓哪,我看咱倆都犯了一樣的毛病,我留戀集體勞動
的氣氛,你迷戀宣傳隊的熱鬧,老想恢復過去的時光,留住印象中的好東西,這可
能嗎?你就是把宜傳隊成立起來,製造一點人為的熱鬧又有什麼意思?總覺得有點
虛假,斷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是不是?」
    韓富裕神情黯然了一會兒死了心,再也不提成立宣傳隊的事了。
    年三十那天,劉玉華召集生產隊的小學生,敲鑼打破地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
燭掛紗燈。韓富裕聽見了,從家裡跑出來,遠遠地看著敲鑼打鼓的孩子們,眼眶就
有點濕潤。
    春節之後,生產隊的十來個小青年踩著高蹺在村裡轉了一圈兒。隊伍很短,場
面有點冷清,韓富裕就覺得確實不是原來的那種味道了。

                                   六

    劉來順去東北接他娘,讓他大哥一頓好訓。那個大順子一聽他還留在生產隊裡
就火了。大順子說:「沂蒙山那疙瘩的人我還不瞭解呀?沂蒙山人是慣於餓著肚子
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的。看,我餓得多麼有道理,多麼有水平,多麼光榮!又是革
命傳統,又是老解放區什麼的。你要想辦法讓他吃飽呢,他就懷疑你的辦法,這不
對,那不對,甚至罵娘。連人要吃飯進而要吃飽吃好的道理都不懂,還毛澤東思想
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哩,你以後少給我裝腔作勢,三十多了,連個老婆
都找不上,還擔心這憂慮那哩,你憂慮憂慮你自己吧!」
    劉來順說:「找不上老婆怨我嗎?集體勞動才能產生愛情,我長期單獨室內作
業,誰對咱瞭解呀?」
    「你拉倒吧,整個一個半吊子還室內作業呢,你這些詞兒是從哪裡學來的?頂
吃還是頂穿?就你這個熊樣兒,誰屑找你呀?找著你把脖子紮起來聽你瞎羅羅呀?
整天神經兮兮的還自我感覺良好哩:你跟那個老花子能學出什麼好來!」
    說得劉來順臉紅脖子粗的眼淚幾乎流下來了。
    他娘就說大順子:一說得這麼難聽幹嗎?你不會好好說呀?就跟你不是沂蒙山
人樣的,他又不是來求你買木料!」
    大順子就說:「我要不說得難聽一點兒,他還會自我感覺良好!」
    他娘說。「好啦!好啦!」完了就要大順子去買火車票,她要二順子立馬回去,
「你這疙瘩的水土我不服!」
    大順子好說歹說才將他娘倆留住,待春節過後,劉來順和他娘就回來了。
    劉來順一回來就要求退隊。他尋思了一路,大哥的話難聽是難聽些,可是對呀。
你不能餓著肚子為餓肚子的原因辯護,也不能紮起脖子來羅羅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
這個大順子在家裡的時候八腳踢不出個屁來,一出去還人五人六的成了氣候,到底
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長白山比沂蒙山大啊。
    劉來順找著劉玉華介紹了一番東北的情況,學說了大順子說的一些道理,之後
說:「你看看留在生產隊裡的都是些什麼人!一個個的老弱殘疾,全是些耍著嘴皮
子等著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那還有個好?」
    劉玉華說:「你這次出去長了不少見識,看來形勢就這麼個形勢了,你大哥的
話對呀,你願意退就退吧!」
    「那你幹嗎還留在生產隊裡?你又不是沒有手藝!」
    劉玉華「唉」了一聲,說:「我是隊長啊!再說我太貪戀一種精神生活了!」
    「精神生活?你那種精神生活不就是大夥兒一塊兒幹活兒的時候熱鬧一點兒嗎?
頂吃還是頂穿?你孩子都這麼大了,還想把愛情來產生啊?」
    劉玉華苦笑一下,說:「『人多好幹活兒,人少好吃饃』當然也是一方面;另
一方面我覺得咱這個村多少年來一向風氣不錯,一家有難,眾鄰相幫。可一搞單幹,
人心確實是散了。今年春節孩子們去給烈軍屬貼對聯送蠟燭,每家的東西不值兩塊
錢,可那些烈軍屬們全哭了。要是一個個的都跟老曹家樣的,去他家看個熊電視也
要買票,沒有錢就拿雞蛋換,這麼下去行嗎?」
    劉來順說:「那不還是因為窮嗎?要是家家都有電視了,誰還去他家看?」
    劉玉華說:「最近我一直琢磨這個事兒,是保留生產隊還是搞單幹,其實只是
個形式問題,一切都要看內容,各有各的長處,也各有各的弊端。只要不是一刀切
就對了。」
    劉來順堅持要退隊,劉玉華就同意了。劉來順一退,李玉芹也退了。而韓富裕
和另外兩家烈軍屬反而入了隊。讓人想起一句類似的名言,生產隊裡邊的人想出來,
生產隊外邊的人想進去,很微妙的。
    李玉芹真是個溫柔而又果斷的女人。她跟劉來順一起退隊,就等於向全村公開
了他倆的事,她很樂意有這麼個效果。
    劉來順從東北一回來,她就來看他娘倆了。她臉紅紅的,穿得利索索的,仿佛
比先前豐滿漂亮了許多。待說過一些親熱的寒暄的話之後,劉來順他娘看出點小情
況,就到院子裡拾掇這拾掇那去了。
    他娘一走,李玉芹竟害冷似地一下顫抖起來,眼淚也下來了,他問她:「怎麼
了?」她壓抑地流著眼淚,大滴大滴的淚珠從她那美麗的眼睛裡滾落下來,帶著響
聲似的。半天,她氣呼呼地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
    劉來順確實就不明白,莫非女人們愛起來都像發瘧疾一樣嗎?但嘴上卻說:
「還能裝糊塗!關鍵是你要跟了我,就當不成幹部家屬了。」
    「你這個死疙瘩呀,我恨不得咬你兩口!」
    「你咬吧,咬吧,喃,喃!」他就蹲到她跟前讓她咬了。
    她發瘋似地在他臉上到處親,喃呐著:「把人熬煎的,我以為你不回來了哩!」
    「還能不回來!」
    劉來順他娘在門外咳嗽了一聲,進屋送水。兩人重新坐好,劉來順就羅羅東北
的情況,他大哥講的道理,爾後就把準備退出生產隊的打算跟她說了。不想她跟他
不謀而合,說:「我也有這個打算,只是不好意思提出來。」說完,又問他:「東
北的花椒多少錢一斤?」
    劉來順說:「我還不大瞭解哩!」
    他娘說:「兩塊來錢兒吧!」
    李玉芹說:「看看,咱這裡的花椒皮兒五毛錢一斤沒人要,氣得劉乃厚他們都
燒了火,燒火還麻眼。咱倆搞一個代銷點怎麼樣?往外推銷花椒蘋果大紅棗,往裡
進煙酒糖茶日用百貨,一傢伙就弄大了。我尋思你有文化,千農活兒又白搭,搞個
推銷啦站個門頭啦當個會計啦,說不定好貨,怎麼樣?幹不千?」
    劉來順一聽挺激動,說:「行是行,可咱沒本錢哪!」
    李玉芹說:「你這個人不就是本錢哪?」她把那個人字格外強調了一下,「再
說還可以貸款哪!搞代銷點還三年免稅呢!咱這裡是貧困地區不是?有政策!」
    劉來順心裡想,到底是給楊稅務當過老婆,業務還怪懂:「可建在哪裡呢?」
    「你家那座老宅子就怪合適,又挨著公路,裝裝卸卸什麼的捷方便!」
    「那是我大哥的呢!」
    他娘說:「你大哥的就是你的,他還能再回來呀?你們用就是,不用白不用!」
    李玉芹說:「那可就太好了。」
    李玉芹發揮她年輕漂亮的特長,利用楊稅務先前的關係,跑執照跑貸款跑進貨
渠道;劉來順則發揮他有文化腿長的特長,記帳算帳搞推銷,釣魚臺第一個個體代
銷店就成立起來了。李玉芹任經理,劉來順任辦事兼會計。
    開業的那一天,莊上的人都來湊熱鬧。劉玉華說:「乾脆來它個雙喜臨門,弄
成個名符其實的夫妻店算了。」
    劉來順嘿嘿著不吭聲,李玉芹就說:「不懂個形式和內容的唯物主義辯證法!」
    劉玉華囑咐他倆:「以後需要個人手什麼的可說一聲,別不好意思。」
    韓富裕問劉玉華:「敲鑼打鼓吧?」
    劉玉華說:「敲!」
    敲得劉來順熱淚盈眶了。
    李玉芹原來還包了一小片果園。當初分田到戶招標承包果園的時候,村上沒人
敢包,村幹部們說是生產隊的人也可以包,李玉芹就承包了一小片。這次兩人從生
產隊退出來又按人頭帶出來了十幾棵,連在一起就是很可觀的一片了。他兩個先前
又都在果園幹過,果樹管理上的一套懂一些,兩人形影不離地要麼小賣部,要麼蘋
果園,就這麼幹起來了。李玉芹的那個上小學的小女孩兒由劉來順他娘管著,兩家
又一塊兒開夥,就跟一家人似的很紅火。
    他兩個一塊兒出去聯繫業務的時候,小賣部的門當然就關著。劉來順眼李玉芹
商量:「招個女孩子怎麼樣?幫著站站門頭!」
    李玉芹不同意,說:「堅決不要女的!」
    「為什麼?」
    她瞪一眼劉來順:「女的毛病多,再說咱也不指望那個門頭,那只是招牌,咱
們主要做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
    劉來順就不知道什麼是門頭上看不見的買賣。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神秘,
不可等閒視之。那次他兩個去縣城聯繫業務,如果抓緊,當天就能趕回來。但她故
意磨磨蹭蹭,這裡轉轉那裡逛逛,待把事兒辦完,就非在那裡住一宿不可了。她還
會喝酒呢,他喝起酒來臉色紅潤醉眼朦朧,格外迷人。她像換了個人似的說說笑笑
很活躍。兩人的房間當然是分著開的,但喝完了酒他把她送回房間去的時候她不讓
他走了,她要他陪她說話。他說:「生意上的一套你還怪懂哩,你怎麼懂的來著?
過去好像沒發現你有這方面的天才呀!」
    她笑笑:「你沒發現的多哩!我過去賣過大紅棗兒還賣過細麻繩什麼的,你沒
發現吧?我還會抽煙呢,來,給我一根兒。」他遞給她一根兒,她就人五人六地抽
起來了,還挺像回事兒,那煙確實就是從她鼻孔裡出來的。他問她:「跟楊稅務學
的?」
    她說一句「不會說個話」之後就說起了楊稅務。她說她當初認識他就是因為賣
紅棗兒。你知道賣東西的特別害怕搞稅務的,但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很好說話。
他還經常讓她到稅務所裡喝水呢,就讓她很感動。後來他到棗樹行抓中心工作搞民
兵訓練,能打出那麼好看的信號彈又讓她很崇拜。他到她家吃派飯的時候,喝完了
酒,就拿出一疊人民幣在桌上摔,他管人民幣叫「國務院發的東西」,之後抽出一
張大團結遞給她爹說:「李大哥,小意思,你收下!」就把她爹震得一愣愣的。他
在她家管她爹叫大哥,待她打著燈籠,送他到大隊部休息的時候,半路上他就管她
叫小妹了。他把手攬到她的腰上說:「玉芹小妹很美麗呀!不要緊張,哎!城裡人
大白天在街上走就這樣呢,很大方的。沒有人的時候就這樣——」他扳著她的臉到
處啃,咂咂有聲。爾後他說:「在公園裡談戀愛的時候還這樣呢——」他的手就探
到她的胸脯上了。她一隻手打著燈籠,另一隻手根本抵擋不住,她讓他揉搓得吁吁
氣喘渾身酥軟。那只燈籠就在夜幕中的山路上搖曳著,一晃一晃……
    劉來順聽了心裡竟然很不是味兒:「真不是個東西啊!」
    李玉芹故意氣他似的說:「你是東西呀?我願意,你算幹什麼的?」
    劉來順氣呼呼地說:「你願意你嫁給他就是了。」「我就嫁了,怎麼著?還吃
人家丈夫的醋呢,不要臉。」
    他仍然氣鼓鼓地嘟囔:「你要臉呀?你多要臉!怪不得你那時候特別羡慕幹部
家屬呢,敢情是早有目標了。」
    她「噗哧」一下樂了:「小心眼兒的你,誰讓你當初那麼小呢,你要早占下不
就是你的了嗎?」
    劉來順簡直讓她撩撥得夠嗆!他嘟嚷著「我現在可是大了」就撲上去將她抱住
了。她深深地喘一口氣,說:「你大了我可老了。」他又嘟嚷著:「你根本不老!」
    「你不嫌呀?」
    「不嫌不嫌不嫌呀!咱們結婚吧,正兒八經地結個婚。」
    她卻沉著起來了:「著什麼急呀,這不跟結了婚一樣嗎?」
    「你還怪解、解放哩,不等結婚就有了事兒。」
    「在外邊兒可以解放一下,回去就不能有事兒。」
    「整天呆成堆兒,沒事兒人家也以為有事兒。」
    「咱們就來它個有事兒也跟沒事兒似的。」
    「搞得這麼複雜幹嗎呀!」
    「工作需要!」

                                   七

    天大旱。一冬無雪,開春之後又滴雨未下。這種情況在別的地區也許算不上大
旱,但在沂蒙山的北部地區那就是大旱。沂蒙山有「澇不死的北、水、南,旱不死
的臨、蒼、郊」之說,意思是沂河上游的沂北、沂水、沂南三縣再澇也不怕,而下
遊的臨沂、蒼山、郯城三個縣則越旱越豐收。特別是沂河發源地的沂北縣,地勢太
高,河床落差太大,有點雨刷地就流下去了,根本存不住水。所以一樣的情況在別
的地方不怎麼旱,這地方就格外旱。
    這時候,小麥剛剛灌漿,春播即將開始,正是用水的時候可就是不下雨。分田
到戶的時候,大部分水利設施都破壞了,沒法用。生產隊的水利設施,雖然沒破壞,
但也不配套了,麥田澆了一半兒也甩不上了。劉玉華讓人在機井旁邊兒挖了個水池
子,把水抽上來之後,靠肩挑手提地澆麥播種。單幹戶們也來挑水,他們說這機井
是村裡的,不單單是你們生產隊的,你們用我們也能用。生產隊的人說,這水是我
們花錢買柴油用抽水泵抽上來的,你們不能白挑。單幹戶們說「我們繳錢還能不繳」,
可過後誰去挨家挨戶地收那三毛兩毛的錢呢?一個莊上住著整天碰頭搭臉的。儘管
如此,單幹戶們澆上的地仍然不如生產隊多,他們老婆孩子一起上陣哭天喊地也還
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而機井裡的水還不能全抽光,你這裡抽得厲害了,村裡的那
口井就沒水了,全村的人畜用水也要成問題。大夥兒又都到五裡地以外的沂河去挑
水。挑著挑著沂河也沒水了,季節眼看也要過了。生產隊的麥田勉強澆了一遍,春
播基本上搞完了,單幹戶們的地卻大部分沒種上。最後不管地幹不幹了,壩上種子
就算完,完了就等著下雨。這時候,人們就覺得澆地這件事還是集體著方便些。
    在這種情況下,李玉芹的那一畝麥田卻全部澆上了。是生產隊幫她澆的。倒是
有人說過「不羅羅她了」的,可劉玉華說:「她孤兒寡母的你讓她怎麼弄?還講不
講個『團結互助發揚光』?」
    「她不是跟劉來順合居了嗎?劉來順不會澆?」
    「你聽誰說他倆合居了?領證了嗎?你看著像合其實還沒合,等他倆正式成了
一家人再不羅羅她就是了。」
    劉來順的地就沒人給他澆。他自己吭哧吭哧地挑水澆了一點兒,李玉芹疼得慌,
不讓他澆了,說:「我的就是你的,夠吃的算完。最費力的是種地,最不值錢的是
糧食,有功夫多做一筆買賣就有了。我還想把咱倆的地再回包給生產隊呢。」
    劉來順就體會到她為什麼不急於和他結婚了。她還在品嘗著集體道路的優越性,
享受著幹部家屬的殊榮。
    天老不下雨,大夥兒都怪急得慌。單幹戶李守陽說:「這麼幹靠著還是事兒來,
咱們得敬天祈雨啊!那年敬了一回不就挺管用,頭天敬了第二天就下了。」
    大夥兒都說行。
    可誰來挑頭張羅呢?單幹戶們願意湊份子出錢,可不願意挑頭,個別願意挑頭
的也覺得沒有權威性,於是就想到了劉玉華,覺得還是生產隊組織有號召力,劉玉
華還不羅羅兒,說。「我是共產黨員,怎麼能羅羅兒這個?」
    李守陽說:「你看天早得這個樣兒,群眾也有這麼個要求,你就出出面組織組
織吧!嗯?黨員也不能脫離群眾不足?」
    大夥兒也都說是呀是呀,這個麼兒還就得你來弄。
    說得劉玉華也有了點小同情,就說:「你們問問韓富裕幹不幹吧,也只有他能
張羅!」
    不想韓富裕也不幹。韓富裕說:「頭年生產隊讓你們挑個節目熱鬧熱鬧,你們
一個個牛皮烘烘,請了一圈兒沒人羅羅兒,現在想起生產隊了,沒門兒!」
    大夥兒沒辦法,最後公推何永公領銜挑頭。李守陽說:「那年就是他挑頭的呀,
怎麼把這個破兒給忘了呢!」
    革命老人何永公是叫革命老人,其實他本人並沒具體地參加過什麼革命,只不
過他兒子參軍較早,後來又南下當了大幹部罷了。他外號叫何大能耐,上過幾天私
塾,懂一點陰陽五行,看過幾本初刻或二刻的東西,滿腦子的偽科學。韓富裕當年
談戀愛姑娘們給他提缺點的時候,說他散佈封建迷信的話,韓富裕就是聽他說的。
他喜歡在人家的白公事上當司儀,人家辦紅公事的時候去掌勺當大師傅。他炒萊的
水平一般化,且一邊炒一邊嘗,但你若不請他,他會對你的酒席評頭論足,評得一
塌糊塗,又是「不上講究」,「一鍋豬食」什麼的。他很看重劉來順織布這件事,
說是還是自己織的布穿著放心,寧願光著腚也不能穿南方人賣的那種舊衣服。「有
一年,餘以十五斤小米換九成新之棉大氅兒一件,白天穿著,晚上蓋著。可蓋著蓋
著,三不知的那大氅兒就滾落地上了。一日睡至半夜,餘被凍醒,見大氅兒又滾落
地上,餘即拾起來,覆蓋好,不一會兒又滾下去了。餘拾之它墜之,拾之墜之,如
是者三。後餘拾之摁之不撒手,它竟與餘拔河般地相持不下,餘沒拽過它,竟將餘
亦拽至床下了。餘大吃一驚:莫非床下有人與餘戲鬧乎?一看,沒有。餘即恍然大
悟:此大氅兒乃是扒窯子的從死屍身上扒下來的定了。余當即向其三叩首,將其小
心放至床上,它即安然不動了。第二日,餘以火焚之,那大氅兒竟劈啪作響飄然而
去。」
    有一年何永公確實就領著祈了一回雨。全村男女老幼滿當當地跪了半裡地,把
交通也堵塞了。有一個騎著自行車的脫產幹部模樣的人打此路過,站在旁邊兒看熱
鬧,何永公就過去將他摁到地上跪下了。後來才知道那人是縣長,縣長也沒怪罪他,
只是作報告講到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時經常提到這事。
    這次大夥兒推選他挑頭祈雨,他就又精神抖擻地領著大夥兒殺豬宰羊,買紙備
香。遊行祭祀過後,又是鋪天蓋地跪倒了一片,宣誓般地哭天喊地,呼風喚雨,很
有氣勢的。
    完了,眾人感慨不已,都說像這類群眾自覺自願的事情,還是有組織地進行好
一些。

                                   八

    李玉芹和劉來順收購了一宗去年各家賣不出去的花椒,托運到東北大順子那裡
去了。爾後李玉芹打發劉來順去一趟,看看銷得如何,順便再讓他大哥批些木材回
來,說是拿蘋果換他的。劉來順去了之後,他大哥還挺高興,說:「你也開竅了?
不,『毛澤東思想深入人心,集體的道路地久天長』了?那花椒是按兩塊錢一斤批
出去的,你們收購的價格是多少?」
    「一塊一!」
    「這三噸就賺五千多,這點子出得還行來。你們要我批木材,那個李玉芹能給
我多少回扣啊?」
    「回扣?什麼回扣?」
    「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我還真不知道哩!」
    「你個土掉了渣兒的傻老帽兒!還做買賣哩。我這裡給你平價木材,她那裡議
價賣,這中間的油水兒有多大你知道不?她不給我回扣,誰羅羅她呀?你以為我批
木材就那麼容易?就算我打著支援老區的名義批了條子,從買出來到運回去,需要
打通多少關節你知道不?哪一個關節不打點一下行嗎?銷那些花椒也是我四處打點
了的,別心裡沒數。」
    「我們不是給我平價蘋果嗎?」
    「你拉倒吧,你那個蘋果根本不存在平價議價的問題,全是市場價格,那裡便
宜這裡貴,不是因為平價議價,而是由於地區差兒,懂嗎?」
    劉來順說:「那你按人家給的回扣數拿就是了。」
    大順子就批給了他們三十方木材,按較低的一個比例拿了他們的回扣,並囑咐
他:「以後搞商品流通要注意建立一種感情聯繫,互惠互利,別放進不放出。」
    劉來順回來跟李玉芹一講,李玉芹說:「我尋思他不好意思拿哩,還真拿了,
外邊兒的人就是狡猾。」
    這花椒一倒,木材一銷,生意一傢伙做大了。這時候劉來順就知道什麼是門頭
上看不見的買賣了,他對李玉芹很服。
    李玉芹越發自豪、豐滿和漂亮了。她像剛剛成熟的大紅棗兒,臉兒紅潤,身體
飽滿,透著一股迷人的魅力。她當然就不時地慰勞他一番,說:「怎麼樣?幸福吧?
脫產幹部的生活就這麼過上了。」這個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重新獲得愛情之後,懷
著唯恐再失去的心理,仔仔細細地品嘗著享受著。劉來順呢?因為剛知道點滋味,
而且這愛情來得晚了些,也拼命地補償著,樂此不疲地跟她耳鬢廝磨。
    生意做大了,影響出去了。那些穿制服戴大蓋帽兒分不清是工商還是稅務方面
的人來檢查指導的多了。劉來順分不清,李玉芹分得清。來人當然就酒席侍候,她
作陪。酒喝到一定程度,那些人就對她動手動腳,她也不惱。她還跟人家稱兄道弟
呢!她把人家送走的時候,一個眼的眼皮還節奏很快地抖動呢!他怎麼也不能像她
那樣節奏很快地抖動一隻眼的眼皮,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他當然不悅:「你幹
嗎這麼賤哪?」
    她還裝糊塗:「怎麼了?」
    「你以為我沒看見?」
    她不在乎地笑笑:「又吃醋了不是?你懂個屁呀!」
    「我是不懂,永遠不懂!」
    她一下將他抱住:「我就喜歡你吃醋。」
    他將她撥拉開:「算了算了,你拉倒吧!」
    她鍥而不捨地擁著他:「還認了真呢!這些人哪個能得罪呀?不把這些人籠……
團結住,咱幹啥能幹成呀?你以為錢掙得那麼容易呀?那些木材是國家統配物資不
准倒買倒賣呢!人家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沒事兒,認起真來就夠咱嗆呢!」
    劉來順的心就軟了。他笨拙地學著她抖動眼皮的樣子:「就這麼個睜一隻眼閉
一隻眼呀?」
    她嗔怒地打他一下:「去你的!」
    「可你是我的!」
    「所以我不急著跟你結婚呀!」
    「就為了這個?」
    她嘻嘻地說:「小心眼兒的你,你的終歸是你的,還能跑了?還生氣呢?俺向
你賠不是還不行?」說著就把晴綸羊毛衫和襯衣一起脫了。昏暗中她將羊毛衫和襯
衣拽開的時候,就劈啪作響閃著火花,這是化學的東西。他不知怎麼就想起了何永
公以十五斤小米換來的那個棉大氅兒。那種細微的劈啪作響的聲音真是難聽得要命,
那火星也像鬼火一樣,鬼鬼祟祟挺格寒人。她一點情緒也沒有了。她問他:「怎麼
了?」
    「你穿的什麼狗屁衣裳啊!劈啪作響還冒火光,簡真是死人穿的東西,什麼好
心情也讓它弄壞了。」
    她有點氣惱地說:「沒見過你這樣的,睡不著了怨床歪,不怨自己本事不濟還
怪這怪那哩,毛病不少!」
    他氣呼呼地說:「拉倒吧,反正咱是沒本事。」
    她又撫慰他:「誰說你沒本事啦,還能每回都行啊?」
    像這樣的只圖新鮮而又缺乏責任感的夫妻般的生活,很容易發生些不愉快,慢
慢地就會產生小隔閡。而當她妥協一下,不穿那些又響又冒火光的東西的時候,他
就又行了。這時他又覺得她根本不好好地顧借他,像是人家的東西不用白不用似的,
很鋪張。他又跟她商量結婚的事情,她說:「不急著結婚是因為死鬼老楊的關係還
可以用,人家還能格外高看咱一眼,結了婚,人家認識咱是幹什麼的呀?」
    劉來順說:「原來如此!結了婚人家就不認識咱是幹什麼的了,不認識咱是幹
什麼的了是因為跟我結了婚,那就趁早拉雞巴倒吧,你讓人家認識你高看你去吧!」
    她又軟纏硬磨:「看看,又使小性兒了不是?小男人什麼都好,就是愛使小性
兒不好。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咱好哇!等咱成了當當響的人物不是咱求人家而是人
家求咱的時候,再大鳴大放的當你的老婆不好嗎?」
    劉來順就又軟下來了。他猜想正常的長久的夫妻大概都是這樣的吧?
    這年的年景不錯。春天大旱的時候,何永公領頭祈了那麼一下雨,此後就基本
上風調雨順。秋後糧食豐收、蘋果豐收,家家戶戶吃的問題基本解決,那些承包了
果園的則連花錢的問題也解決了。劉玉華說:「關鍵是今年公糧和統購糧賣得少了。」
    細算起來,生產隊的人收入不如單幹戶們多,原因當然就在於那個大鍋飯。韓
富裕有點小後悔,說:「早知這樣,還不如不進來哩!」摘帽富農王德仁也有點小
動搖:「看樣子政策不會變了,這個分田到戶還行來。」
    李玉芹又收購了大宗蘋果,連同她承包的那些一塊兒運到東北,又賣了個好價
錢。春天她低價收購花椒賺了一傢伙的事,劉來順有一次無意中說漏了嘴給傳出去
了,加之他兩個明鋪暗蓋婚又不結卻形同夫妻,莊上的人就對他倆議論紛紛,說:
「這個女人屬母狗×的,放進不放出,大夥兒對她那麼好,她賺當莊人的錢還這麼
狠!」
    「那片果園根本就不該包給外來戶,她走起路來仰著個臉,熊樣兒!」
    「這個劉來順也不是什麼好衙役,成她的面首了。」
    李玉芹聽見了一句半句的就一肚子委屈,說:「一個個沒良心的東西,那些花
椒他們燒了火不疼得慌,你費勁巴力地給他銷出去了,他又嫌吃了虧。我承包果園
是簽了合同的呢,想欺負我個外來戶呀?沒門兒。」
    李玉芹也買了個大彩電,她要跟那個姓曹的竟爭一下,也要賣票來著,劉來順
堅決不同意,李玉芹聽了他的。可後來即使不賣票也沒有誰願意去她家看了,劉來
順覺得很尷尬。

                                   九

    李玉芹問劉來順:「你有個大叔在省城當作家是不是?以前我怎麼沒見過他呢?」
    劉來順說:「他從小就在外邊兒上學,你上哪裡見去?又不是親叔。」
    「不是親叔也不要緊哪,他總該有點家鄉觀念吧?他要是給咱來上一篇兒,報
紙電臺的一宣傳,那名氣可就大了,以後要跟他加強聯繫,嗯!」
    「他又不是記者光寫好聽的,你要犯了錯誤嘛,他說不定能給你來一篇兒。」
    「那就更不能得罪呀,更要加強聯繫呀,我讓你聯繫你去聯繫好了,就這麼定
了。」
    劉來順去省城他那位作家大叔家加強聯繫的時候,就發現了一樣他非常熟悉的
東西:帶格子的家織布。沙發的靠背上扶手上全是,他大嬸穿的旗袍兒和牆上掛著
的小挎包也是那種家織布做的。在一圈兒很洋氣的擺設中間顯出一種樸素的美。他
問他大叔:「您還有這種東西呀?」
    他大叔說:「是你大嬸娘家送來的,好看嗎?」
    「好看!」
    「這就叫織錦,也叫魯錦。實際咱們沂蒙山織的這個才最正宗啊,我看見這些
東西就會想起沂蒙山,它在時時提醒我是沂蒙山人,可惜現在失傳了。」
    劉來順的眼睛一亮:「我就會織呀!」
    他大嬸就說:「你織啊!現在這些東西又開始時興了。」
    劉來順說:「會不會過段時間又過時了?」
    他大叔說:「民族的東西永遠不會過時,偶爾過時一下也是暫時的,過段時間
還會時興,頂多形式上變變罷了,東西還是那些東西。」
    他大嬸說:「你們織了,我幫你們聯繫推銷,你看這個!」她指指牆上掛的一
幅孔子畫像,「就是在一般的白家織布上印的,還出口呢!」
    劉來順就激動得要命,當即表示回去馬上辦個織錦廠。
    他大叔就說:「好啊,這個想法好的、好的,我全力支持!」
    回家的路上,劉來順就把建織錦廠的細節想好了。他還決定此事暫不告訴李玉
芹,先悄悄地準備著,待一切就緒之後再跟她攤牌。她若同意,就讓她突然高興一
下,她若不同意,就跟她拉雞巴倒。作為一個男子漢,你一點後手也不留,把底全
交給這個女人,僅僅做她的助手……哎,莊上的人怎麼說我是面首呢?是助手吧?
老百姓沒文化,淨說錯別字。
    可一回到家,他就聽他娘說,韓富裕、劉玉華和另外三個單幹戶讓公安局給提
溜走了。他問娘:「為了什麼?」他娘說:「你去問問李大經理就知道了。」
    他去小賣郭找李玉芹,就見李玉芹正在陪幾位戴大蓋帽的人喝酒,歌頌當前改
革的大好形勢,感謝有關部門的大力支持,那些人就說她是「女強人,企業家」。
她一隻眼的眼皮就又節奏很快地抖動起來,作和藹可親狀。劉來順在黑影裡瞅了半
天沒驚動她,待那幫人走了才露面。她見了他就趔趄著站起來要跟他乾杯,說:
「怪恣來,慶祝慶祝!」
    「慶祝什麼?」
    「嘿嘿,老娘我是女強人,企業家!」
    她醉了。他把她扶到床上,她就哇哇地吐了,吐完了就哭,哭夠了又笑,把劉
來順折騰得不輕。他沒敢離開,他要侍候著她繼續吐或喝水什麼的。她睡了一小覺
醒來,見他趴在床沿上睡著了,就把他的腦袋緊緊抱住了,她嘟囔著:「小親親咱
們結婚馬上結婚!」
    他一下醒了:「你不是說醉話吧?」
    她幽幽地看著他:「不是不是不是啊!」
    「韓富裕——」
    「別說話!」她一下用濕潤的唇將他的嘴堵住了。這時候也確實不宜說別的話
的。
    完了,她說:「跟你說的事兒你還沒表態呢!」
    「什麼事兒?」
    「結婚呀!」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韓富裕——」
    「不嘛不嘛,你先回答我嘛!」
    「我的態度你還不知道嗎?」
    「沒變化?」
    「除非你變了。」
    「那好!」她就說起韓富裕他們為啥讓公安局給提溜走了,因為果園的事,你
知道那些人議論栽的不如包的,包的不如賣的已經好長時間了,憑心而論,當初承
包額是偏低了些不假。可當時他們為什麼不包?人家包了就害紅眼病,韓富裕這個
私孩子借著喝醉了酒就領著一幫人去刨果樹,一下刨倒了二十多棵,多疼人啊!那
些人一邊刨還一邊罵呢,『地是我們開,樹是我們栽,為何讓個外來戶子破鞋發大
財?』罵得還怪順口哩!這不純粹破壞改革嗎?也不看看老娘我是誰!老娘一個電
話打過去,公安局就來人把他們抓走了。你沒見公安同志一來嚇得韓富裕那個熊樣
兒啊,公安同志問他姓什麼,他哆嗦了半天還說不出姓什麼呢!」
    「跟劉玉華有什麼關係?」
    「韓富裕梗梗著脖子去刨樹,就是他在旁邊兒激起來的,一塊兒喝個熊地瓜幹
子酒還胡羅羅兒呢!說是『蘋果樹大家栽,一人發財不應該。雖說承包有合同,不
合理的應該改。公家嫂子實可愛,近年變得有點壞。作風問題還在其次,關鍵是鑽
進錢眼兒裡出不來』,韓富裕一聽,就說『給她刨個屌的!』他說『你不敢!』韓
富裕說『你看我敢不敢!』說完真格地就刨去了。」
    「就為了這個?」
    「嗯,情況就這麼個情況!」
    劉來順就不吭聲了。這時候他發現躺在身邊的這個女人安靜的時候是漂亮的,
可發起狼來就不怎麼好看了,也不顯年輕了。她感覺出他的冷淡,又以女人的方式
感化他:「把劉玉華提溜走你疼得慌了?他也怪流氓呢,還管我這裡叫『全世界最
溫暖的地方』!」
    他忽然坐起來:「你溫暖個屌呀!」
    她也惱了:「你幹嗎跟我這麼說話?人家欺負我你也欺負我?我哪點對不起你
了?」
    他說:「你沒對不起我,只有釣魚臺對不起你,而你沒對不起釣魚臺!」說完,
走了。
    第二天,劉來順以自己不適合做買賣為由從那個小賣部裡退出來了,結婚的事
自然也就告吹了。李玉芹冷笑了一下,算了。
    三天之後,劉玉華跟參與刨樹的那三個單幹戶回來了。四個人還挺樂觀,一路
有說有笑,有人問劉玉華:「以腳踢其腿讓你站好香?」
    他笑笑:「哪能呢!」
    韓富裕就留在那裡了,拘留十五天,罰款四百元。劉玉華安排生產隊的人輪流
給他送飯,罰款則由劉來順主動給墊上了。
    劉來順又進到生產隊了。他跟劉玉華商量辦織錦廠的事,劉玉華很高興,說:
「我早就想搞點企業,就是想不起上什麼項目來,這下可太好了。」
    釣魚臺第一個隊辦企業織錦廠很快就建起來了,生產隊的所有閒散勞力都有了
活兒千,劉來順的那台織布機也安了起來。劉玉華說:「怎麼樣?植物性質的棉皮
又吃香了吧?還是毛主席說得對呀,社會要走S型,有時候說不定還要走0型!」
    後來,一位當過電影演員也當過作家的很有名氣的人拍電視系列片《中國一絕》,
生產隊的織錦廠就上了電視,作為《中國一絕》的一集,叫《沂蒙織錦》。劉來順
的那位作家大叔就答應給他來一篇,叫《最後一個生產隊》。
    這年,那三個參與刨果樹的單幹戶也進到生產隊了,此時同時摘帽富農王德仁
和另外兩戶則退出了生產隊。
    現在這個生產隊仍然存在著,不少人還是單幹的時候想集體,集體的時候想單
幹,這麼出來進去進去出來地循環著,看樣子還要這麼無休止地循環下去,怪有意
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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