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棲 鳳 樓


二十二
   
77
  那座樓在用以拍攝的過程中,閃毅只當它是一堂巨大而省錢的佈景。他在那樓裡樓
外樓上樓下出出進進走來走去時,滿腦門子盡是關於他所投資的那部影片的種種事宜,
他幾乎完全忘記了在這座樓裡所度過的那些童年歲月。可是這天他來到這座樓時,卻忽
然有種夢醒時分的怔忡,並且隨著他往樓上去,那怔忡更化解為許許多多越來越滋生膨
脹的複雜況味。
  那座樓及其附屬庭院已然消除了拍攝電影的所有跡象,恢復為一派家居的氛圍。盡
管這二十多年後的眾生生態與二十多年前有了許許多多的變化,但樓畢竟還是那座樓,
無論人們如何給它重施脂粉、新潮包裝,它的古舊,它的沉重,它那中西文化在碰撞中
凝固出的怪誕,它那歷經滄桑閱盡奇詭的種種細節,處處都顯示出它無言的悲愴、豐沛
的感慨。
  閃毅本是來處理幾件借用拍攝的善後事宜。事畢,他特意登至樓上,到故居小坐。
那裡的住戶是完全不認識的人了。一位退休在家的老頭禮貌而淡然地接待了他。那居室
裝修得已面目全非,然而從門窗望出去的闊廊與外面的樹杈天空依然是那麼樣的熟悉,
就仿佛還是那個剛剛成立了「向陽院」的初冬……
  他不便久坐,道謝告辭。他腦子裡剛活現出姥姥隱忍著內心巨大痛苦然而慈藹平和
的面容,卻在下樓時忽然被走廊裡的一樣東西刺痛了心尖……那落入他眼簾的是一個帶
蓋子的白搪瓷尿盆……偏偏也擱在了那扇門外!……仿佛那個「榮譽軍人」,不,「反
動兵痞」,那個「獨眼龍」潘國成,就要推門而出,並且責怪他為什麼「現在才
來?!」……他扶著粗大而結實,並且雕有裝飾花紋的樓梯扶手,停在那裡,許久,才
使心尖的痙攣終於平息。再往下走時,他每一步都格外沉重。
  他沒想到,韓豔菊在一樓回廊裡等著他。
  他們其實才分手沒多久,是在隔壁院她的辦公室裡。他不知道,韓豔菊還想請他到
家裡再談談。
  「……怎麼樣?鳥槍換炮了吧?你那故居……」
  他覺得眼前的韓豔菊在這聲問話中才由朦朧而凸現。他心頭的種種光影陰霾也才緩
緩彌散開去。
  「……請進請進……來來來……歇歇……來鳳梅家喝杯上好的龍井……」
  他沒多想,也許是出於需要鎮定一下的心理需求,他跟著韓豔菊進了她家那個雙開
門……韓豔菊沒在廳裡停留,而是把他引入了一間內室……司馬山儼然在座,見他來了,
站起來迎,滿臉笑容……
  跟他們兩口子落座在沙發上,呷了一口韓豔菊沏好端來的特級龍井茶,有一搭沒一
搭地對了幾句淡話,他忽聽韓豔菊說:「……聽說你那片子,連做後期的錢都不夠
啦?……」
  這話仿佛一錘砸在了心窩,他頓時全身神經一震,霍然清醒。他望定那個女人,問:
「你聽誰胡說?」
  韓豔菊呵呵地樂,拍著手說:「瞧,這不你自己說出來了嗎?……你這個神情兒,
是開了鍋的餃子露出餡兒了啊!……」
  他大不悅。他的商業機密,不希望別人打探。當然,他知道,這些天來,提前撤離
那賓館等種種舉措,用不著有人透露,聰明如韓豔菊者,是一定會窺破他資金周轉不靈
的底細的。但韓豔菊在大面上,在她的辦公室,當著別的人,一直沒有這麼樣地來戳穿
他……她不是跟司馬山掰了嗎?那怎麼偏當著司馬山來跟他說這個?……
  他便頂了回去:「我說韓阿姨,我這鍋餃子留著自己吃,您著哪份子急呢?我給您
的那鍋餃子,咱們不都交接妥了嗎?那鍋餃子煮得怎麼樣,可就都看您的火候了……」
  韓豔菊笑得兩隻眼睛像要爆出豆兒的豆莢:「是呀是呀,我也真貪是不?把著自己
這鍋,還瞅著你那一鍋……其實我是為了給你們倆牽線,當一回經濟紅娘!……咱們成
人之美,分文不取!……來自五湖四海,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嘛!……」
  閃毅不明白這兩口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司馬山一旁終於開了口。他一一道來,邏
輯清晰,結論誘人……
  原來,司馬山是接通了「上線」,有了「直接從銀行裡拿錢來用」的機會;可是要
拉起一個公司,達到「師出有名」且「大有道理」,也還需要「另闢蹊徑」。於是想到
了「中外合資」的招數。現在閃毅是活生生的外商;如果閃毅沒有資金周轉上的困難,
恐怕也懶得考慮合資的事;司馬山要不是閃毅這種處境,也難以向閃毅開口;也是雙方
的緣分湊迫,只要閃毅願意「挺身而出」,他那「外資」份額,可以用司馬山「從銀行
裡直接拿出來的錢」墊算,待他一旦渡過了危機,再「落實」不遲……
  這方案當然令閃毅怦然心動。《棲鳳樓》的後期製作費竟可「得來全不費工夫」!
何樂而不為?
  ……走出那座樓所在的院落,坐進自己的汽車時,閃毅已然忘記了他在當年「潘大
大」住屋外,猛然看到那個搪瓷尿盆時所受的刺激……
   
78
  好久沒接到過印德鈞電話了,當雍望輝聽到那熟悉的聲音時,真是非常高興。
  印德鈞約他去智化寺看一個民間收藏家自己組織的展覽。
  真沒想到印德鈞有這樣的好興致。在他記憶裡,印德鈞似乎是不怎麼愛看展覽的。
也許是因為快退休了,現在擔任的又是個閑差,所以業餘的愛好情趣也豐富起來。
  他答應去。
  智化寺深藏在鬧市的胡同群中,即使老北京,也有很多人不太知道有這樣一所寺廟。
它雖然不大,卻保存得頗為完整。它最著名的是其後面的藏經樓建築,據說基本上保持
著明代以前的結構,在古建築中別具一格,極具文物價值。另外這座寺廟曾產生過一種
風格特異的佛教音樂,-直留傳至今;現在恢復了一支由僧侶組成的佛樂隊,所演奏的
法曲使這方面的專家激賞不已。不過,以上兩大特色仍不能吸引一般市民和旅遊者光顧,
所以,寺廟的管理部門便將廟中廂房廊房辟為了民間收藏品的展廳,一些民間收藏者自
發組成並經民政局登記註冊的協會聯誼會,也便將這裡作為他們展示自己收藏成果、進
行交流的一個樂園;這樣也便吸引了一些市民和外來旅遊者到此觀覽。
  雍望輝和印德鈞在智化寺門口會合。
  進去之前,印德鈞跟他說:「在北京幾十年了,我也是頭幾天才偶然發現這個地方
的……」原來,印德鈞參加了「希望工程」的助學活動,包下了家鄉最偏僻的山鄉裡兩
個孩子的學費和生活費;前些時那所小學的一位教師隨一個參觀學習團來北京,特意到
他家致謝,並帶來了那兩個孩子的優秀作業和孩子家長托帶的紅棗和柿餅;印德鈞自然
非常高興;那家鄉老師走那天,他到火車站送行,除了托老師給兩個孩子和他們兩家帶
去些禮物,還買了一大包書和一大包文具,送給那所學校;送完出了北京站,他心情甚
暢,便不忙坐車回家,且閒庭信步般地漫遊……他不喜歡大街上的喧鬧,便往胡同裡轉
悠;這麼三轉兩轉,就在無意中發現了智化寺……
  印德鈞對雍望輝說:「……進去看吧,准讓你大吃一驚!……」
  雍望輝感謝印德鈞對他的好意。他雖然尚未來過這智化寺,可他的生活視野比印德
鈞開闊多了。說實在的,各種千奇百怪的世相見多了以後,他已經變得很難吃驚,尤其
難得大吃一驚。就拿社會上的各種「發燒友」來說,他見識得已然不少。比如說,他就
到過一個音響「發燒友」家裡,那人的正式職業不過是自來水公司的一位業務員,收入
當然不高;剛進他家,舉目四望,可真是「家徒四壁」,舉凡一般人家都有的種種日用
器具,如組合櫃、沙發椅、電冰箱……他家竟都暫付闕如;他家的住房也實在狹窄;但
他為自己佈置了一個「聽音間」,那是用隔音材料在居室中單切割出來的一個小小空間,
只容得下他心愛的音響設備和一張自製安樂椅;他就經常一個人鑽進那裡面,調好音響
設備,放送最喜愛的CD盤或卡帶,躺在安樂椅上,陶醉在樂海仙音之中……據該人自稱,
他花費在那聽音間裡的錢,已逾六萬元!雍望輝在和他交談中,不斷地被他糾正所用詞
語與概念,比如雍望輝總順口稱他的設備為「組合音響」,他就一再糾正:「我這不是
組合音響,而是音響組合!組合音響是所謂的『套機』,廠家已經給你配置好了,甚至
是連為一體的東西,那種音響一般是供外行用的;音響組合則是我們根據自己的喜好,
用各國的不同品牌的機件自己裝配的……」雍望輝原來只知道若干日本廠家的牌號,以
為那便是挺不錯的東西了;這位「發燒友」卻告訴他,日本出的音響一般都是「大路
貨」,他們一般很少採用,他的主機便是德國的,CD機是丹麥的,音箱是法國的,而饋
線則是美國的——一根看上去極不起眼的饋線便價值一萬元!……「發燒友」說出了一
大串歐美名廠家的著名品牌,他簡直耳不暇聽……後來他坐上那把安樂椅,聽了一段不
是音樂的聲音——極為精確地記錄了一隻玻璃杯掉在水泥地上碎裂為八塊的全過程,他
承認,「連杯中的酒所濺發出的水汽都表現出來了」……自從那回走出了那位「發燒友」
的「聽音間」,他便不再為其它「怪人怪事怪現象」大驚小怪了。確確實實,中國大陸
已然出現了一個廣闊的民間空間,其中已瘋長出了千奇百怪的喬木、灌木、藤蘿、草
菌……妍媸並存,香臭雜陳;對此他已從心生焦慮,逐漸地變為了冷靜觀察、慎重評判。
  所以,當雍望輝隨著印德鈞步入展廳時,儘管印德鈞的表情很是興奮,他卻只懷一
種姑妄觀之的淡然情緒,懶懶地觀望。
  同時有好多個收藏者在那裡面展示他們的收藏品。一位收藏的是蝴蝶標本;蔚為大
觀;也許是印德鈞已然看過一回,竟不再留連。一位收藏的是各種古錢;雖數量不大,
卻精品迭現。還有一位收藏的是明清刺繡;另一位收藏的是清末迄今的各式茶葉罐,難
得他有這樣的興致……印德鈞為什麼只顧往那邊引?那邊的展示能更新奇有趣?……
  雍望輝跟過去,啊,那收藏者的選項確實特別——他收藏各式各樣的錘子,從最一
般的具有實用價值的,到銀制的鍍金的玉雕的瑪瑙的鑲寶石的木變石的等等供擺設用
的……直到近年來廟會上發售的塑料材料做的吹氣錘頭模型;其中最小的僅有指甲刀那
麼大,最大的木槌據說是用來敲酒庫裡那巨型酒桶的桶箍的,槌頭足有人腦袋那麼大……
  可是這又有什麼好吃驚的呢?就是有人專門收藏中外古今各式馬桶,一一陳列於此,
並用射燈照得輪廓分明,那也實在不必為之吃驚;以世界之大,人類之眾,心靈之詭奇,
趣味之分流……這實在都並不能使他覺得觸目驚心!
  「來來來……你來看……這是誰?……」印德鈞拉著他衣袖,把他引到這個展區的
起始部分,讓他看那前面的說明。
  那是很簡單的一個說明,開列著那收藏者的姓名、所在單位、在收藏愛好者協會中
的職務、收藏簡史……等等;並附有一張收藏者的近照。
  雍望輝拿眼一看,感到心口被重錘猛地一擊。他大吃一驚。不,這樣說還不夠分量。
他簡直是因大出意料而震驚得暈死過去……
  那收藏者是老霍。就是當年一錘錘猛釘金殿臣宿舍窗戶,因為過於恪守其職,而在
釘窗的過程中將他的雙唇盡情前伸,把那副神態烙刻在雍望輝心靈上,至今不僅難以消
退,還常常在他的夢中,在他的潛意識中拱動,甚至牽引著他的寫作衝動,使他常常欲
寫不能,罷休又不甘,處在尷尬與迷惘中的那個……久未謀面的老同事!
  那照片上的霍木匠,老了許多,但雙唇仍是微微前拱,體現出其特有的專注神情。
  「是他!」良久,雍望輝才倒吸了一口氣。
  「是啊!……這就是今天我約你來這兒的原因啊!……我那天也是著實吃了一
驚!……他是多年的老木工,收藏這個並不算稀奇,對吧?稀奇的是,他那麼個當年政
治情緒恨不能沖天高的人,如今怎麼成了這麼個閒情雅致數一流的人物呢?……還有那
個金殿臣,當年即便沒挨司馬山那頓整、打成了個『壞分子』,那也是單位裡公認的落
後分子呀;誰會從政治上看重他呢?嘿,二十多年過去,我跟你說過了吧?你在電視上
看見了嗎?他如今又是個什麼人物呢?……他變成先進的了,這倒也還不算什麼大爆冷
門,可他不是技術革新的先進人物,不是管理模範也不是創收典型……他是優秀共產黨
員!他穿著一身中山裝,接受西服革履油頭粉面的年輕記者的採訪,一本正經地回答記
者的提問,向廣大電視觀眾表明:新時期裡共產黨員要立新功,要一如既往地發揮模範
帶頭作用!……可他的『既往』該有多窩囊呀!你我記憶猶新嘛!……望輝,你是專門
解剖人的靈魂的,你把他們倆的靈魂解剖給我看看……當年怎麼回事?如今怎麼回
事?……」
  雍望輝一時只是呆呆地站在那些個大大小小的錘頭前,心頭久久地迴響著印德鈞所
提出的那個問題……
   
79
  每回應邀赴矯捷的飯局,寧肯不僅興致盎然,而且總是及時到達,不讓矯捷久等。
這倒不是他嘴饞,而是因為這位與他屬￿同一代人的大款,使他感覺不俗,相聚侃談,
頗多收穫。這回他出發較晚,路上又堵車,當他趕到太上宮酒樓,跨進那個單間時,驚
訝地發現,別的客都沒到,只有矯捷一個人坐在餐桌邊抽煙。
  「嘿,這回不要你『繳械』,是我該跟你繳械了!……」寧肯笑嘻嘻地過去招呼。
誰知繳械一反常態地板著個臉,也不給他遞煙。
  「怎麼啦?」寧肯坐到他對面,不解地望著他:「你怎麼這麼不高興?……路上堵
得厲害,保安可能也是因為……」
  矯捷截斷他的話茬,悶悶地問:「春冰不來?」
  每回寧肯和春冰總是雙飛雙翔的,也難怪矯捷要這樣問;寧肯心想解釋一下也便罷
了:「她要過會兒再來……讓我跟你老兄先請半個鐘頭假……她給人家當主持呢……」
春冰這樣年輕美貌的播音員,常被這樣那樣的「堂會」請去當主持,一來請方大多有人
情面子的因素在內,往往不好推託,二來每次總要給個「紅包」,少則三五百,多則一
千元,其誘惑力也很不小;寧肯認為對此矯捷是早已知道的,不該有半點驚訝,誰知他
話音未落,矯捷便惡聲惡氣地說:「哼,又賣唱又賣身……賤賣!」
  寧肯聽了一愣。只見矯捷的大獅子鼻的兩扇鼻翼正在抖動,倘若他真是一隻獅子,
那恐怕跟著就要撲過來噬人了!
  寧肯一頭霧水。這是怎麼啦?春冰什麼時候得罪矯老闆啦?大家不是朋友嗎?幹嗎
說話這麼難聽?……既然如此厭惡春冰,那又為什麼還約她來?……
  紀保安身上還響著風,匆匆走了進來。他一點沒意識到局面的緊張,打著哈哈說:
「呵,三缺一啊!……」
  寧肯便對紀保安說:「晴轉陰……北風三四級轉五六級……有霜凍……大風降溫
呢……搞不好沒准還來場熱帶風暴!……」
  紀保安笑著坐下,望望兩個人,不明白:「怎麼回事兒?什麼事不順心?」
  矯捷狠吸了一口煙,又尖著嘴唇吐出一串煙圈,把還剩一大截的香煙往煙碟裡狠戳
幾下,這才向他們說出原委。矯捷投資生產的一種胡蘿蔔飲料,經過試銷,口碑不錯,
批發形勢很好;但忽然有一家雜誌斜刺裡殺了出來,發表了他們的所謂「市場調查」,
大棒另一種「什菜飲料」,大貶矯捷所投產的胡蘿蔔飲料,聲稱「據專家說,胡蘿蔔經
高溫處理後,所含的營養價值幾乎全部喪失」,又以「讀者投書」形式,說什麼「喝了
這種胡蘿蔔汁,出現了呃逆、腹瀉的情況」;該雜誌本來並不知名,問津者寥寥,但最
近召開了一次「改版新聞發佈會」,把不少報界、廣播台、電視臺的記者找來,使用
「紅包戰略」;這幾天竟造成了相當的影響,該雜誌「改版」號上的那些捧「什菜飲料」
貶胡蘿蔔汁的內容,迅即造成了矯捷所投產的胡蘿蔔飲料的退貨浪潮……截止到今天,
毛算起來,矯捷已損失達五十萬元之巨!倘形勢進一步惡化,後果不堪設想!……而那
雜誌所搞的「改版新聞發佈會」,便是春冰去做的主持!所以矯捷不僅要在他們面前痛
罵春冰,還打算當面怒斥春冰一番!
  寧肯聽完,馬上說:「我敢保證,春冰根本不知情!她肯定是臨時被什麼人拉去充
的主持!說不定她根本就沒細看那本雜誌,根本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你!她要是明知故犯,
今天我給她打電話,她怎會說一準來呢?」
  矯捷說:「哼,她並沒來呀!她怕是不敢來了!這個妖精!……先不去管她!……
你們要給我主持公道!幫我想辦法鬥倒他們這撥流氓!……」
  紀保安說:「你不用著急,那雜誌這麼搞,顯然很離譜,那是幫『什菜飲料』搞不
正當競爭嘛!你可以去法院起訴嘛!如果你能拿到雜誌社和『什萊飲料』的產家或批發
商相互勾結的證據,那你就更占理了!」
  矯捷說:「告是要告,可是我耽擱不起打官司的工夫!就算到頭來我勝訴,我那生
產線早停了,要麼我就爆庫了,我再銷也難銷動了!……我現在必須有應急的一
手!……」
  寧肯說:「那你也搞一個新聞發佈會!……你也找一家雜誌嘛!……我讓春冰去主
持你的發佈會!……你給她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嘛!……」
  紀保安說:「這麼幹可不明智……效果未必好……多半是兩敗俱傷……你的目的還
應該是保證你那飲料的正常銷售嘛!……」
  矯捷哪兒還有絲毫「繳械投降」的幽默,他獅子鼻一撅,惡狠狠地說:「兩敗俱傷
我也在所不惜!這回我寧願魚死網破!……」
  寧肯望著矯捷,心中暗暗歎息。自結交這位同鄉大款仁兄以來,他是頭一回看見他
露出這樣一副嘴臉。原來商界真比文化圈更充溢著殺氣……
  服務小姐來請矯捷點菜,矯捷大聲地命令說:「先上十瓶胡蘿蔔汁!」
  服務小姐猶豫地說:「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矯捷兩眼一翻,怒氣衝衝地說:「就得給我先上這個!要不我就不在這兒吃了!……
把你們經理給我請過來!……」
  紀保安便勸他說:「你也是!冷靜點兒!……人家的意思,也許是……胡蘿蔔汁大
受歡迎,說不定都賣光了……」
  聰明的小姐馬上接過這話,笑吟吟地說:「正是這麼個意思……」
  矯捷這才按捺下胸中惡氣,揮揮手讓服務小姐離去。
  寧肯帶的手機響了,一接聽,是春冰;真是「商女不知亡國恨」,她竟在那邊嘻嘻
地笑著說:「……讓『繳械投降』老老實實地給我點大龍蝦!沒有『一帆風順』的大龍
蝦我可不去!……」寧肯真不知該怎麼跟這傻丫頭點明形勢,他心想真是別來算了!……
趁矯捷和紀保安在一旁說話,他壓低聲音向春冰暗示:「……你吃什麼還沒吃夠?……
太累,你就歇菜算了……這兒……刮西北風呢!……」春冰哪兒聽得懂,反而說:「刮
颱風我也得去呀……要不,我還不成六國反叛啦!……我這就出去打『的』……」
  那邊紀保安正在給矯捷出主意:「……最省事的辦法,是你投書那家雜誌,要求它
在下期刊出,以挽回影響……」
  矯捷使勁搖頭:「……用你說!早找過他們了……社長、總編躲著……一個什麼編
輯部副主任出來打『太極拳』,說他們下一期已經付印,再下期也已經排好版……我提
供的文章可以留下,他們考慮好了再通知我……他媽的!就是他們登,驢年馬月去了!
我早破產了!……」
  紀保安說:「那你就先找家報紙登……」
  矯捷頂回去:「餿主意!那不成了擴散他們的污蔑!……那不如我乾脆花錢做廣
告!……我請你來,就是為了聽你這些個餿主意嗎?!……」
  紀保安便問:「那你自己究竟是個什麼主意呢?」
  服務小姐端來了一託盤胡蘿蔔飲料,一邊往桌上布一邊說:「對不起,就這八瓶
了……」矯捷瞪她一眼說:「還是把你們經理給我請來!……他原來定了一百箱!……
他為什麼不繼續去提貨?!……」
  服務小姐臉上僵著一個微笑,無言以對。
  紀保安努力把矯捷的注意力再吸引到自己這邊:「……『繳械大哥』,你冷靜點嘛,
把你已經想好的主意給我們說說……大家幫你合計……」他把服務小姐斟好的飲料端起
來喝了一口,讚賞說:「唔,口感很不錯嘛……」又動員寧肯喝:「你嘗嘗,味道很純
正,對吧?……」
  寧肯一時不慎,說出了直覺:「……這瓶子造型差點兒……紙標顏色有點
『怯』……」
  矯捷猛地一拍桌子:「……漢奸!」
  這話的含義很明確。寧肯難以承受,他就把端起的杯子又擱回了桌上……
  紀保安還是很有耐心地勸矯捷冷靜:「……你也不要一點兒聽不得意見……消費者
他有權對商品提出意見的……不過,當然當然,那雜誌顯然不是在一般性地提意見,而
是在搞手腳……明白明白,他們可能是私下裡得了那個『什菜飲料』方面的好處……現
在你打算怎麼辦呢?你先說說……」
  矯捷總算稍微冷靜了一點。他喝了幾口胡蘿蔔汁,用餐巾紙揩了揩嘴說:「……把
你們找來,就是要你們幫忙嘛……我的想法很簡單:他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會搞
『貓匿』,我就朝中無人嗎?……保安,我知道,你跟的那個副部長,他跟新聞出版署
的一位副署長,是從同一個省同時調進北京的哥們兒……我想寫一份材料,通過你,你
再求你那副部長,給我轉到新聞出版署去……直達那副署長的辦公室案頭……請他批上
幾個字,哪怕是僅僅讓調查處理……那麼,好!……」
  紀保安正和寧肯互換眼色,矯捷把眼光又盯准了寧肯,接著說:「……底下就是你
小子的活兒了!……既有新聞出版署的態度,你跟你們台裡領導說一下,就在這幾天給
我上一回時評節目……解剖一個麻雀:看不正當競爭如何擾亂了市場!……這麼著一來,
我的貨就又能順利地批出去了……」
  紀保安說:「……我們副部長他可決不會幹這種事……」
  矯捷說:「……其實用不著他親自出馬……誰不知道你是他的一號親信……只要你
給那副署長打個電話……」
  紀保安說:「我也不能那麼做啊……」
  矯捷生氣地說:「怎麼回事兒?我又沒賄賂你!又不是讓你幹壞事!只不過是請你
站出來主持一下公道罷了!……」
  紀保安說:「咱們交朋友……公私要分開啊……你每次請客,我都來……可要是變
成這樣……我……我不就等於……等於吃了影響我使用行政權力的宴請了嗎?……」
  矯捷明快地說:「你以為你沒吃嗎?……我『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啊!」
  紀保安站起來抗議:「你怎麼這麼說話?誰是你的『兵』?!用得著你『養』?!」
  寧肯忙起來拉紀保安,讓他再坐回去。紀保安是因為到電視臺作節目,才認識寧肯,
並通過寧肯,才結識矯捷的。所以出現這麼個局面,寧肯感到很過意不去。他對紀保安
說:「……他是正在氣頭上……你別放在心上……其實他心裡並不是這麼想的……」
  矯捷卻大聲說:「我怎麼不是這麼想的?就是這麼想的!」又沖著紀保安說:「你
別跟我假模假式的!誰不知道,你們衙門裡頭整天不就是電話來電話往,你遞個條子給
我,我遞個條子給你,你在我送的材料上批兩行,我在你送的材料上批幾個字……那就
是你們的日常生活!……蒙誰啦蒙?以為我們老百姓不知道你們?……我這說的還是好
的呢!……至於那些個見不得人的『貓匿』,我今天就先不捅那窗戶紙了!……你不願
幫我的忙,那說到頭還不是你覺得從我這兒揩不出多少油水兒來!這樣的飯局知道你不
稀奇,你們公款消費那比我氣派!所以你沒當成一回事兒!……你以為我就是個陪你們
開心,講點笑話讓你們增加點民間知識的混混嗎?哪回不是你們拍屁股一走了事,我來
埋單!我就為了白白埋單嗎?我的錢賺得那麼容易嗎?……找當然也是為了一旦遇到危
難,好請你們拔刀相助!現在還沒請你們拔刀呢,只不過是求您小小不言地撥個電話,
呵,就跟我來這一套!裝什麼洋蒜啊你?!……」
  寧肯一直拉著紀保安衣袖。矯捷雖是兩個人一起罵,重點還是紀保安。紀保安氣得
一直說不出話來,只是也瞪視著矯捷。矯捷的目光也不退讓,倆人竟是仇人眼紅的那麼
個陣仗……
  紀保安心裡往上沖湧著最惡毒的念頭:「好呀好呀……這個往井裡殺害過紅軍的……
後代!……你是永遠不可改造的!……」
  矯捷心裡也往上噴射出最刻薄的話語:「什麼了不起的!……以為憑著你奶奶什麼
的……就穩當你那官兒了……你們那一套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
  寧肯心亂如麻,嘴裡只是很不頂勁地喃喃:「別……都別……」
  偏這時候春冰翩然而至,她小碎米步子躍進包間,還沒看清那場面就嬌滴滴地嚷:
「『步步高升』和『一帆風順』都還給我留著啦?……」
  可當她定睛一看,頓時傻了。桌上除了一些個盛著胡蘿蔔汁的瓶子杯子,什麼別的
吃食都沒有,而坐著的矯捷和站在一處的紀保安和寧肯,竟構成了一幅古怪的對峙圖……
  春冰忍不住說:「你們喝了什麼?……醉成了這樣!……」
  

學達書庫www.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