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棲 鳳 樓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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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確實喜歡跟年輕人在一起,光是一旁聽他們侃,也覺得不僅醒耳,也常能清心。
來到韓上樓,寧肯把另外三位介紹給他。他且慢飲黃酒,聽他們繼續那個話題。
寧肯還是譏笑紀保安在電視裡「鈍刀子割肉」:「……你為什麼就不能爽性說清楚,
你究竟是喜歡市場經濟帶來的新局面,還是對它憂心沖忡?……你何必含著骨頭露著肉
的?你就該一吐為快啊!」
矯捷笑說:「你這不是存心為難他嗎?就是他對市場經濟憂心忡忡,能在電視上說
嗎?」
他也忍不住插嘴:「小寧呀,這在文化大革命當中,造反派之間打派仗的時候,常
用的一種辦法,叫做——誘導對方犯錯誤!」
寧肯模模糊糊能懂,春冰簡直莫名其妙:「什麼叫打派仗?是不是就是武鬥?當時
造反派為什麼還要分派?幹什麼武鬥?……」
他一想,春冰大概是一九七一年才出生,懂事時「文革」已經結束,對於她,那當
然已是十分遙遠的歷史。他回想一九五○年,他八歲的時候,聽老師講紅軍長征的故事,
那故事對於他來說,遙遠而神聖……但其實,長征離一九五○年只不過才十五、六年;
而現在離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卻已經二十六年了,離「文革」結束,也已經十六
年;就是離那霍師傅撅著嘴唇釘金殿臣宿舍窗戶,砰砰砰的,也已經二十二年!自己和
這些年輕人,特別是和春冰,個體生命的記憶儲存,差異是多麼大啊!……
他走了一回神,回過神來時,只聽紀保安正在說:「……其實,我和你們,總體的
想法上,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你們注意,在我的那個言論節目裡,我其實主要
是強調這一點——其餘的都可暫且緩議——不管怎麼說,要尊重歷史!要尊重我奶奶他
們的歷史!……更坦率一點說,我以為,前幾年的那個大悲劇,關鍵就在,到最後你簡
直不尊重他們的歷史了!這是最傷感情的事!……要知道,僅僅從社會心理學,或行為
心理學的角度,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群體,你對他的態度,如果達到了無視或否定他的
歷史的程度,那他是一定不會對你讓步的!不能再讓了嘛!他是一定要跟你拼的!……
我跟我父母,跟我奶奶,代間衝突其實也是很厲害的,有時候會氣得好多天見面不說一
句話,可是,畢竟我是尊重他們的歷史的……那確實了不起!特別是我奶奶,我真想像
不出,她那麼個矮小瘦弱的婦女,即便當年年輕,怎麼竟能毅然地隨著大部隊,穿過了
雪山草地!所以我讀索爾茲伯裡的那本《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時,也許是因為我有
這麼個奶奶,也就是你們說的,我血管裡淌著她傳下的血,我就激動得瑟瑟發抖!不管
怎麼說,如果說為了個人,為了小家庭,為了別的什麼雖然正當美好的小目的,恐怕都
是堅持不下來的!那確實,是為了一種普及於天下人的,瑰麗的理想,才使得她堅持下
來!……所以,我跟奶奶有千衝突萬衝突,我不跟她的歷史衝突!……我常想,即使到
了我這一代,我要否定奶奶他們後來的很多作為,甚至要改變一種活法,以至會讓奶奶
很傷心,可是我是永遠不會否定到他們的歷史的!沒有他們的奮鬥,哪有今天中國人的
基本尊嚴?……我會傷她的心,可不會傷透她的心,因此,到頭來,我覺得,我們是會
終於相互理解的!……」
他聽了非常感動,接過去說:「太好了!年輕的一代,不要否定老一輩仁人志士的
歷史;老一輩呢,反過來不要去否定阻止年輕一代的開拓轉型……我們的生命,其實都
是民族群體生命鏈條中的一環,我們應當環環相扣,而又環環延伸……我這幾年一直在
想,到頭來我們只能是用代間和解的方式,來解開遺留的死結……」
沒想到寧肯卻說:「保安,你這種想法,你父親那一輩究竟有幾個能接受?跟你同
輩的,你這樣的幹部子弟,又究竟有多少?我很為你擔心!搞不好,左邊的說你右,右
邊的說你左,我們中間的呢,哈哈,又跟你並無共鳴!……看起來你自己也苦惱,怪不
得你在電視裡只能點到為止,含混了之!……」
他鼓勵紀保安:「別聽小寧的!陰陽怪氣!……你其實不僅應該把你的思想說出來,
而且應該把它寫出來!……恕我直言,你們這樣的幹部子弟,真站出來為你們的長輩說
話,讓世人能真正理解他們,尊重他們歷史的,實在不多!……我倒想起了一個作家,
黃濟人,對,是他,住在重慶的,他是國民黨將領的子弟,所謂「國幹子弟」。他這些
年就寫了好多書,寫起義投向共產黨的國民黨將領,更寫了許多被共產黨抓住成了戰俘
的國民黨將領,他寫這些人的歷史,讓世人理解,認知……結果,人們讀了這些書,可
以弄懂國民黨軍隊何以敗北,可以理解共產黨對國民黨戰俘的改造政策……這些倒還都
不稀奇,最難得的,是從中寫出了國民黨敗將們依然存在的人格,使他們能獲得人格尊
重!……誇張一點說,國民黨人倒有他們的子弟站出來,為他們接二連三地樹碑立傳,
他們算是有了自己的代言人!……可你們呢,你們當中這樣的代言人,就像你說的,尊
重歷史的代言人,誰呢?你們當中應該有練索爾茲伯裡那個活兒的啊!要麼,你帶個頭,
你來寫!……」
春冰一旁說:「雍老師,您大手筆,您來寫啊!」
他便認真地說:「最好還是既有個體生命的真切體驗,又有自覺的而不是勉強的代
言人意識,二者結合起來,才能寫出那樣的作品……」
寧肯說:「代言人文學如今有幾個人願寫?如今是一個充分地,甚至放肆地展示個
體生命體驗的時代!」
矯捷便問他:「你態度明朗點兒:你究竟認為代言人文學和非代言的個人文學,哪
一個更文學?」
春冰聽了說:「喲,跟繞口令似的!」
寧肯卻只顧呷酒,吃涮好的肥牛肉片。
矯捷便指著寧肯說:「你這不也是『含著骨頭露出肉』嘛!」
他便代寧肯作答:「只要不是搞被動的,機械的,生硬的……宣傳,而真是熔鑄了
個體生命體驗與感悟,那麼,代言人文學當然是很好的文學!……不過,不必拿各種文
學來這樣相比……不存在哪一種比哪一種更文學這樣一個問題……」
春冰便問:「雍老師,那您寫的,是哪一種文學呢?您代言不代言呢?」
他答:「我自己很清醒……我的出身背景,我的個人經歷,我的性格氣質,都決定
著,我只能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所以,我寫的東西,一個是我的個體生命體驗與感悟,
一個是我作為旁觀者,對他人、社會、時代、人類,也包括大自然、宇宙的觀察與思
索……我寫的,多數可能得算是旁觀者文學……」
寧肯便望著他,問:「雍老師,您提到出身背景,那對我們確立自己的話語特徵,
真有抹不掉的影響嗎?」
他說:「我以為是的。機械地用出身框定一個人的階級屬性,那是不對的;可是解
讀一個人,我以為參考他的出身教養,那是必要的……即使我們審視自己,這也應該是
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度……」
春冰說:「哎呀,有那麼重要嗎?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算什麼出身……我爸爸媽
媽都是中學教師……算知識分子嗎?可知識分子就是勞動人民的一部分嘛,工人農民是
勞動人民的另一部分,A等於B,C、D也等於民所以A等於C、D,不是嗎?……」
矯捷接過去說:「我倒覺得雍老師說得很有道理。我父親是鄉村小學的教師,可是
他跟鄉里的農民,究竟還是有很大的不同……寧肯知道,我們老家很窮,不僅是窮,還
很愚昧……保安你聽了不要彆扭,我聽我爺爺說,當年也曾有紅軍部隊經過我們那兒,
可是他們竟遭到了暗算……在他們夜裡宿營的時候,村裡的男人們出來,把他們都殺了,
只有很少幾個紅軍逃了出去,大多數,都被問棍打死,給扔到枯井裡頭……我爺爺記得,
那些被殺的紅軍,有的還只是小小的年紀,大概也就十三、四歲……我問爺爺,殺紅軍
的是不是都是地主或他們的狗腿子。爺爺說,地主富農自己倒沒怎麼動手,狗腿子嘛,
也難說誰是狗腿子,殺紅軍的,有我爺爺那樣的自耕農,更多的是給地主幹活的長年。
長年就是雇農,本是紅軍為之奮鬥,要首先將其解放出來的人,可是,據我爺爺說,他
們殺那些紅軍時,都很自覺,很勇敢……為什麼要殺紅軍?那想法也很簡單,就是認定
他們是土匪,是流寇……我問過爺爺,難道紅軍自己不宣傳,不告訴他們自己是幹什麼
的嗎?他說,他不記得那些紅軍有過什麼宣傳,再說一聽紅軍來了,村裡的人白天就都
躲在家裡,敲門也不開,晚上竟聯合起來,幹那樣殘忍的事!……這當然不是我的個體
生命體驗,可我的血管裡,畢竟流著我爺爺傳下來的血……等我一天天大起來,爺爺講
過的這些事,便成為我心上墜著的很大很大的一個秤砣……後來解放了,搞土改,我爺
爺算中農,他讓我爸爸,到縣上上了中學,一直讀到高中,這在我們村,是了不得的學
曆!爸爸上完高中,回到家鄉,在鎮上小學當了老師,我媽媽也是老師……我爸爸也給
我講過可怕的事,就是土改的時候,鬥爭地主,地主確實該鬥,可是那鬥爭會發展到最
後,就有苦大仇深的貧雇農,拿著剪刀去剪地主的肉……這事給了他很大的刺激,他心
裡一直覺得,不該這樣地去剪一個已經被綁起來的人的肉……他給我講這個事,是因為,
到我十來歲的時候,已逼近『文革』前夕,階級鬥爭的弦,越繃越緊,發展到,地主家
的孩子,其實已經是第三代了,就經常挨成份好的孩子打,父親不讓我參加那種事情,
他說無論如何人不該折磨人……後來突然就來了文化大革命,我們那個村不知是怎麼搞
的,又殺人,忽然在一個晚上,把所有地富家的人,從老人到小孩,都給殺了,也是扔
進那口古老的枯井裡去,當年很多的紅軍的骸骨,還沒有拾淨,便又製造了新的骸骨……
那時候我爺爺奶奶我媽媽都過世了,只有我和爸爸,忽然那些殺人的人跑來抓我們爺倆,
我們又不是地富反壞,怎麼也有死罪?抓住我們,把我們捆起來,就聽見他們很認真地
討論,我們該不該殺?認為該殺的意見占了上風,理由是我爸爸說過,土改時不該用剪
刀剪地主的肉,我呢,拒絕打地富的孫子,並且,我爸爸屬『舊學校培養的學生』,
『舊學校』就是資產階級學校,培養的是資產階級接班人,那不是比地富更反動?……
可是在他們爭論的過程中,我爸爸成功地逃跑了……那麼,他們就圍住我,殺不殺我呢?
要不要把我也扔到那口井裡去呢?……他們商量的結果,是算了!為什麼算了?因為他
們有好幾個人說,要殺就全都殺了,跑掉一個,而且是個大人,那把小的殺了,大的他
有一天跑回來報仇,可了不得!有的就說,『舊學校培養的學生』,說是可以改造好的
呀,改造好了,就不是資產階級接班人了,也就不該殺了……」
春冰叫了起來:「哎呀,別說了別說了!讓不讓人吃東西了!……」
寧肯說:「是很敗興!可……這也是歷史,不是要尊重歷史嗎?」
紀保安說:「歷史……應該是指……一個時代,主流的東西……」
寧肯說:「歷史也有支流!……仿佛一個河系,它應該是網絡狀的……甚至應該是
立體的……三維的……」
紀保安讓步:「……當然,繳械說的,也是……歷史的一個側面……」
繳械並不繳械,他接著要往下敘說,春冰用筷子敲擊餐碟,抗議:「我不要聽了!」
繳械舉舉手掌:「好,小姐,我繳械!我不再說具體的事情了,可是……我想概括
一下,就是,我們每一個人,並不一定都有那個運氣,能在歷史的主流裡成長……歷史
的支流,甚至支流的支流,很可能裹挾著我們的生命之舟,把我們的個體生命,放逐在
歷史的邊緣……」
春冰笑了:「這還差不多!剛才像個恐怖故事,現在嘛,倒有點像詩……」
寧肯便說:「當然是詩!……你們都不知道吧?其實,繳械原來是一心想當詩人的,
他寫了好多的詩,自費出過三本詩集呢!……他是這幾年才下海的……」
繳械歎口氣說:「學詩不成,憤而下海……哎,我是想說,每個人的出身經歷不同,
他對這世界人生的感受認知也就真是不同……我是贊同雍老師的觀點的!」
他的一雙眼睛,在四個年輕人的臉上,掃來掃去,他看到,紀保安白皙光潤的額頭
上,擠出了幾道皺紋。
這位繳械先生的話,引出了他蒲公英種子亂飛般的思緒。是的,放在歷史的主流中
考察,砰砰砰,霍師傅釘那金殿臣宿舍的窗戶,算得了什麼?可是在他的個人生命體驗
裡,在他個人的記憶儲留中,那響聲,那情景,那短臂上隆起的肌肉,那上下唇相擠而
突出的細節,卻至今拂之不去……
他稍定神,聽見繳械在說:「……你問我們家鄉現在還窮不窮?不那麼窮了……你
別問寧肯,他號稱我的同鄉,論起來也真是一個縣的……可他爺爺那輩就走出縣城,混
進城,早就變質了!……雖然父親五年前亡故,我現在還跟家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我最近還回去過……現在我的父老鄉親們在幹什麼?……很多人,都在挖硫磺!他們突
然發現,我們那兒的丘陵上,能挖出硫磺來,他們就你也挖我也挖,很積極地挖,跟當
年殺紅軍,『文革』中殺地富,那麼一樣的來勁兒!……挖出硫磺粗礦來,他們就地燒
煉,使我們那個村,離它幾裡遠,就熏得你眼睛鼻孔全跟著了火似的……污染之嚴重,
農田的荒蕪,就不多形容了……春冰小姐,又是『兒童不宜』,好,我決不再形容這些
個東西……總之,我心裡很難過……是的,我的家鄉,它為什麼總是被放逐在歷史的邊
緣?……」
他心裡也很難過。也許,現在整體上,也是處在某一段大歷史的邊緣?所以有那麼
多人感到失落、困惑、焦慮!從老一輩,到最年輕的一代……
他聽見紀保安在問:「……那麼,你認為,怎麼才能使你那故鄉,進入歷史的正道
呢?」
繳械在點一棵香煙,很沉鬱的樣子,寧肯便代他回答說:「要改變愚昧,要讓下一
代都能受到好的教育……所以,繳械他為他們家鄉,捐了十萬元錢,給那兒的小學……」
紀保安「啊」了一聲,舉起酒杯來,對著繳械,點下巴。繳械舉舉夾香煙的手,紀
保安便自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57
韓上樓的餐廳後面,有一個歌廳。凡在餐廳進過餐的客人,都可以免費到歌廳消遣,
並得到一杯贈送的飲料。這歌廳的特色,是擺放了一架乳白的三角鋼琴,有鋼琴手為點
唱自娛的客人伴奏;暫時無人點唱,鋼琴手便彈奏樂曲,或邊彈邊唱以娛賓客。這比那
種千篇一律的以音響設備伴奏的卡拉OK歌廳有趣多了。
他隨著四個年輕人進了那歌廳。歌廳不大不小,空間感覺恰到好處。燈光也不太幽
暗,裝潢得固然較俗,但俗而可耐。他們選擇了靠裡面的一個隅,圍坐一處。四位男士
都要了咖啡,春冰要了檸檬蘇打。
他想繼續聽年輕人侃,幾個年輕人卻想唱歌。服務員拿來歌名冊,寧肯讓他先點,
他翻看了一下,很少有他會唱的歌;他注意到,歌名冊中有好幾面是「台語歌」,這恐
怕是台資餐館的特點吧。他把歌名冊給了春冰。春冰翻了翻,都不中意,去問鋼琴師,
能不能彈芭芭拉·史翠珊的那首《RUN WILD》?那披肩長髮的女鋼琴師說可以試試,於
是便給春冰伴奏起來,春冰唱得極其投入,只是很不流暢,唱完,連別的客人也給她鼓
掌。接下去,寧肯唱了《同桌的你》,矯捷唱了《小芳》,然後是別的客人在唱。他很
高興又能回復到交談中去——雖然在歌廳裡交談,往往不能充分地聽清別人的話。
他希望能繼續餐廳裡的話題,可是四個年輕人卻東一嘴西一嘴扯起了什麼深圳文稿
大拍賣,葉大鷹在俄羅斯拍《紅櫻桃》苦不堪言,激流島詩人殺妻自盡,上海深圳新股
票上市,長著幾個腦袋的作家周洪如何頻發警告,JJ迪斯科舞廳與亮馬河硬石舞廳何優
何劣,吳祖光與國貿大廈惠康超市的官司,四川黑竹溝森林的兇險莫測,張藝謀和陳凱
歌新片子的風險,北京禁放煙花爆竹與限養家犬……這些話題要麼離他太遠,要麼又近
得令他發膩,他便都沒插嘴。當春冰再一次提到電影時,寧肯對幾個年輕人說:「對了,
雍老師跟《棲鳳樓》的製片人還有主演什麼的特別熟……不知道拍得怎麼樣了?前一陣
子小報上很鼓吹渲染了一傢伙,最近又不大炒這座樓了……」又問他:「雍老師,您是
這片子的文學顧問吧,您覺得它能給我們帶來什麼新東西嗎?」
他這才忽然想起,他本是受閃毅之托,有事來找寧肯的,於是他趕緊湊攏寧肯,把
有關的情況概括了一下。寧肯聽了後說:「我倒還沒聽說,有觀眾提供了這麼個曝光的
線索……聽你這麼講,是個偶然事件,那我們沒多大的興趣……我們現在主要是盡可能
為老百姓說話,當然,也不能曝光曝到引發出事端來……有的我們拍出來了,自以為是
很把握分寸的,結果審查還是通不過,壓在那兒……哎,『一僕二主』嘛,觀眾和領導
都是我們的上帝,讓兩個主都滿意並不是那麼容易的啊……」
兩人正交頭接耳,忽聽有人招呼:「Hi!」
他抬頭一看,一張笑臉正浮在上方,眼影染得很濃,嘴唇上的玫瑰紫色唇膏顯得很
怪……是盧仙娣!
盧仙娣不是一個人來的,旁邊是臺灣來的楊致培先生。
他只能趕忙站起來招呼。他要把幾個年輕人介紹給盧仙娣他們,可是盧仙娣無需他
介紹,原來四位年輕人盧仙娣都認識,「萬國通寶」的法力真是名不虛傳!盧仙娣大大
方方地把楊致培介紹給了他們。
於是七個人坐到一處。
盧仙娣樂呵呵地說:「是我把楊先生拘到這兒來的,他本是不願意來的,他說,什
麼?韓上樓?這不是臺灣的買賣嗎?……他懶得來,在臺北,他家街對面,就是一家韓
上樓……可我還沒來過嘛……我想涮石頭火鍋,就把他拽來了!……」
楊致培說:「是呀,這算怎麼一回事呀,來北京,要上樓,就上萃華樓、鴻賓樓嘛!
要吃涮火鍋,就該上東來順,涮正宗紫銅炭火鍋嘛!……也實在奇怪,你們北京,引進
這個不倫不類的韓上樓幹什麼嘛!」
盧仙娣一旁湊趣說:「麥當勞,肯德基……可以給它扣上一,頂『後殖民』的帽子,
這韓上樓,還有統一方便面什麼的……該扣頂什麼帽子呢?『後反攻』?……哈哈
哈……」
他注意到,坐在他正對面的紀保安臉色變得很難看。
盧仙娣卻仍肆無忌憚地在那裡發揮:「……確實是不倫不類!如今的北京,簡直成
了一個『後現代』的大雜燴!……更可笑的是『加州牛肉麵大王』,在美國加利弗尼亞,
那只是唐人街裡很小的買賣,有幾個正宗美國人知道它?到了北京,倒弄得一般老百姓,
以為吃了那牛肉麵就去了趟舊金山、洛杉磯似的!……還有做『康師傅』方便面的,在
臺灣其實是很小的一家公司,現在北京卻無人不知『康師傅』……」
寧肯說:「那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好吃,管它在那邊是大是小,知名不知名呢!……
拿來主義嘛!」
這下楊致培說話了:「為什麼拿這些東西過來呢?為什麼讓他們把這些東西送過來
呢?你是社會主義嘛!你不要這樣嘛!……記得那個時候,我們偷看一本從美國輾轉傳
過來的《人民畫報》,那上面自力更生的鏡頭,好讓人激動啊!高高的鑽塔,堆積如山
的棉花,還有圍湖造田,教授養豬……樸素清爽的城市面貌,全民農工化的平等境界……
好激動啊!……可是那時候只能神往,難得親近!……現在終於能來了,卻讓人……比
如此時此地……簡直跟臺北無異!恕我直言:這是何苦!……」
楊致培的這個思路,他早知悉,也早與其爭論過,並不以為奇,可是對於幾個年輕
人而言,卻頗具衝擊力。
春冰說:「哇!還有您這麼想的!……可是教授養豬,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呢?除非
他是個專門研究畜牧獸醫的教授……」
矯捷說:「圍湖造田,是不講科學的……結果糧食並沒有豐收,反而破壞了生態平
衡……」
寧肯說:「您的這些議論,讓我想起了我採訪途中遇上的一個英國老太太,她也是
很不高興,因為她來中國,是為了看蒸汽火車頭,還有茅草屋,水牛拉犁……什麼的;
她說她多年前來過,都看見過,她坐的客車就是蒸汽機車牽動的,從車窗望出去就能很
方便地看見茅草屋、水牛拉犁,還有比如說木船上補了大補丁的帆呀,光腳走在鄉間小
路上,頭上纏著厚厚的藍布的農民呀……現在她來,卻怎麼也找不到蒸汽火車頭,拉她
那軟臥車廂的,是跟英國幾乎一模一樣的電氣車頭,而從車窗裡望出去呢,居然淨是些
方方正正的新瓦房,甚至於是些模仿他們西洋樣式的小樓……很難看到牛拉犁,也很難
看到光腳或草鞋……最傷心的是,人們的服裝也毫無新奇感,要麼是夾克衫,要麼竟居
然也是牛仔褲……她傷心地說,既然我只能看見這些,又何必花那麼多錢,從那麼遠跑
過來呢?……她說她希望我們這裡永遠是一個古老的中國,可以讓她在厭倦了她們那裡
的生活氛圍以後,能隨時花錢來享受一番古國風韻!……」
矯捷補充說:「可是,給她住的賓館飯店可得是提供西方式衛生間的,我想她一定
不能忍受中國古老的馬桶或茅房蹲坑……」
盧仙娣代楊致培抗辯說:「楊先生可不是你講的英國老太太那種人……那種資產階
級老太太是把中國當成一個古玩來猥褻,可是楊先生,卻是把中國大陸當作是一個烏托
邦的可觸摸的雛形來嚮往的!」
楊致培卻並不領盧仙娣的情,他說:「怎麼是烏托邦?實實在在的嘛……」
紀保安發話了:「楊先生,那是實實在在的,可也確有烏托邦的成份!……我能理
解,從旁邊看,得出個結論,欣賞也好,奚落也好,是一回事;置身其中,那就是另一
回事了!不管怎麼說,世界,人類,發展到了這一步,像中國這麼大的一個國家,關起
門來自我發展,無論怎麼努力,演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戲劇來,使從旁看來的人多麼地感
動,到頭來還是不能大大地提高生產力,不能切切實實地富國富民……當然,自力更生
的精神不能丟,可是對外開放實在是至關重要,這十幾年的實踐證明,對外開放的正面
效應,大大超過了派生出來的負面效應……」
他注意到,紀保安講話時,楊致培在一旁仔細地研究紀保安遞給他的那張名片,一
定是楊致培發現了紀保安的處長身份,並且心中很不以為然(「你來給我上課嗎?」),
嘴角浮出了幾絲不耐煩的冷笑……
寧肯的呼機響了起來,矯捷的手機也有人打來了電話,於是他說:「天下沒有不散
的筵席——我累了……」於是便站起來告辭。
他和四個年輕人都要走,盧仙娣說還要跟楊先生消磨一陣。
他都走到歌廳門邊了,盧仙娣忽然追上來跟他說:「嘿,告訴你,我昨天安排林奇
跟楊致培見面了!」
他問:「怎麼樣?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盧仙娣說:「哪的話兒!」
他覺得有些出乎意料,便再問:「楊致培對林奇印象怎麼樣?」
盧仙娣說:「他也沒多說。只是今天一起吃石頭火鍋的時候,我提到林奇,他忽然
很痛心似地說:林奇他怎麼能背叛無神論呢?!」
他說:「林奇並沒有皈依哪個宗教啊!」
盧仙娣說:「可是,他感覺,林奇已經掉到泛神論的坑裡了!」
他便不再說什麼。
盧仙娣追上他並不是為了報導這個細節,而是仍舊讓他幫助促成法國使館簽證的事
——林奇的簽證仍未弄妥。
在那樣一個場合,他也不好再推託,便含糊答應說儘量效力。
58
康傑拍完那天的戲,沒直接回賓館。他在外面吃完飯,回到賓館時,剛進前廳,服
務台的值班小姐就招呼他說:「有個老頭找您!在這兒等了老半天!我們跟他說,您可
能很晚才回來,也可能今晚上根本不回來,他才走了……」
康傑忙問:「他留條兒了嗎?」
值班小姐說:「我們請他留言,他說不用寫了,就讓我們告訴您,他叫漆鐵寶……」
一聽這名字,康傑便「啊」了一聲;可是,鐵寶師傅至多也就五十剛過,怎麼會是
個老頭呢?他便問:「是個老頭?」
值班小姐點頭:「可不,滿臉褶子!」
漆鐵寶是康傑原來所在的那個工廠的一位師傅。自打康傑脫離工廠當上個體演員以
後,再沒聯繫過。今天怎麼突然跑到這兒來找自己呢?
康傑先回房間洗澡。一邊沖著淋浴,一邊琢磨這件事兒。
十來年前,康傑剛進廠當電工時,漆師傅才三十多歲。漆師傅是個管子工。電工和
管子工,常有「聯合作戰」的時候。見多了,互相也便增進了瞭解。漆師傅那時候還沒
結婚,原因不問自明:窮。漆師傅工資本來不高,廠裡那時效益就不好,獎金常不到位,
而他還要贍養雙親,誰肯嫁他呢?康傑注意到,除了廠裡發的工作服,漆師傅一年四季,
似乎只有一套中山裝,一件襯衫,總那麼倒換著穿;冬天多一套絨衣絨褲,棉大衣也是
廠裡發的;這在五、六十年代,也許並不稀奇,可是在八十年代,就不多見了。不過,
漆師傅卻從不讓人感到邋遢。那時候康傑挺追逐時髦,掙的工資,很大一部分用在買穿
的上,不過,在別人眼裡,卻往往是「鮮一陣黴一陣」,也就是忽而溜光水滑,忽而邋
邋遢遢;康傑業餘練武術,出汗很多,襯衫換得挺勤,可領口還是免不了總顯得髒兮兮
的;漆師傅雖不練武術,可管子工幹起活來,比電工要費勁兒,汗水淌得也很不少,然
而,康傑注意過,漆師傅每天來到廠裡,不僅外面衣衫整整齊齊、清清爽爽,那露出的
襯衫領於,也總是乾乾淨淨。漆師傅會不會是有幾件一樣的襯衫,在倒換著穿呢?有一
回康傑跟他一起幹完了活,同到廠裡淋浴室淋浴,趁他先進去一步,在更衣室裡,用油
性記號筆,在他那襯衫背後,最靠下的裡面,點了個記號;當時記得,那襯衫的領口,
因為剛幹完活,是有汗塵的;第二天他們又該在一起幹活,聚一塊時,康傑一瞥,漆師
傅的襯衫領口不僅潔白無疵,而且顯得跟新的一樣;但是當幹完活他們再去洗澡時,康
傑偷驗那件襯衫,卻發現頭天他點的那個記號,依稀可辨;他恍然:漆師傅一定是每天
回家後都要洗他的襯衫,那領口,想是快磨破了,他頭晚拆下來,翻了一面。
誰知如此考察漆師傅的,竟還另有其人。那是廠裡的一位寡婦。她可不是像康傑那
樣,僅出於好奇。她也注意到了漆師傅的衣衫永潔;也懷疑過:此人窮雖窮,恐怕並非
是只有一套中山裝;於是她在某日,趁漆師傅脫下外中山裝外套,掛在車間一角的休息
室時,用香煙頭,在漆師傅那外套的背後,也是靠下的地方,給燒了一個小洞。第二天
漆師傅來上班後,那身中山裝雖舊,卻照例筆挺。於是她注意檢驗:背後她做的手腳,
依稀可辨,只是已被細心地補綴過了。於是那寡婦決心委身漆師傅。傳說那寡婦突然到
漆師傅家拜訪,發現漆師傅光著個大膀子,只穿了個大褲衩,見她來了,惶恐不堪,最
後竟只好抓起床上被子圍在身上;原來,他一下班,便把襯衫、中山裝都洗了一遍,晾
在那兒,還濕漉漉的呢!
寡婦追求漆師傅,漆師傅受寵若驚。他們結婚了。當然沒有大操大辦,只在廠裡有
關的車間裡散發了一些喜糖。那時康傑已經常去電影攝製組跑龍套,心思早不在廠裡。
後來聽說,漆師傅和他媳婦,連同他的老父老母,還有媳婦帶過來的兩個閨女,一大家
子六口人,雖說平均收入在京城裡是最低的,但日子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條,溫飽而和睦。
……今天漆師傅,怎麼突然跑來找我?康傑尋思,想是他生活上終於發生了本身難
以調節應付的困難……
對了,康傑想起來,曾遇過廠裡其他人,聽過一耳朵,就是那廠子,已被別的廠子
兼併,兼併後為保證效益,決定重新定員,採取合同制聘任,這樣沒被聘任的下崗職工,
便需另謀生計……想來兼併後的廠子,自然無需那麼多的電工管工,加上漆師傅已過五
十,很可能是讓人家給「剩出來」了……可他那麼個家庭狀況,如不迅即想轍,怎麼撐
得住啊……想必漆師傅是萬般無奈,才來找我,以解燃眉之急……
康傑一邊享受著淋浴噴頭泄下的水流——他只用冷水,這習慣已堅持十多年了,淋
熱水反而彆扭——一邊想,也是該幫漆師傅一把,不過,剛剛幫了「十四點」兩萬塊,
再往外掏錢,說實在的,雖演了幾次主角,手裡如今有幾個錢,可遠不到扮演慈善家的
份兒……他後悔對「十四點」那麼慷慨,那是「錦上添花」,其實大可不必……現在需
要對漆師傅「雪中送炭」,卻再難豪氣沖天!……
康傑想,漆師傅是個老北京,老北京人的特點便是死要面子,你看他當年穿衣服,
便是面子第一嘛!也不知他當年怎麼能保證頭天洗的衣服,一夜間能晾乾!這好面子,
是優點更是缺點!優點,是說能克己,對他人和社會絕無挑戰性威脅性;缺點,則是沒
有進取性,太無冒險精神與競爭意識,你衣服不夠,你主要的出路,應當是想辦法多掙
錢,去買新的嘛!一味地儉省,到了那種地步,你的美德也變餿了嘛!……
康傑洗完穿衣服的時候又想,我新接的這個本子,恰好是鞭撻老北京的這種「優美
惰性」的嘛!也正巧,他漆師傅找上門來,正可給我塑造角色,提供依據……
康傑和潘藩一樣,對《棲鳳樓》的拍攝早已厭倦,潘藩已經接了《城市綠林》,康
傑則接了《爺們兒歇菜》。當然對《爺們兒歇菜》這個劇名,康傑還有些個意見,晚飯
和這部戲的導演在餐桌上,他們還有所爭論。康傑主要是覺得這部戲雖說是揭示老北京
人惰性的,可影片拍出來可並不是只給北京人看,北京人懂得「歇菜」是「歇下來什麼
都別幹了」的意思,外地人卻未必懂,廣州人就可能完全莫名其妙……那導演卻說:
「名字怪一點好,其實《雅馬哈魚檔》北京人也不是都懂,可味道在那兒,北京觀眾看
完了,也就明白了嘛……」當然康傑也不是堅持非改名不可,不管怎麼說,他對這部戲
比對《棲鳳樓》感興趣,不僅這部戲離他的生活感受近,而且,在這部輕喜劇裡,他不
再是個被導演拿來當「大只」,亮一番「塊兒」,展示一番武藝,與「枕頭」相配套的
那個「拳頭」了,他將扮演一個下了崗以後,明明可以找到許多生財之道,卻礙於面子,
高不成低不就,結果全讓外地人把那些錢掙走了,自己於是在牢騷滿腹中,作安貧樂道
狀,那麼樣的一個典型的老北京;劇本對這個角色的塑造雖然還大有可調整之處,可是
他已答應下來扮演,並輕易不會放棄;最根本的一點,便是他將不再是靠武術吃飯,而
是能過一把性格演員的癮!
於是康傑急於找到漆師傅。漆師傅需要他,他也需要漆師傅。
他穿戴好,下樓去。在電梯裡遇見了潘藩。潘藩顯然也是剛洗了個澡。他們這天一
起拍了十幾個鏡頭,都夠累的。
潘藩一見他就說:「哥們兒,還往外跑,也不歇著!」
他便說:「你呢?怎麼比下午還精神!」
潘藩便對他眨眨眼,滿臉心照不宣的怪笑。
是呀,他們心有靈犀一點通——早都「身在曹營心在漢」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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