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棲 鳳 樓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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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事也沒多久,一年多吧……我參加的那部電視連續劇《庸人不自擾》播
出來以後,你是知道的,反響不俗;儘管像盧仙娣什麼的一派譏評,說是這部劇的出現
意味著「知識精英的自甘墮落」,「雖沒一墮到底,但其自甘平庸,說明一個失卻英雄
的時代竟然到來」,真是不勝恓惶……當然當然,她那基本上還是一種——如你所說的
——「創價策略」,由此把她自己「水落石出」地穩居於崇高的位置……好,不再去說
她……反正,不管怎麼說,這部戲算是引出了小小的轟動。我在這之前雖說已經上了不
少戲,一般觀眾還是都記不住我;這戲一播,角色的名字連同我的名字便傳開了……我
算是真地「紅」啦……計入「醜星」系列什麼的,也就是這麼鬧騰出來的……要不,光
是「醜」,「星」不了不是?……
……人一走紅,容易樂極生悲,在我前頭紅的哥兒們姐兒們,前車之鑒不少,我就
時時囑咐自己,乾脆,咱們更孫子點兒!中國傳統,人們喜歡這個不是?……所以,對
比之下,你也說句公道話:咱們還真沒就借這茬兒,人模狗樣地抖起來……是不?……
一般追星族圍上來,我就是心裡再膩味,也總是撐著,簽名簽到手腕子發酸,臉上也不
掛煩紋兒……有那拿著大紅帖子請咱們赴這個會那個節的,咱們就是不去,「謝」字也
總是掄得肥肥的……
……既是「星」,儘管是「醜星」,對你感興趣的,見到你大驚小怪的,要你簽名
的,以各種方式向你表達他那喜歡的,那就真是無奇不有……我就在廁所裡被認出來過,
還撒著尿,他就跟你道崇拜之詞了,有一位甚至讓我在手紙上給他簽字!當然,那是五
星級賓館的洗手間,那手紙上還凸印著賓館的徽號……也確實不能認為人家有歹意,是
不是?我就盡可能地善待,滿足那些甚至是不得體的要求……
……好,說到正題……那天我從昆侖飯店出來,已經很晚了……飯店門口的出租車,
原來是要排隊拉客的,但是那天實在太晚,門口很冷落……我也沒太注意,一輛出租車
滑到我面前停住,我便坐了進去;那是輛一公里兩塊錢的「皇冠」;我說了去處,我是
回家;司機便開車送我;這車在司機座與乘客座之間本也安了隔離板,但那晚他卸了沒
裝;我經常遇到話多的司機,特別是認出我的司機,那我就得聽好多耳朵眼裡增繭子的
話……這位司機卻沉默寡言;想來他不安隔離板也有道理,因為從他的肩背可以看出,
他魁梧得可以,像是有些個拳腳功夫的……他沒多久便將我送到了家,我望望計價器,
要付錢,這時他扭過身子跟我說:「潘先生,您不用給錢。」看來他打一起頭就知道我
是誰。我說:「哪兒有那個道理啊!」我堅持要付錢。就聽他說:「潘先生,怪對不起
的,我跟您商量個事兒……」我也還當他無非是要我簽名什麼的,就順口說:「不礙不
礙,你說吧……」他卻並沒有拿出什麼讓我簽名的東西……我聽見他說:「是這麼回事
兒,有個人,他想會會您……」這話一出來,我的警惕性就上來了,莫非他是個給哪不
正經的女人拉皮條的傢伙?他也看出了我的反感,便趕忙說:「您別往歪處想……是這
麼回事兒,有個大老爺們兒,確確實實喜歡您在《庸人不自擾》裡演的那個『八渣
兒』……不是一般的喜歡,是真打魂兒裡喜歡……您要是賞臉,明兒個晚上,定好時間,
我開車還來這兒,接您去……他病了,出不來……可他真是想會會您,哪怕就聊上幾句
也行……」我是個明白人,你想演了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角色,自然多少具備點猜測這號
事的能力,怪雖怪,但我卻頗為見怪不怪,我想了想便說:「咱們也都別繞彎子,來虛
的,你跟我實話實說,你……還有那你說的大老爺們兒,是不是……怎麼說呢?你們怕
都不是一般的……市民吧?我倒不怕見見聊聊,只是,得保證我的安全,而且,時間確
實不能太長,我很忙……去了更不能增添別的要求,就是會會、聊聊……」他聽我這麼
一說,露出了笑容,連說:「您真聖明!了不起!比我們設想的還開通,還夠朋友!」
我說:「我去是去,可這事咱們都別張揚!」他笑得更好看了,點頭說:「我們比您更
關心這一條呢!」……
……我就真跟他約定了。一夜失眠。第二天晚上我本來有個活動,我一早起來就打
電話給推掉了。白天我有些事必須處理,可我總是心不在焉。到了我們約定的時間,下
午六點半,我下了樓,剛出樓門,就看見開來了一輛奔馳600,嶄新的,我正心想難道
會是這輛車嗎?我本以為還是那輛出租車呢;奔馳車的司機出車來迎我,當然就是頭晚
那人……我上了車,注意他把車往哪兒開,他先把車開到了二環路上,我聽見他跟我說:
「老豹交待,讓我先陪您吃飯……」我就知道要見我的那個大老爺們兒是老豹。當然當
時還拿不准這豹字是怎麼個寫法。我想像裡就出現了一個老頭,有點座山雕的模樣……
……他把車開到了郊區……後來就到了郊區的一家飯店,這飯店的門面擱在城裡也
就中上的水平,可是走進去,拐幾拐以後,推開門,卻是一個不但不比城裡任何一家豪
華餐館遜色的單間,而且,其裝潢趣味的高雅,著實令我吃一大驚。舉例來說,那裡面
大甕小瓶裡,都插著優美飄逸的蘆荻……吃飯就是我們兩個人,讓我點菜,是潮州菜,
我隨便點了幾樣,端上來一嘗,居然比往常在城裡一流餐廳吃的還爽口……我也沒有點
酒和軟飲料,就是喝功夫茶;我們吃得盤子空空,陪我的壯漢顯然有恥於剩菜的習慣,
這是我平時赴宴時很少遇到的情況……席間我想問出些老豹的情況,他都沒露,只說
「等一會兒見著,真盼你們倆投緣!」問他自己情況,只讓我叫他富漢,說平時就開那
輛出租車攬活兒……
……吃完飯我們坐車去見老豹……我們到了郊區一個居民區裡,拐了幾拐,好像是
進了一個大院,院裡有好幾排樓,樓間綠化得很好……車子開到最後邊,就看見一棟五
層的樓房,不像居民樓,像是辦公樓,又約摸有點醫院的味道……給我印象很深的是,
樓前有不少人,三三兩兩,五六成群的,有些看起來是夫婦,還帶著孩子,沒有年紀太
大的,好像最大的也比你要小,都很高興的樣子,仿佛剛剛過完一個什麼節日的樣子……
這些人的職業身份不大好判斷,穿戴得都不錯,顯得都挺富裕,可是樣式上並不怎麼新
潮,孩子們手裡都拿著像是剛得到的玩具,有的就在樓前空地上玩耍起來,歡聲笑語,
氣氛祥和……
……我們的車停在樓門前,富漢先下車,然後拉開門請我下車;沒什麼人圍攏來,
但我感到有些目光晃照著我……我下了車,一瞥之中,看到樓側整齊地停著若干汽車,
似乎並非豪華車,大約是些桑塔那、夏利之類,也有小麵包……
……富漢引我進樓,小小的前廳裡擺著不少高腰的鮮花籃,我聽見富漢跟我說:
「今兒個是老豹的好日子……」我這才意識到,院裡的人都是來給老豹祝壽的……
……我們往走廊裡走,樓裡不見別的人,樓道的水磨石擦洗得非常乾淨,走廊兩邊
的門全關著……我們走到最裡邊,那裡有一扇門虛掩著,富漢還沒敲門,裡面就有人往
裡拉開了門,並且聽見「快請進快請進」的招呼聲……
……那是間很大的屋子,雪洞似的,顯得很空……拉門的是個女的,一身白大褂,
頭上還有護士帽……應該說那是一間病房……我就看見有個人迎上來,富漢就給我們雙
方介紹……我這下才算見著了老豹……
……屋裡有一套簡單的沙發,我跟老豹隔著茶几坐下……我大吃一驚,因為老豹非
但不是個老頭,而且,起碼是顯得很年輕,我估計他頂多也就四十多歲,比我當然大了
許多,可跟你這號的比肯定要小,你都還輪不上稱「老」,他卻已經是「老豹」了……
老豹身材細高,這樣的人你不能說他瘦,因為看得出,他身上確實沒有什麼脂肪,可是
骨頭很硬,包著骨頭的只有肌肉和筋腱……他皮膚黧黑,長臉,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
雙瞘陷的眼睛,眼珠子總閃著充電般的強光,還有就是他兩邊臉頰上各有一道很明顯的
凹紋——我細看了,不是刀疤什麼的,就是正常的皺紋……他的手腕子很細,似乎比你
我的都細,我們的手錶要戴在他手腕上,非調整錶帶不可,否則一定要掉下來……可是
回想他跟我的握手,我的手猶如被鐵鉗子夾了一下似的……到現在我也還不知道他真名
兒是什麼,可是,見過他,我就覺得叫他老豹並不奇怪,因為他的形象,確實能令人聯
想到一隻強悍的美洲黑豹……
……護士送過來兩杯茶,然後就同富漢一起退出去了……老豹說著些他喜歡我們那
電視劇,特別是我演的「八渣兒」那一角的話……我兩眼少不得再細打量那間屋子,一
張帶蚊帳的木架子床,床邊有個吊輸液瓶的架子,然後就只有一個床頭櫃,以及我們坐
的沙發對面的一個電視櫃,櫃上是一台三十五釐米的電視機,櫃下似乎是收錄機……床
頭櫃和我們旁邊的茶几上都擺著大果盤,裡面是些上好的水果……我就聽見老豹說,這
幾天大夫護士不讓他抽煙,憋死了……也不讓別人在這屋裡抽煙,所以他只能用茶水、
水果招待我……他剝了一支進口大香蕉遞給我,我道謝,接過吃了起來……
……我問老豹,你幹嗎那麼喜歡「八渣兒」?他就說:他喜歡的是「八渣兒」的那
個善!我說:「八渣兒」其實窩囊得很,世上的人要都跟他那麼窩囊,沒多久就全成惡
人世界了!他認真地說:「窩囊不好,善可不能不提倡,以惡對惡,以暴易暴,這世界
更沒希望!……」除了這些,我們所說的似乎全是些形而下的話了,比如他問我,那
「八渣兒」的手,是怎麼拍的?你知道那個角色是每只手都丟了一根手指頭,「八渣兒」
就是「八指兒」的意思……我就跟他說明,他挺有興趣地聽著……
……大約聊了半個來小時,他就主動說:「真謝謝你,真的!知道你很忙,可實在
是想見見『八渣兒』本人……這下真見著了!……」他眼光裡溢出極大的滿足、快樂,
甚至於幸福……我便說:「『八渣兒』那是戲裡的人物,其實,我本人並不像他那麼善
良!」他就欠過身來拍了我肩膀一下,說:「好!我就喜歡你這樣實事求是、知斤知兩
的人!」……
……富漢和護士進來了,我們告別,在離開他那間屋的時候,我才看見,在沙發後
面的牆上,作為裝飾物吧,掛著一把古典式寶劍;在寶劍一側,並排掛著兩朵大紅的絹
花,就是直到如今還常給英模什麼的戴的那種大紅花,只不過他掛的更精緻些罷了……
這兩朵絹花是那天我們見面後,留在我記憶裡的敗筆,我總覺得那兩團豔紅攪亂了其餘
的印象,而且我百思不得一解:老豹這麼個人,他牆上何必掛那麼樣兩朵花兒?……
……富漢又用那輛奔馳把我送回了家。我記得我們都經過了哪些地方,我對這個城
市大多數地方都熟悉。可是我不能把跟老豹見面的具體地點告訴你。他們並沒囑咐過我,
更沒威脅過我,是我自覺……我甚至於從未跟人透露過這段遭遇。今天,也許是你我真
有緣分,我講給了你聽……你應該知道,九十年代,社會已經複雜到了什麼程度,已經
有什麼樣的奇怪人物出現,並且,居然已經有了某些神秘的民間集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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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藩,你也想寫小說嗎?」
「我戧你行幹什麼?」
「你可真能虛構啊!」
「你不信?」
「……不信。難道中國真有黑社會了?……你編得跟電影似的……」
「黑社會?你為什麼用這個詞兒?我說的……我以為,並不是黑社會,沒道理認為
他們是黑社會!黑社會,販毒、綁票、操縱暗娼……我沒發現老豹他們跟這些事沾
邊……」
「就你那麼淺淺地接觸,能知道多少?美國電影裡,比如《教父》,那裡頭的黑社
會,表面上還不是道貌岸然,場面上,那些人甚至於比咱們還文雅……」
「沒有根據,就不能胡亂猜疑。從西方電影去類推設想,就更沒有道理!」
「看來,你是讓那老豹給迷住了!……後來,你又見過他嗎?」
「沒有,他也沒再讓人來請過我……可是,我後來跟富漢有聯繫……」
「就是那個……保鏢司機?」
「他確實是出租車司機。他給我留了個BP機號碼,我呼過他,他總是給我回電話;
只要他安排得開,他總來拉我;有時候他也跟我聊聊:有兩回我趁便請他吃晚飯,他也
沒客氣,我們聊得比較細……我們也許還算不上朋友,可是,聊的時候,我感覺雙方很
投機……」
「他都跟你透露了些什麼?老豹究竟是什麼人?」
「我不能這樣問他……他給我透明度比較高的是他本人的情況……他原是一家國營
大廠的工人,不景氣,發不出工資,他就提前退休,開了出租……他好武術,十幾年前
曾在國家級的武術競賽中得過一個什麼項目的銀牌……目前他對佛學有興趣……」
「這都並沒什麼傳奇性啊……」
「當然,很平淡,沒『戲眼』,對不?……他在說自己事兒的時候,會提到老豹。
只有在他主動提到老豹的情況下,我才用一種隨便的,並不刨根問底的口氣,而且隨他
答不答地,插進去一兩個關於老豹的問題……」
「你究竟都打聽到了些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奇奇怪怪的,更沒什麼驚心動魄的……老豹原來也不過是一個工
人,而且是一個小廠子的工人……後來停薪留職……再後來正式離職……現在也不過是
個一般的個體戶,在縣裡大街上有他一個汽車配件門市部……」
「那只是他的公開身份吧?他究竟控制了多大的地盤?手下有多少人?」
「你也來參與虛構了嗎?哈哈……」
「與其你虛構,莫若我虛構……」
「那是你虛構不出來的!……只能根據富漢零零星星講出來的,去加以連綴、想
象……富漢的口才並不怎麼樣,而且,你可想而知,對老豹的事,他多半點到為止……
在他所講到的事情裡,有三件,給我的印象很深……」
「哪三件?」
「一件,是他那邊,有個工廠,廠裡幾個頭頭,搞假合資,就是根本並沒聯繫到海
外投資,用一個頭幾年從中國嫁出去的女人的洋丈夫的名義,說是來投資,其實,是完
全從這邊的銀行裡貸出款來,算成那洋人的,這麼個『中外合資』。你也明白,這雖然
損了國家,可是廠裡頭頭腦腦就有了輪番出國,所謂考察、談判的機會。而且,這廠子
一算合資,那廠頭頭們便立刻可以用貸款買豪華汽車,大擺『外事活動的』譜兒……可
廠裡工人就慘了,因為,所謂的要提高職工水平,提高生產效率……於是大裁員,其實
就是真的合資了,也得等設備什麼到位了,再定員不遲,他們卻裁員在先。更荒謬的是,
裁了半天,定員卻並未減少,因為,廠頭頭的三親四友,薦進來一大群人,還都不知道
究竟該幹什麼,便都先領上了『合資機構』的高工資。而被他們裁下的,多是些老實巴
交的老師傅,他們竟每月只發人家七十塊錢……他們自己揮霍得厲害,反正貸了一大筆
款嘛,先拿來禍害,反正一時也蕩不光……你那什麼表情?不以為奇?……你是想問,
老豹能有什麼作為?要告訴你的正是這個,那幾個廠頭頭愣讓他弄垮了,這假合資沒搞
成,外調來的全不作數,被瞎裁掉的都恢復了原工資,來了新頭頭。雖說廠裡依然問題
成堆,生產還是搞不上去,可是總沒那麼黑暗,那麼沒希望了……」
「老豹領導了罷工?」
「根本就無工可罷!他也不是那個路子。他究竟是怎麼運作的,富漢也沒說得很清
楚。我給連綴起來,大概齊是:一,利用了個突發事件:廠裡有個暴烈性子的工人,跑
到廠長辦公室去,討他認為是無理扣發的一份錢,錢數也不多,好像也就幾十塊錢;結
果雙方衝突了起來,那工人頭被廠長的茶杯給砸出了一道大口子,流了滿臉的血……廠
長和在場的一位勞資科長都說是那工人胡攪蠻纏,先動的手,廠長正端著茶杯,用茶杯
擋他的拳頭,才不慎磕到他頭上的……事發後廠裡多數職工群情激奮,但也不敢就怎麼
著……第二天那工人就往法院遞了狀子,告廠長在廠長室打人致傷,正好那廠長又要
『出國考察』,先不管工人打得贏打不贏,他作為被告,一時走不成了,當然氣急敗
壞……這打官司,背後就是老豹,後來開庭,原告這邊的律師,據說也是老豹給請的,
法院要證詞,當天廠裡目擊者的證詞,也是老豹早讓人給準備得齊齊全全的……這當然
還並不是最重要的,老豹的第二著,是給那地面上的最高官員,一把手,遞了話:這事
你不能向著那廠長……」
「他怎麼能跟那一把手交往?他既然能跟那一把手交往,又何必再在底下弄那些個
事?這說不通!屬『情節設置不合理』!」
「反正據富漢表述,就是這麼個情況……後來,那工人官司打贏了,引發出進調查
組,查明是假合資,廠領導基本上就都給撤了……自始至終,老豹並沒公開出現,可是
後來當地平頭百姓都知道,『這事是老豹幹的』……我問了富漢,這廠子是不是老豹呆
過的那個廠子?他說不是,老豹完全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這麼說他是『城市綠林』了?可惜他影響所至,好像還只是在四環路外的某一區
域……怪不得你急著要演這麼個角色了!……我不能不再次懷疑,你這是在虛構,很笨
拙的虛構!也許,你乾脆是在講你們那劇本裡的情節!」
「寫劇本的根本不知道這些事,他編的比這些個精彩,而且他另有立意……實話說,
戲演多了,我常覺得反容易懷疑起生活來……這是真的嗎?因為生活裡的事往往不那麼
清爽,模糊性極強,敘述起來,不能不笨拙,充滿了讓人不滿意的毛刺兒……」
「那麼關於老豹,你還聽到些什麼?」
「第二件讓我聽了忘不了的是,據說他們那個區,搞反腐敗,查出來有個什麼局的
副局長,有受賄兩千塊錢的問題,自然,面臨撤職,甚至被起訴的不妙前景……又是老
豹,找到頭把手,跟他說,那副局長其實是個好人,也是個好官……你們官場上你爭我
奪,難免,我們也管不著;可是這回非把這位副局長弄下來,太不公正!你們裡頭我不
敢說都不乾淨,可非要摳出幾千塊錢的事兒來,隨便弄誰我看都不難;就你家安的那個
三菱冷暖式空調,真跟你較真,裡頭你沒占幾千塊錢的便宜嗎?……這個副局長讓他退
出那兩千塊錢,做個檢討算了!這官兒我們平頭百姓覺著該留下來;調別人來,我們反
而不放心!……」
「這更是演義了!且不說他怎麼能跟那頭把手見上;就算真見了,這麼秘密的話,
別人怎麼聽得見?怎麼傳得出來?」
「可是我基本上相信。據說那副局長果然就保住了官。而從此那副局長就更給平頭
百姓多做實事了……」
「天方夜譚!那一把手豈能聽他的?」
「據說他心裡很不高興,恨不能立時把他抓起來……可是,老豹的名聲在那片地方
非止一日了……現在一把手怎麼來的?據說,就是因為原來的一把手,死不接受老豹遞
過的什麼話茬兒,結果,他那地面,就在最要緊的時候裡,連出了幾檔子讓上面生大氣
的事故、案子,給罷了官……現在的一把手知道,對老豹,小不忍亂大謀,所以與其鎮
壓,莫若視為隱形參謀……實際上正是由於老豹給他面子,他上任後,該地區在全市中
不僅惡性刑事案件最少,連交通事故都不多……這不僅給他省了事,而且,還能使他往
上升呢!」
「嘖嘖嘖……你還說,他那不算黑社會呢……明明就是黑社會嘛!」
「你信其真了吧?」
「哪兒!他真能左右官員?我還是覺得離奇!」
「這世界上有多少離奇的事兒,我們都簡直不知道呢!老豹算不得有多麼離奇……
據說他很少找官員們,找一把手更是一年難得一回。否則,人家出於尊嚴,也得把他滅
了不是?留著他,也是因為他輕易不來找你,而且,背靠背地幫你維護地面上的清靜……
當然,有的事,連富漢提起,也笑說怕不能算到老豹身上。比如,一個局長,相當地胡
作非為,群眾告到上頭,報社、電視臺記者也給他曝光,上面也有查辦的批示,可最後
也不過是把他調到了另一個平級的單位當主任……這事老豹一句話沒去攙和,可就在那
傢伙在新單位耍了頭一次威風的當天,他晚上在綠地散步的時候,一彈弓子崩到他左眼
上,到醫院搶救無效,他就瞎了一隻眼……說是要破案,哪兒破得了案?後來就有人說
這隻眼是老豹讓他瞎的……」
「咦,我倒覺得,惟獨這件事像是真的!」
「那最真實的是關於富漢自己的,也就是我要告訴你的第三件事:富漢的弟弟,誘
奸了個中學生,事發,給抓了起來。富漢求了老豹。老豹便去見了那姑娘的爹。老豹對
那姑娘的爹說:咱們實打實地說,你這閨女,在這之前,究竟跟沒跟人睡過?倘若是真
沒睡過,那我們再沒話說;倘若本來就不檢點,那別瞞著,別非讓一個小夥子進監獄。
那姑娘的爹就說,自己這閨女確實在這之前就跟同學亂搞過;這回因為發生關係的是個
成年人,覺著可以起訴,倒也不是為了非讓那小夥子進監獄,實在是為了得一份『精神
補償費』。老豹就跟他說,這不他哥哥在這兒,人家願意給你們錢,比那法院能判的多;
況且法院最後很可能只判他弟弟進監獄,而鏰子兒不判給你們。依我看,大傢伙活得都
不容易,乾脆這就把錢給你,你明兒個就撤訴吧。就說,你問清楚閨女了,這事她也是
主動的,而且以前也犯過這樣的錯。撤了訴,你好好教育閨女,讓她從此學好,別再胡
來。這位的弟弟,我們自然也要教育。別讓人家老認為咱們這樣無權無勢的人,拿亂搞
不當一回事兒。咱們才都是給這世界實打實添財富的人,咱們該活得更乾淨些……那姑
娘的爹就說一定撤訴,而且錢也不要了。老豹就說,錢你還是要點,交個朋友嘛,別往
髒處想;真一個子兒不要,這會兒心挺誠,過一夜又該覺著虧了;這也不是看不起你,
人心都是肉長的,都不是金子打的;人別太貪太惡,能儘量跟別人將就,就算好人了……
富漢說那當爹的最後竟哭了,他也眼睛發酸……後來他弟弟解除拘留,帶去見了老豹,
老豹訓他一句,他應一句,最後也哭了;如今他弟弟再不胡來,有份正經職業,對老豹
那真是服膺得五體投地……」
「這最後一個文本最有真實感!」
「你終於信了?」
「不……我想,你醉了,我也醉了!……」
32
他一早醒來就頭痛。打開窗戶,讓晨風吹進來;用冷水洗臉,又放莫紮特的C大調
長笛與豎琴交響曲的CD盤;還背誦賈島的「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
深不知處」……卻還是不能擺脫那一陣陣的絲絲悶痛。
他想,真的,該幹自己的事了!也就是,該坐下來寫自己的東西了!
他坐到書桌前。桌上亂糟糟。書桌的紛亂意味著創造力勃發。是的,他已經起了個
頭,那真正是屬自己的東西——關於霍木匠釘窗戶,砰砰砰,一聲又一聲,那胳臂上
鼓起的肌肉,還有因為忠心與專注,努力向前伸出的雙唇……他將從那裡寫起,從對他
人的驚異一路寫到自我的懺悔……
但是他在找筆的過程中,目光與撂在桌上的那一厚摞打印稿相遇,那封皮上赫然顯
現出《棲鳳樓》字樣,令他如觸到一條花蛇……是的是的,都是這東西,這個別人的東
西,這異己的東西,這些天來一直妨礙著他,使他不能執著於自己的東西……
他感到悲哀。在這攘攘人世間,究竟什麼是真正屬自己的東西?個體生命的存活,
實際上便是不斷與他人,與異己物,與心外的一切相遇相撞相激相蕩的過程……是的,
他寫下了開頭,然而,往下的文字,卻被一隻無形的手牽著,不斷地將前面所寫的,在
後面予以解構……自己的東西?這世上嚴格來說並沒有什麼純正的自我表現,到頭來,
你總是難免湮沒在群體的歷史進程中,你所真正面對的,總是難以破解的人性!
他在不知不覺中,整理起書桌來,待他驚醒般面村著樣樣東西部歸了位的書桌,不
禁打了個寒噤。因為,他意識到,每當他的書桌變得清爽的時候,也便是他文思阻澀的
困境來臨。
這麼說,他還是不要急於寫什麼。他應當繼續蓄水。是的,他已習慣把自己的文思
孕育過程想像成水庫蓄水,只有當來自外部的信息與刺激蓄得豐沛,靈感的閘門才能開
啟,而融匯著眾生甘辛的可稱為「自己的東西」的文字,方能奔騰流泄起來……
電話鈴響。這回他覺得鈴聲頗悅耳。他過去接電話。卻是一個錯打來的電話。
他愣了愣神,便決定去那個兩星級賓館。那是《棲鳳樓》劇組安營紮寨的地方,並
且韓豔菊等人家也暫居其中。閃毅已退掉了天倫王朝的房間,在這賓館裡另租了三個套
房當作他公司的活動場所。
33
他一直期待著和司馬山的邂逅。畢竟,那如粘心上、難以剝棄的霍木匠釘窗的記憶,
鏟去表層,便一定要凸現出司馬山來。這個生命跨越過二十多年的時光後,如今是怎樣
的一種存在狀態呢?
僅僅從與韓豔菊的重逢中,是不能想像出今日司馬山的。而且,自韓豔菊搬入賓館
暫住,人們也就很快都知道,她的丈夫與她關係很不和諧。表面上,是解釋為司馬山工
作太忙,不斷地在出差,所以難得到賓館這個臨時住地來跟韓豔菊團聚;實際上,誰都
知道,司馬山根本是另有住房;當然,且不能證實那住房中另有一位與其同居的女士的
傳聞;起碼從韓豔菊在他面前的神態口氣來推測,事態還不至於那樣的粗鄙。
那個兩星級賓館在緊挨二環路的一條斜街裡。賓館很為招到了這樣相對穩定的大生
意而興奮。員工們又大都有追星的熱情,因此對忽然有那麼多影視界名流出出進進,相
當地引為自豪。
他進了前廳,服務台裡的值班員都向他微笑。他也便長驅直入。乘電梯到了三樓,
樓層服務台的小姐一見是他,便報告說:「閃總出去了。大概是去王府了。」他便知道
閃毅是去吉虹那兒了。劇組裡惟獨吉虹不住這裡,而另安排在五星級的王府下榻。他問:
「潘藩在嗎?」小姐告訴他:「拍戲去了。」並笑吟吟地問:「您怎麼不先跟他們電話
約定呢?」他淡淡一笑。他是故意不事先聯繫。今天他想亂闖一番。他期待著某種意外
的收穫。
他轉身要離去。小姐卻主動告訴他:「311開著呢。盧小姐跟丁先生在那兒呢。」
小姐是好心,以為他無妨先到那兒小坐。他聽了卻加快了回到電梯口的速度。一個盧仙
娣已讓他吃不消,再加上那個野丁,他們的聒噪實在是一種超級恐怖!電梯門一開,他
趕緊沖了進去,仿佛逃難似的。
他的動作不僅讓三樓的值班小姐嚇了一跳,更令電梯裡的一個人吃了一驚。
他同角梯裡的那個人對望,一望之間,不禁都驚呼熱中腸。
那人正是二十多年不見的司馬山!
雖然二十多年不見,而且司馬山不僅發了福,身體輪廓線大變,那一身包裝更是今
非昔比,但是他一眼便判定:這就是今天的司馬山!
司馬山認出他來更容易,因為司馬山從韓豔菊那裡的一些《棲鳳樓》開鏡活動時的
照片裡,早熟悉了他今日的「尊容」。
但司馬山對他突然以逃跑般的身姿神態活現於跟前,還是沒有思想準備,定睛認出
後,不禁呵呵大笑:「大作家!怎麼跟賊似的!剛偷了人家什麼寶貝啊?」
他也大笑。也不解釋所以然,只是說:「幸會幸會!我一直說什麼時候到你們五樓
的暫住房拜望你這大幹部呢……可是你好像總不著家……」
司馬山便說:「巧了不是,我也一直要會你嘛!可我以往每次回這兒,總遇不上你
這個大顧問!」
他心想,既如此,是否再坐電梯上去,到他們五樓的住處聚談呢?
可是電梯在一樓停下後,門一開,司馬山便輕扶著他肩膀,把他引到了電梯外面,
並且說:「正好,你要是沒事,跟我走。我今天難得清閒。咱們哥兒倆好好敘敘舊!」
他隨司馬山走出賓館大門。一輛桑塔那小轎車開了過來。司馬山熟練地拉開後車門,
請他先坐進去。
他坐了進去。桑塔那車他坐過多次。然而這回的感受很不相同。車開了起來,司馬
山問他想喝點什麼,他還沒回過神來,便驚訝地發現那車裡居然有個小小的冰箱,司馬
山靈活地拉開冰箱門,裡面竟不僅有一般的啤酒可樂,更有包括人頭馬X·O那樣品牌的
小瓶洋酒;司馬山並沒有馬上給他拿飲料,而是關上了冰箱的門,又問他:「你看電視
嗎?不愛看電視,咱們可以看影碟……」他這才又注意到,後排座椅一旁的車頂下,有
一個能旋轉角度的小電視機。
「桑塔那有這種裝備的?」他驚奇地問,「這本是卡迪拉克什麼的才會有的吧?」
司馬山笑道:「當然是後裝上去的!」又拍拍他的手說:「你再仔細看看,這裡面
的裝飾,是不是和卡迪拉克不相上下?你看你看,這換貼的是什麼樣的木料?桃花心木!
這夾縫裡鑲嵌的是貨真價實的白銀!再看腳底下,這可是值好幾千塊的特製純毛地毯
啊……還有看不見可享受起來絕對一流的好多名堂呢,你在一般的桑塔那裡能呼吸到這
麼清新的空氣嗎?這是因為安裝了特殊的空氣過濾器!還有音響,你當然有一對藝術耳
朵啦,你聽聽,這裡頭音響是哪一號檔次的……」說著司馬山招呼司機:「小畢,放
音!」於是他馬上陷入到最優質的高保真回環立體聲音波中,是克萊德曼那天鵝絨般的
鋼琴曲旋律……
他問:「這是你的專車?」
司馬山呵呵地笑。笑完才說:「級別不夠啊。我們可都是按級別辦事啊!」
原來,司馬山是剛剛調到這個單位。這車是原來的頭頭裝配成這樣的。那頭頭確實
一切都按中央有關規定行事,比如,規定他們這一級的單位的頭頭只能坐國產車,那頭
頭就果然只買桑塔那來坐;有的單位越軌購買使用進口豪華車,那頭頭看了一點也不眼
紅;但該頭頭把這桑塔那的裡面裝修得可與最豪華的進口車媲美,所花費的資金,其實
已與購買桑塔那的錢不相上下。那頭頭很是心安理得:又沒把那份裝修錢拿回家去,所
有帳目都清清楚楚,並且,用這方法令這車升了值,不也就是為單位增加了一份耐消耗
資產嗎?再說,這車雖然一把手坐的時候多了一點,可其他頭頭分享得也不算少啊,遇
上有外事活動,接送外賓,也很體面啊。因此,當上面有關部門來查「超標車」時,這
裡卻成了很少見的並無「超標車」的單位;依此類推,這裡其他方面你也查不出什麼
「超標」的硬例子來。因此,該頭頭在上面聲譽甚好,其離開,當然就決不是「出了
事」,也不是平調,而是升到了另一令許多人豔羨的位置。司馬山接任後,繼承了該前
任的這一切,既心下佩服,也並不放棄在必要的時候必要的人物面前,略加挪揄。
他對這輛古怪的車,一時真不知說什麼為好。
車子在城裡一個十字路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他問司馬山:「你要把我綁架到哪兒
去?」
司馬山說:「你以為我要帶你去哪兒?大飯莊子?高級俱樂部?五星級飯店?……
哈哈哈……到了你就知道啦!」
司馬山把他帶到了單位。略轉了轉,也沒在辦公室多坐,便帶他到大食堂去。他邊
跟著走邊說:「還早嘛,我一點也不餓;我跟你來,只是為了聊一聊……」
「就是為了聊一聊嘛……」司馬山在前頭說:「你只管跟我來,你我都會有收穫
的!」
他跟著司馬山,走過了雖然飄散開了飯菜香,可是還沒有人進餐的大食堂裡的若干
空桌椅,然後跟著司馬山轉過了一道屏風,屏風後有幾張當心有玻璃轉盤的大圓桌。司
馬山繼續往前,推開一扇門,他跟進去,門裡是一條很樸素的走廊,兩邊顯然是幾個小
餐廳;司馬山推開了其中一間的門,他跟進去,不禁又吃了一驚——同那輛桑塔那一樣,
連通這小餐廳的「外殼」實在平常,但這小餐廳裝修得實在與京城最高檔的飯莊的豪華
單間別無二致。除了餐具閃閃發亮的餐桌,裡面還有半圈真皮沙發,並且備有全套最優
良的卡拉OK器材。
進去後,司馬山便打了個手勢,請他在沙發落座;並且笑吟吟地說:「我們這個單
位的優良傳統是:很少到街上的高級經營場所去進行公費消費,我們幹部的工作餐,國
內交往也好,外事活動也好,儘量都在這裡就地消化!」
他和司馬山都坐下了。有個穿戴得跟大飯店餐廳服務員幾無差別的小姐端著茶盤進
來,給他們送茶。是正宗的潮洲鳳凰單蓯功夫茶。擺下茶,那小姐問司馬山:「今天中
午幾位?」司馬山吩咐說:「就準備五位的吧!」
他馬上對司馬山說:「我可不想跟生人一塊吃飯!」
司馬山呵呵地笑:「還是你那個老脾氣!」看看腕上的表,把坐姿調整得格外愜意,
又對他說:「午飯可以一小時以後再吃。我們難得重聚。我們有一小時可以單獨地暢
談。」
他望著司馬山。是的,他樂於跟這個舊相識談談。早晨起床後一直困擾著他的頭痛
竟消失了。他也把自己在沙發上的坐姿調整得更舒適些。
兩個人對望著。相互而言,都是一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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