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棲 鳳 樓
二
9
他去了趟洗手間。方便完,他走攏洗手池,專在洗手間為客人服務的那個人,沒等
他俯身,已為他開啟了水龍,待他洗完,又及時遞上了一塊帶香味的小毛巾……他只感
到洗手間裡的大理石鑲砌色調雅諧,鍍鉻的部件全都閃著銀光,而鼻息裡不僅沒有穢氣,
倒氤氳著淡淡的芳香……服務員穿著暗紫色鑲黑邊的西裝,雪白的襯領下似乎還有黑色
的領結。他的目光沒有掃描到那服務員的臉上,但能意識到那是個頭髮已然花白的老
頭……一瞥中,他看到鑲嵌洗手池的大理石檯面一角,放著一個花插,豔紅的石竹與奶
白的滿天星,還有鮮綠的蕨葉,顯示出這個場所的星級……花插邊是一個磁盤,盤內放
著一組消過毒、疊成春捲狀的小毛巾,並且磁盤邊又另有一個小碟,裡面有幾張鈔票,
有一張立著的似乎還是美元。啊,「引子」,他懂,在美國見識過,那是服務員在無聲
地引導你,請你好自為之,扔進小費……不過這裡的服務確是一流的,比如,服務員不
是用手遞你毛巾,而是用一個亮閃閃的不銹鋼夾,還小聲說出一句「先生您請……」,
總之一切都「中規中矩」——腦海裡又不禁飄過楊致培傷感的面容,耳邊仿佛又有他的
話音,卻又使用著自己心頭浮出的語碼:「……為什麼要去中這個規,中這個矩?這不
是西方的規矩嗎?這不是強勢文化的入侵嗎?……」又迸出了盧仙娣的聲氣:「……賽
義德……後殖民主義……」倒仿佛「後殖民主義」的理論,是她跟美國那位巴勒斯坦裔
的理論家聯合創建出來似的。盧仙娣就有這個本事,國門未出,卻總得西方之先,在好
幾個相銜的圈子裡,充當著引領新潮的旗手角色……意識流動到這裡時,他已在烘乾機
下面烘過了手,並已走出了洗手間的門。
一出洗手間,他就忽然遇上一雙眼睛,好熟悉!眼裡堆滿笑意,卻絕無討好之嫌,
很自然,很坦誠……那雙眼睛又很善意頗詼諧地眨了眨……
「啊!」他叫了出來:「印德鈞,怎麼是你!」
確實是多年不見的印德鈞。如果不是先看到那雙眼睛,他也許不會認出。儲留在他
印象中的印德鈞,永遠是一身或灰或藍或黑的中山裝,並且經常是戴著一頂幹部帽,現
在的印德鈞卻也是一身的休閒服,並且那件夾克衫望上去也還不俗……應該還不到退休
的時候,頭髮卻幾乎全白了,好在白雖白,倒還豐茂……
「剛才,在裡頭我就認出你了,你好像在想心事,根本沒注意到我……,我就說,
出來等你,看你眼睛是不是真長到腦瓜頂上去了!……」
……他把印德鈞拉到咖啡座。
「幾年不見了?」
「不是幾年,是十幾年了!」印德鈞糾正他:「怕有十二、三年了吧?」
「可不是……自從調離以後,我再沒回去過……」
「為什麼?就忙成了那樣?……當年的事,怕都忘光了吧?」
「那怎麼能都忘?想忘也忘不了……昨天晚上夢裡頭還躥出了當年的事……砰砰砰,
釘窗戶……老霍胳膊上的肌肉一緊一緊的,嘴唇,兩片嘴唇,就這麼著,呐,全往前使
勁地伸著……所謂『吃奶的力氣』,就是這樣吧?……怎麼,你倒忘了?印主任,沒有
你的批准,老霍能那麼幹嗎?把宿舍變成監獄……真可怕!」
「啊,這件事……你夢見它幹什麼?」
「不是我故意要夢見……夢是很奇怪的事,它總是不期而至,並且又總是非常生
動!」
「生動?」
「你的夢不生動嗎?一定都是非常生動的!只是你沒能有意識地享受它的生動罷
了!」
「我做完夢就忘。」
「就像好多小說一樣,看完就忘了……」
「夢像小說?」
他忽然有了一個念頭:「是啊,夢……其實是最好的小說,它只保留最重要的,刪
去所有多餘的,有時除了一個細節,它連周圍所有的環境背景都省略了……並且,夢,
它寫實的時候,非常地寫實,可是它往往又非常地『現代派』,非常地『魔幻』,非常
地『拼貼』,也就是非常地『後現代』……夢決不可能『主題先行』,也不可能人為地
縮短或抻長,它真是『有話則長』,『無話則短』,恰到好處,並且它也不必有頭有尾,
可以飄然而至,戛然而止……然而夢又恰恰都是有內涵的,沒有無緣無故的夢,是不是?
問題只在於,你怎麼樣去解讀!」
他抬眼一看,對面的一雙眼睛裡雖然笑意宛然,卻又分明不能與他的這些議論共鳴。
服務小姐過來……他問印德鈞想喝點什麼,印德鈞拿起立在桌上花瓶邊的飲品「特
別推薦卡」,顯然被那上面標定的價目震住了,猶豫著……他便建議:「來杯咖啡?」
印德鈞搖搖頭:「咖啡洋酒,我都不行……要麼,就來一杯可樂吧!」
他笑了:「軟飲料……一般是女士才喝那個的……既然你想喝軟的,那麼,建議你
來一客鮮榨白蘭瓜汁吧!」
服務小姐離去,他這才想起來問:「你今天來這兒是——?」
印德鈞感歎道:「頭一回啊……實對你說,進這樣的大飯店,整個兒是頭一遭……
你當然是常客啦!」
「也還談不上常客……不過是有時來這兒,會會朋友……比你們純工薪族,我現在
的消費水平也許強不少,可是比起那些個大款,特別是公款消費的,我這就是『小巫』
裡的『小巫』了……畢竟我在這兒基本上都是自己埋單啊!……那,你今天是——」
「讓你猜你也猜不出來……你剛才在那個洗手間裡,沒認出來嗎?」
「是沒認出你來……」
「不光是我啊……」
「那還有誰?」
「在那裡頭服務的……」
「他是誰?」
「不知道他是不是認出你來了……他是鐘師傅啊!你忘啦?」
「鐘師傅?哪個……啊,是當年工宣隊隊長,鐘樹旺?」
「對!就是他!」
他恍然。不過倒也沒怎麼大感慨。算來鐘師傅早該退休了,退休後能找到這麼一個
工作,應該說很不錯。現在沒人太在乎別的,在乎的是錢。幹這個想必能拿不少,還有
小費,合起來可能比那些演奏臺上的樂師們還多……
「我是來找他的……你知道我們是鄉親,我們兩村的人雞犬相聞,打小就來來往
往……他幹這個也幹膩了,決心辭了活,回老家去……現在我們老家那兒普遍的都富
了……我們一直保持著聯繫……我是要托他給我家裡老人捎些東西去,約好了今天,誰
知到他家他不在,說是還要來這兒補一天工。這兒的洋規矩是可了可卯的,給他結工錢
的時候,不知怎麼算出來他有一天倒休還沒補齊,少了這一天,這個月就只能得按半個
月算。他哪兒願遭那損失啊,就又來了……我把東西擱他家,就奔這兒來了……哈哈,
到洗手間裡告個別,倒也別致不是?他還不讓我多呆,怕人家說他違反了紀律……沒想
到又遇上了你!」
他這才感歎道:「真是人生如夢啊!當年,他是工宣隊長,兼革委會主任,你是副
主任……工宣隊撤了,你才當了主任……那時候,你們好威嚴啊!」
「我們可都沒作威作福啊!」
「那倒是……怎麼樣,印主任,你現在還順吧?」
「什麼主任,早不是了!」
「什麼時候下臺的?你只該往上升,不該往下降啊!」
「倒也沒降……是平調,去年把我調出去了……」
原來印德鈞這幾年並不順。他在單位裡遇到了麻煩。有人跟他鬧,擠對他,結果上
級單位就把他平調到另一平行單位,當了黨委書記。
「說來話長,」印德鈞歎了口氣:「我們一個區級單位,又是清水衙門,現在又實
行黨政分開,我有什麼戲唱?不過是天天去坐個班,等幾年離休,安度晚年罷了……」
他很惋惜。真的惋惜。他說:「別看離開你麾下,轉了口,後來更改了行,到大號
名利場上混了這麼多年,沒再回去看看,沒跟你聯繫,心裡頭,別的人是有淡忘的,或
者想起來並不愉快的,你卻是個例外……你是個好人,特別是在那個階段,你從不主動
整人,得便還給被整的人鬆動鬆動,那就不容易!別看現在不以階級鬥爭為綱了,有的
人,手裡有點權,他就還是熱衷於整人……這些年我眼皮兒雜多了,什麼嘴臉沒見識過!
比起來,你這樣的還真金貴!可惜你這個好官坯子,沒能讓上頭的慧眼發現,依我說,
你就是到中央部裡當個,怎麼說呢,別部長,就副部長吧,就專搞政工吧,該給共產黨
積多少德!」
服務小姐送來了鮮榨白蘭瓜汁。他讓服務小姐再給他的威士忌杯裡加點冰塊。
10
他和印德鈞談得興濃。
談著談著,話題又繞到了當年老霍釘窗戶那件往事上。
「……剛才我恭維了你,說你是個難得的好人,現在我要說,你好人也做過歹事—
—真的,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有點驚異……按大氣候,那該已經是一九七三年了吧,
文化大革命已經過了轟轟烈烈的階段,很少有單位再搞『牛棚』什麼的了,可是你竟讓
老霍去釘金殿臣宿舍的窗戶!這是私設監獄啊!……」
「那是司馬山的主意……當然,我有責任,我點了頭……」
「你為什麼點頭?怕人家說你跟金殿臣是同鄉,以前關係也不錯?怕司馬山說你包
庇他?」
「也許有那些個雜念吧,不過,主要是我信,信金殿臣幹了那件事……司馬山把公
安局那兒掌握的材料拿給我過目,那姑娘是寫了,金殿臣跟她亂搞……」
「那為什麼不把金殿臣交公安部門處理?」
「開頭是想扭送,公安部門不收。正像你說的,那時候的大氣候,已經不是那麼凶
了……再說那姑娘,其實她本身是個女流氓,金殿臣的事兒就是坐實了,也還夠不上強
奸。」
「可是最後,還是通過逼、供、信,把金殿臣按壞分子處理,開除工職,吊銷戶口,
遣送回鄉了。這不明擺著太重了嗎?」
「是過分點兒。不過,你該知道,這專案一直是司馬山親手抓。他最後這麼定,我
點頭了。我不明白事隔這麼多年,這麼件事,算得是潑天大事嗎?你怎麼還耿耿於懷?」
「我不是在夢裡又見著老霍釘窗戶了嗎?……不知道怎麼搞的,粘在我心上了,我
就怎麼也擺脫不了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
「你想這個幹什麼?其實,金殿臣本人,我看他也沒你這麼死心眼兒……這算得了
什麼?自古到今,冤案多的是,以後也免不了,讓誰趕上誰倒黴唄!……你知道嗎,司
馬山親自把金殿臣送回農村,往那兒去,下了火車,當年也沒汽車通過去,交通工具是
什麼?叫『坐二等』,就是有那加重的自行車,人家馱著你,他騎,你坐後座上,把你
送家去……後來司馬山回來說,他們下車以後,需要雇兩輛,可是出站慢了,只剩下一
輛還在兜生意,正好是金殿臣表弟,他們就要了那一輛,說好表弟留下,他們自己騎回
家去,第二天司馬山再騎回車站,上火車時再還給那金殿臣的表弟……你想想看,那好
幾十裡地,他們兩個,就那麼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後頭的摟著前頭的,密切合作,騎到
金殿臣老家去……先是金殿臣馱著司馬山,後來司馬山在後頭很不得勁,就換到前頭去
騎。他自己後來跟我說,當金殿臣在後頭用手摟著他的腰時,他確實有點擔心,路上前
不見人、後不見車的時候不少,那金殿臣要來點邪的,非把他撂了不成。可是金殿臣老
老實實跟他回了村,先不讓回家,就跟他直接去了村裡的革委會,革委會就大喇叭廣播,
後來就開了個批鬥會,宣佈金殿臣是壞分子,今後要跟村裡所有『四類分子』一樣,接
受監督改造……你看,金殿臣他就這麼認了命,人在世上,趕上這種事,不認命怎麼著?
拼命?自己一頭撞死去?……」
「我是在想,為什麼會這樣粗暴、隨便地處置一個人?……怪極左路線?司馬山代
表著極左路線?」
沒想到印德鈞反而憤激起來:「他?司馬山?……他什麼路線也代表不上!什麼左
呀右呀,他為什麼狠整金殿臣,你是真不清楚還是裝胡塗?他那不是為了給韓豔菊清障
嗎?」
他一時沒聽明白:「給韓豔菊……清什麼?」
「韓豔菊你能忘了?!那個女人!……那時候,司馬山跟她的關係,不是已經定了
嗎?韓豔菊跟金殿臣一個辦公室,金殿臣倒不一定是故意要惹她,可是金殿臣存在一天,
韓豔菊心裡就彆扭一天……你不記得啦?工宣隊還沒撤的時候,鐘師傅就拍板定下,讓
金殿臣當了……那時候不叫科長,按部隊編制,叫排長吧,因為他畢竟上過大學,搞統
計,他的報表就是沒碴沒漏嘛,韓豔菊的報表就總是湯湯水水的,偏那一回他又改出了
韓豔菊交上的報表的十多個錯,那韓豔菊心裡頭不就跟他結上死仇啦!所以,韓豔菊非
把金殿臣這個障礙清除不可!……」
「她就借著司馬山的力量,果然清了障啦?」
「怎麼說呢?這也是——愛情的力量吧!司馬山通過這樣忠心耿耿地為韓豔菊清障,
露了一手,韓豔菊又感激又佩服,所以一取代金殿臣當了排長,不就跟司馬山登記去了
嗎?」
「你既然看得這麼清楚,為什麼還站在司馬山、韓豔菊一邊,幫他們把金殿臣往死
裡整啊?」
「正因為我當時沒能看得這麼清楚,所以才縱容了司馬山啊!你還不知道吧?我為
什麼被擠了出來,都快離休了,卻還調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新單位……擠對我的,恰恰
就是他們兩口子啊!」
「現在,是司馬山當了那兒的一把手啦?」
「哪兒啊,是韓豔菊!司馬山爬到市屬單位,佔據了個肥缺,如今可是得意洋洋
啦!」
「那不也還是個芝麻官兒嗎?不也還屬公務員系列?那能肥到哪兒去?」
「你呀,這些年光在大腕、大款堆裡混了,你哪裡知道,再小的官兒,再小的單位,
也還是有人盯准了官位,在那兒有滋有味地爭來奪去啊!當官的油水,不是都體現在錢
上啊!還有那當官的一份樂趣,說真的,具有不可取代性呢!」
「老印,我今後只叫你老印了——你這話出來,我心裡頭又熱乎乎的了,你確實是
好人,而且不僅是好人,你也是個有精彩思想的人,特別是現在的你!」
「叫我老印吧!不過……什麼好不好的,思想不思想的……說實在的,今天遇上了
你,這麼一聊,倒也挺解悶兒的!」
「那咱們以後常聯繫!」
大堂裡忽然改變了照明方式,總體上暗了下來,四壁卻閃爍起鑽鏈般的瀑布燈,一
角的透明觀覽電梯也綴滿星星般的小燈,在上下滑動中平添了更多的豪華氣氛;而服務
小姐又往桌上送來了蠟燭盅——那是蔚藍色的雕花玻璃圓盅,裡面有半盅水,水上漂著
一個圓丘狀的蠟餅,點燃後,透過盅壁發出夢幻般的幽光……
「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怎麼樣?一起去吃天倫閣的法式自助餐,或者,到地下一
層的美食街去吃點簡單的?當然,還是我請你!」
印德鈞堅辭。
他笑:「你是不是怕我太破費?……這種地方,確實宰人!實話實說,像我這樣的,
一般也就只能在這兒的地下美食街吃吃,再偶爾吃吃自助餐罷了,那點菜的餐廳,如不
是有人花公費請我,還真不敢往裡頭邁!……」
印德鈞也笑:「你請我在這兒坐了、喝了……就挺好!我也就知道,你小子今天混
到了什麼份兒上!……你我就都別畫蛇添足啦!」
他就打手勢招呼服務小姐:埋單。
11
他和印德鈞在飯店風雨廊握別。印德鈞去存車處取自行車,他等出租車開過來。
一輛出租車開進風雨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車裡鑽出的人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
臂:「……您別走啊!」
定睛一看,是閃毅。
「呆了一下午啦!膩啦!該走啦!」
「別,別……」
「你怎麼回事兒?」
驚異中,閃毅已經將他引回了前堂:「我好不容易遇上您!……好不容易,這麼
巧……這裡有天意!……今晚上,我得把別的事都推了!……我老早憋著,想找個人—
—就是您,跟您一吐衷腸!求求您!……來來來,先跟我到我那兒!」
他很不高興,甚至有些氣惱——「吐衷腸」?我又不是你的「接嘔袋」!這些個暴
發的青年!
可是又在不知不覺中隨閃毅已經來到了電梯門前。他望到閃毅的一雙眼睛,那眼光
裡流泄出的一股真稚之氣讓他心軟了。
「我還沒吃飯呢!」
「我也沒有呀!」閃毅臉上放著光:「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那也算個問題嗎?」
「我還有我自己的事!」
「我看出來,您今天晚上沒別的什麼安排……再說,這也就是您自己的事!」
……不由分說,閃毅把他帶到了706。
12
……是呀,「雍叔」聽著太像「庸俗」,「望輝叔」又太拗口……您呀您的也太矯
情……就稱「你」吧……這樣也方便我的敘述,寫小說不是要重視「文本」嗎?就是敘
述策略,對吧?不過,別誤會,不是我想寫小說,跟你來討教,也不是求你:我給你講
這些個素材,你去寫吧,為我樹碑立傳,或者,用你的筆,抒我的情,出我的氣……都
不是,可我又忍不住,在大堂遇上你以後,心裡面,真叫……如獲至寶!也是老天安排,
讓我忙完一趟事,剛回來就撲上了你……你為什麼那麼冷冷地看著我?……你吃飽了嗎?
不夠,再讓他們送些來,我平時如果不交際,大都是這樣,打電話讓他們送餐進房,但
多半只是要這種「公司三明治」,就著飲料,一邊看報呀,翻翻雜誌呀,也就營養齊全
了……你不習慣?……
……你看,我把電話拔了,我希望能跟你,暢暢快快地談一談……說實在的我的靈
魂很不安靜,甚至可以說,很騷動!……我現在究竟在搞什麼?這是個什麼公司?我不
想馬上說這個……我想說什麼?我忽然很懷舊!對對對,我才三十出頭,「如今三十歲
的人也懷舊?」你的疑問對其他許多三十多歲的人也許合適,對我卻不然——我偏偏懷
舊,有很重要的理由懷舊!
……是的,你沒記錯,那是一九七五年吧,搞「向陽院」,我是「向陽院兒童委
員」,那一年,我才十二歲。當然,那時候我們雖然居住在一個大院裡,甚至住在同一
座舊樓裡,可是,你不會特別注意我,我也不會特別注意你,我們各自的生命,順著不
同的溝渠流淌……可是你應該記得,我是跟我姥姥,一起住在那座舊樓的三樓上頭的,
三樓盡東頭的那兩小間,原是舊社會闊人家當儲藏室的……對,那個高高瘦瘦,總穿著
很舊的衣服,可又總顯得異常整潔的老太婆,「地主婆」,你算說對了,你還記得!……
……「地主婆」,那怎麼沒讓「紅衛兵」轟回農村去?說起來,是托了我父親的福。
我母親是你們單位的,父親不是……說來也巧,是一九六六年七月吧,「紅衛兵」運動
剛起,他們剛剛走上街頭「破四舊」。那一天,父親騎車路過西單,一群紅衛兵正在砸
商店的大招牌,自然是屬「四舊」的招牌,好多的路人圍著看……忽然有紅衛兵往人
群裡扔油印的傳單,傳單上印的大概是些「勒令」,就是讓大家,各個商店什麼的,自
覺地把屬「四舊」的東西消滅掉……什麼是「四舊」?你為什麼打岔?是的,也許,
現在比我們更小的一茬,他們多半答不出來了……我,唔,試一試,舊思想,舊意識,
舊風俗,舊習慣……對嗎?不要打岔,對我來說,那天,是個很大的悲劇,因為,紅衛
兵一撒傳單,我父親就很積極地跳起來接,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我長大以後,想像過
很多回,甚至還到西單的大街上,去實地設想過,如果拍電影,或者電視劇,該怎麼處
理,才能合理?那其實是很難合理的。可是,那天出現的事實是:在人群的掀動中,父
親跳起來抓住了一張傳單。但也就在那一刹那間,他摔倒了,並且恰巧就有一輛吉普車
開過來,刹住車時,父親已經在輪下……是一些紅衛兵把父親送到醫院搶救的,並且通
知了父親單位,單位又通知了我們家……搶救無效,父親死了,他死了,右手還緊緊攥
著那張「破四舊」的傳單。這個細節讓當事的紅衛兵很感動,他們要求父親單位定父親
為「因公犧牲」的烈士,單位照辦了……父親的死,確實不是輕若鴻毛,對我們家來說,
真是太重要了!因為有了他的這個犧牲,急風暴雨地往鄉下轟「逃亡地主」時,就沒人
來轟我姥姥,儘管有人知道她的成份是地主……
……我因此得以在姥姥身邊長大。父親死于一張傳單時,我才三歲多,我對他幾乎
沒有任何鮮活的印象。我對母親的印象,也始終不清晰,因為她確實是繼承了父親的遺
志,起碼表面上看起來是這樣,她狂熱地投入了文化大革命,在群眾組織裡當頭頭,後
來又到「五·七」幹校……我當「向陽院兒童委員」的時候,她還在幹校,也許,你倒
還比我更瞭解她……好,不去說我的父親和母親,要跟你說的,是我姥姥。
……姥姥很寡言。但她並不憂鬱。她把我們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我為什麼能
當上「向陽院兒童委員」?不是靠「烈士子弟」的身份。其實,那時候,人們或者不記
得我父親是誰,或者提起來都撇嘴認為「不值」了,人們所記得的,主要是我們家階級
成份有問題,還不僅是姥姥該算「地主婆」的問題,我姥爺爺呢?他在監獄裡,是歷史
反革命,並且,我舅舅,就是我母親的哥哥,一九四九年去了臺灣,你想我這是出身在
一個什麼家庭?你沒印象嗎?我母親那麼積極地投入文化大革命,可是後來還是被進駐
的工宣隊看成了一個「壞頭頭」,一打發到「幹校」就是好幾年……你在同一座樓裡,
居然沒在意,是呀,我們跟你,沒什麼牽扯……所以我今天要特別找上你,讓你懂得,
當年,就在你身邊,一個我,一條生命,在默默地尋求,一種可能是最好的生活方式……
……那時候,按階級成份劃分人群,對待人,滲透到社會生活的每一個縫隙。在學
校裡,我不能跟成份好的學生同座,跟我同桌的,是個女生,她出身是資本家,並且沒
有我那樣一個說起來多少可以遮點醜的父親,因此,她在班上就更受歧視。她叫吉向紅。
……說真的,我倒很喜歡跟吉向紅同桌。記得有一天,她穿了一件紅毛衣來上課。
那件紅毛衣非常扎眼。不是紅旗、紅領巾的那種紅色,而是一種在當時來說,顯得多少
有些個出格兒的紅色。並且,那毛衣的領子,也挺不一般,是當時很少能見到的那麼一
種墜著兩個小球球的樣式……我就悄悄問她:「你媽媽給你織的?」她就悄悄告訴我:
「唔,今天我過生日……」啊!她過生日!當時,學生是不興過生日的,而她家還給她
過生日!這讓我想起了我姥姥,姥姥不管在哪一年,總是認認真真地給家裡人過生日,
哪怕那方式只不過是下一碗打鹵麵、蒸幾個壽桃兒……我就更小聲地悄悄跟她說:「我
們家也給我過生日的……」一激動,我把我那鉛筆盒裡的東西都倒了出來,把鉛筆盒送
給了她——那是一個舊鉛筆盒,是「文革」前出產的,鐵皮的,印著彩畫,畫著很漂亮
的一大束鮮花,那本是我媽媽用過的……它為什麼沒被當做「四舊」破摔?因為它上面,
不知為什麼印著一行這樣的字:「把最美的鮮花獻給親愛的領袖斯大林!」是的,不是
獻給毛主席,而是獻給斯大林,並且不是說「偉大的」,而是說「親愛的」……這很奇
怪嗎?人生裡,總有一些這類不典型的、不算太大、可是奇奇怪怪的事情……這個鉛筆
盒很讓班上同學嫉妒,連班主任老師也總覺得它扎眼。可是因為有「親愛的領袖斯大林」
保佑,所以我也就總大搖大擺地用著它……我把它送給了吉向紅,當做生日禮物,你想
這是件簡單的事嗎?……我和吉向紅的這些小動作,被坐在我們後面的同學注意到了,
他們就開始打擊我們……自習課上,事情發展到後面的同學,故意往吉向紅的毛線衣上
甩墨水點兒,吉向紅哭了,我忍無可忍,就回過頭,問他們憑什麼欺侮人?!當然,差
點兒就打起來……我沖出教室,去找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跟我還沒走進教室,就聽見
裡面亂成一團,有人笑,有人叫,有人拍手,有人跺腳……我們進了門,我一下驚呆
了!……你得知道,那時候班上學雷鋒,每一組發了一個大籮筐,是用來裝揀拾的回收
物品的……我就看見吉向紅被裝進了一個籮筐,橫倒著,被這個一腳,那個一腳,踢得
滾過來滾過去……現在我一閉眼,還能活現出吉向紅那張閃動的臉上,那雙眼睛裡,簡
直要爆炸開來的,極度的恐怖……那一天是她十歲的生日。
這件事給我的刺激,是我在心裡,狠狠發誓——我要拼命,拼命改變那打在我身上
的「出身不好」的記號,我想我惟一的辦法,就是比任何同學更努力地學雷鋒……我在
一個學期的時間裡,便取得了輝煌的成功——你想起來了吧?連胡同裡的宣傳欄上,都
貼上了我的相片,介紹了我的事蹟,我最動人的事蹟,就是全面照顧咱們院樓下那位光
榮的退伍軍人——我叫他潘大大——我不但幫他做幾乎一切的家務事,而且,最重要的,
是我幫他倒尿盆……你當然記得他吧?你叫他老潘?你沒覺得他有什麼特別令人尊敬的?
他原是你們單位裡管總務的……他一隻眼睛裡長了個「蘿蔔花」,一條腿有點跛,長得
很像電影裡的狗腿子,可是他卻是個孤身的榮譽軍人……開頭,我去幫他做事,他還客
氣幾句,後來,他習慣了,我如果偶爾沒去,再去了,他就很不高興……那座樓,現在
也還沒衛生間吧?大家都要到樓後頭的公共廁所去行方便,大多數人家,家裡都準備了
尿盆,小便儘量就在家裡……給潘大大倒尿盆,我確實覺得很光榮,但是,沒多久,他
就連大便也不去廁所了,我要倒的,也就不僅是尿盆了……
姥姥對我這樣地學雷鋒,沒有任何評論,不但沒有話語的評論,連表情上的評論也
沒有。比如說我們吃完了晚飯,我估計潘大大也吃完了,我就跟姥姥說:「我該幫潘大
大洗碗去了。」姥姥便一邊收拾我們的碗,一邊平靜地說:「去吧。」……有一天,我
正做作業,院門外傳來搖鈴的聲音,你想起來了嗎?想不起?啊,你當時還沒結婚,自
己不起夥;凡家裡做飯的都知道,那是收泔水的來了,當時收泔水的推著車,挨戶收,
收了運到郊區,支援農民養豬……姥姥就跟我說:「咱們的泔水桶實在太滿了,一會兒
我刷完鍋,泔水沒地方倒了……你快提下去吧!」我站起來說:「唉呀,潘大大的泔水
桶恰巧也滿了,中午他特別提醒我,今天一定要清桶呢!」說時,我的眼光跟姥姥的眼
光撞到了一塊兒,姥姥跟我一撞之後,扭過頭,再沒說什麼。我猶豫了一下,就下樓,
到潘大大那兒去了,他正站在門口等著我,很不高興地說:「你耳背嗎?都搖半天鈴
了!」我就趕忙去給他倒泔水……等我回到家,我發現姥姥摔倒在了屋裡……姥姥骨折
了,這以後,我再為潘大大做一切事,就更困難了,可我還是拼命堅持……我成了全區
的學雷鋒典型,學校裡,再沒有人從出身這個角度來小看我了。我為自己,在那個時期
的中國社會上,為自己爭得了正面價值,挺不小的正面價值。姥姥臥床期間,我沒通知
在幹校的母親,我自己照顧她,在那些日子裡,我竟能同時照顧樓上樓下兩個大人,真
是一個奇跡。姥姥對我很親切,和往常一樣,但她對我在學雷鋒上所取得的成績,仍不
置一字評價,從表情上也看不出她是贊成,還是存疑。姥姥不久也就能下床走動了。
我當時所達到的一個高峰,便是成為了「向陽院兒童委員」。你還記得「向陽院」
成立大會那天的情形嗎?你幾乎沒印象了?當然,對你來說,那簡直不值得記憶……我
坐上了主席臺,主席臺啊!雖然我是坐在最邊上……那天工宣隊鐘師傅親自來主持大會,
他介紹到我時,我站起來,向大家敬軍禮。這時我就瞥見了那個壞蛋,就是一個班上,
曾經坐在我背後座位上,往我的同桌吉向紅的紅毛衣上甩過墨水點的,並且後來又把她
推到裝廢品的大籮筐裡的那個傢伙。他雖然出身比我好,可是那時候他不得不隨著大家
給我拍巴掌……我在主席臺上,他在大堆轟的普通群眾裡頭,我感到極大的心理滿足……
……「向陽院」的活動,自然也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在成立大會上,馬上就給
大院裡的「四類分子」一個下馬威——挨著個點名讓他們低頭上臺,當著所有革命群眾,
聽「向陽院院委會」的《一號勒令》。這個議程,在我參加的「院委會」會議上,說得
很籠統,我沒想到,實施時,會弄成一個批鬥會……而且,我原來以為,因為父親是
「烈士」,我又是「院委會」委員,不至於讓我姥姥也「滾出來」,誰想到往臺上揪
「四類分子」時,還是厲聲地把我姥姥吆喝到了臺上。這時,我一瞥中,看見那個同班
的同學,正幸災樂禍地望著我,並且起哄地舉拳領呼口號:「打倒地主老妖婆!」
……我受到的刺激,很難用語言表達。現在我總在想:為什麼我明明是為了使自己,
並且通過自己的價值提升,來改變我們家,特別是我姥姥的處境。結果卻是,恰恰相反,
特別是,我離姥姥,仿佛越來越遠了,而在我的童年裡,跟我相依為命的,只有姥姥。
……姥姥確實是一個很特別的人。我記事以後,就沒見過她激動。她從未大笑過,
更沒出聲哭泣過。她流過淚,但淚水從不是嘩嘩的,往往只是一行淚,並且流到一半,
便聚為一粒很大的、晶瑩的淚珠,久久地停在她那高高的顴骨上,她也久久地不去拭去
它……
……那天的「向陽院」成立大會散了後,姥姥臉上的表情與往日相比,沒有多出或
減少什麼,她提起菜籃子,平靜地招呼我,一起去買菜。
……但是,我得說,在那些個歲月裡,我耳朵邊,確實有一個「另外的聲音」。姥
姥發出那樣的聲音,大多是很自然的,言簡意賅的。比如說,那時候,忽然時興評《水
滸》,又很肯定《紅樓夢》,說是「一部階級鬥爭的教科書」,我就借了《紅樓夢》來
看,似懂非懂。可是,我得承認,我的潛意識裡,非常羡慕大觀園裡的生活。原來世界
上,有過那麼華美典雅的生活……有一天,不知怎麼的,我問起姥姥,你跟姥爺結婚的
時候,也坐花轎嗎?姥姥就湊攏我耳朵說:「就跟《紅樓夢》裡寫的一樣……」這真是
「一句頂一萬句」!姥姥再沒多說一句,而我,那以後腦海裡就無數次浮動起瑰麗的想
象。原來,在我那罪惡的不良出身裡,我的家族背景裡,有過跟《紅樓夢》裡相通的,
許許多多值得品味的東西!
……姥姥也有比較神秘的一面。比如說,春節前,她就總是要蒸出幾寵又白又暄的
大饅頭,晾涼了,擱進筐裡,蓋上白布,走老遠的路,給幾戶人家送去。這幾戶人家,
並不是我家的親戚。我也跟著去過幾次。姥姥跟他們說,自己沒別的條件,也沒別的本
事,祖籍山東嘛,就會蒸個正宗的山東饅頭……人家就一個勁道謝,姥姥就說,這是我
來謝您,人家就說不用不用,以後再別送來了……
……姥姥從不主動提起跑到臺灣的舅舅。可是我記得,每當街道上繃緊階級鬥爭的
弦兒時,就會有管治保的,一般是好幾個人,忽然在天都黑了以後,闖進我家,故意地,
大聲地,讓左鄰右舍都能聽見地,一句挨一句地問姥姥,而姥姥這時,也就總是有問必
答,並且,既不格外壓低當然更不格外提高她的嗓門,語氣從容而又平和——
「……你幾個子女?」
「兩個。」
「你兒子叫什麼?」
「皮定邊。」
「他在哪兒呢?」
「在臺灣。」
「他什麼時候去的臺灣?」
「一九四九年八月。」
「他跟誰去的臺灣?」
「跟國民黨去的臺灣。」
「跟蔣介石跑過去的?」
「跟蔣介石過去的。」
「他還活著嗎?」
「活著。」
「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他今年才四十八歲。」
「怎麼,你們還有聯繫?」
「沒聯繫。」
「沒聯繫你怎麼知道他還活著?」
「他還不到五十。」
接下去,來人往往便不讓姥姥再說什麼,而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厲聲批鬥她一頓。姥
姥低頭站著,腰板卻挺得十分的直,平靜地等著對方終於覺得索然。
這種情況下,我母親跟我,往往是呆在裡屋,心裡塞滿屈辱,背上仿佛紮滿熱刺。
……我在這種環境裡長大,我一心要改變自己和一家的不利地位,我用的算是「苦
肉計」吧?我堅持一天給潘大大倒兩次屎盆……可是我漸漸地,很自然地,開始不僅享
受「學雷鋒標兵」「向陽院兒童委員」的榮譽,而且,我學會了用我所爭取到的權勢,
來報復我的宿敵……我逮住了一個機會,把那欺侮了吉向紅的同學,當做參與「聚賭」
的成員,給揪了出來,並且成功地召開了一次「向陽院」的批鬥會。我執意要給那幾個
被揪出來的人掛上「反動賭徒」的黑牌子,居然成為了活生生的現實……你怕早不記得
這種「向陽院」裡的鬧劇了,可是,實跟你說,那一回,是我一生裡,頭一回體驗到批
鬥會的魅力!……「反動賭徒」!不倫不類嗎?我可是懂得了,你出身好也沒什麼了不
起,無論什麼時候,「壞分子」這頂帽子,或類似這類的罪名,總還是能罩到你頭上的!
……可惜「好景不常」,「向陽院」沒多久便不了了之了,因為粉碎「四人幫」了,
社會價值標準,旋轉著,變了……
……大概是一九七九年,我們家來了一個人,一個不認識的人,一個女的。我印象
裡是個老太太,可我母親說那人其實不比她大多少。那時候我母親自然也經常在家了。
來的那人不說找我母親,只說找我姥姥。她是誰?原來她是監獄裡的一個工作人員。她
來,是因為她退休了。她來找姥姥,是以私人的身份。她是來告訴姥姥,別再給姥爺寫
信了。因為姥爺早就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是在勞改當中。因為大夏天裡,水不夠喝,
他渴得難受,捧起髒水窪裡的水,喝了幾口,回去就得急病,沒幾天就死了,但是……
她管收信,姥姥的信她都拆看過,她說半年前還收到過一封……她現在是自發地,來告
訴姥姥,別寫了,人已經死了,死了十年了……
……那女人還沒走,我媽就哭開了,可是直到那女人走了好久,姥姥也還是沒哭。
當然她的表情很淒慘,讓人不敢正視。她呆呆地坐了好久,然後,她站起來,走進廚房,
開始和麵,準備蒸饅頭……蒸好兩籠饅頭以後,姥姥向我和母親宣佈:明天,要給那幾
個「好人」家裡,送最後一次饅頭!……我們這才明白,這許多年來,姥姥是到郵局裡,
不知用什麼話語,打動了幾位在那裡頭寫信的老先生和老太太,請他們代筆,給姥爺寫
去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內容雖然都很簡短,也極雷同,卻細水長流,在此以前不曾中
斷……她用自己蒸的「正宗山東大饅頭」報答他們,這很奇怪,還是很動人?……
……你為什麼抖眉毛?如果是寫小說,這是不是有點「缺乏情節的合理性」?我姥
姥上過學的,她有一定的讀、寫能力,可是她卻並不自己寫信,她跑到外面找別人代寫,
這是為什麼?……你不要推敲了,事實就是這樣!問題在於,我還其次,我母親後來有
很厲害的良心自責,因為她並沒有給她父親寫過一封信,哪怕是勸誡他好好服罪改造的
信……
……粉碎「四人幫」以後,平反了許許多多的冤假錯案,這給我母親很大的啟發,
雖然姥爺已然不在人世,她還是非常積極地四處活動。她考證出:我姥爺雖然確是地主,
並且確有國民黨裡的某種身份,但是他在鄉里用自己的錢辦了學校,給許多窮苦的學生
提供了免費受教育的機會,其中有的學生,後來加入了共產黨,解放後當了不小的幹
部……抗戰期間,姥爺拉起來的地主武裝,確實是打日本鬼子的,跟八路軍是友好的。
他的一個副官,後來乾脆就去當了八路軍的軍需,可惜後來犧牲了……抗戰勝利後,他
也沒有任何反對共產黨的行為。共產黨來了以後,他帶頭交田交地,還把私立學校也交
出去,成了公立學校的第一任校長。那是共產黨任命的校長嘛!……直到一九五四年,
搞「鎮壓反革命運動」,他才一傢伙成了「歷史反革命」。母親認為,姥爺也屬一個
冤案,她甚至寫了厚厚的書面材料,遞到了什麼地方,要求恢復姥爺的名譽……後來好
像並未達到她預期的效果。不過,世道的變化,似乎很快也就無所謂了。因為人們不會
再因為所謂出身問題,或你父輩祖輩的所謂歷史問題而歧視你了……如果說,我們家原
有的所謂「問題」裡仍有讓我們自己和某些外人牽掛的,那就是我的舅舅,不過那也逐
漸不但不是一種錐心的恥辱與污點,反倒成了一種至少是有趣,乃至於值得重視的正面
因素了……
……你聽累了嗎?今天你就在我這裡歇吧……你先洗個澡。
……我很感謝你,終於留下來,聽我說這些。我說這些幹什麼?……現在,我倒胡
塗了:我為什麼要這樣地一吐為快?人,真是大怪物!
……什麼?我姥姥還在嗎?不,不在了,她去世有整整十五個年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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