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揭秘紅樓夢2

第三十六講 情榜之謎(4)



    八副,也就是第九個、最後一個冊子,我覺得其中會有幾位令讀者厭惡的女子出現。夏金桂和她的陪嫁丫頭寶蟾,這是折磨香菱至死的人。秋桐和善姐,這是鳳姐迫害尤二姐的不自覺與自覺的幫兇。以上四位女子人性中的邪惡太多,暴露得也很充分,但她們也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她們的薄命或許不能引出讀者的同情,但是如果仔細想想,也就能夠悟出,把她們人性中的邪惡挑動起來,並且縱容其膨脹的,還是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的主流勢力,論罪惡,是不能只算在她們個人身上的。鮑二家的,多姑娘,兩位淫蕩的女子,多姑娘又寫作燈姑娘,是晴雯的姑舅表嫂。她們的墮落也不僅是她們個人的品質使然,在那個男權社會裡,不但男主人,就是男奴僕,也把她們視為玩物,她們也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小霞,彩霞的妹妹。小吉祥兒,趙姨娘處的小丫頭,為參加喪葬活動向雪雁借衣服被拒絕。小鳩兒,春燕的妹妹。小舍兒,金桂的丫頭。倪二的女兒,從醉金剛倪二上回目,可知曹雪芹對這個「跳色」的市井潑皮相當重視,他的女兒,他提到的王短腿,都保不定會在八十回後亮相。傻大姐是最後一釵,她是賈母處的粗使丫頭,她拾到繡春囊,惹出一場急風暴雨,清代晚期的評

    家更有「傻大姐一笑死晴雯」之說,其實她那只是一個傻笑。

    當然,如果你仔細梳篦八十回的文字,還有一些小丫頭、小姑娘似乎也應該收入冊子,比如賈母的丫頭還有叫玻璃、翡翠、瑪瑙的,如果給了寶玉的珍珠後來改叫了襲人,那麼,似乎後來又補了一個叫珍珠的丫頭。還有叫鸚鵡的,如果不是後來改叫紫鵑的鸚哥,那麼,應該是另一個丫頭。此外,寶玉的丫頭有叫紫綃的;寶釵的丫頭有叫文杳的;王夫人有叫繡鸞、繡鳳的丫頭;薛姨媽有叫同喜、同貴的丫頭;賈赦有個妾叫翠雲;邢岫煙的丫頭篆兒;第六十二回來給寶玉拜夀的還有個丫頭叫彩鸞,也不知是哪一處的;卜世仁的女兒,賈雲的

    表妹銀姐,等等。也許,我上面所列出的某些女子,就應該分別由這裡面的某幾位置換下來。

    曹雪芹在第五回裡,給這些女子一系列的悲劇性概括,警幻仙姑唱的歌是:「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金陵十二釵的冊子全存放在薄命司中,給夢遊的寶玉喝的茶名叫「千紅一窟」(千紅一哭),飲的酒名叫「萬豔同杯」(萬豔同悲)……他為那個時代那種社會那種主流價值觀念下,青春女性的被壓抑被埋沒被吞噬被污染被扭曲而深深歎息,無限悼懷。

    在揣摩曹雪芹所設計的《情榜》的過程裡,我不由得想起魯迅先生在《我之節烈觀》那篇文章結尾所寫下的那些話:

    「他們是可憐人;不幸上了歷史和數目的無意識的圈套,做了無主名的犧牲。可以開一個追悼大會。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自己和別人,都純潔聰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虛偽的臉譜。要除去世上害人害己的昏迷與強暴。

    我們追悼了過去的人,還要發願:要除去于人生毫無意義的苦痛。要除去製造並賞玩別人苦痛的昏迷和強暴。

    我們還要發願:要人類都受正當的幸福。」

    魯迅先生是在一九一八年七月寫下這些話的。那是上世紀剛剛出現的白話文之一,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五·四」運動還沒有爆發。建議你現在找到《魯迅全集》裡的這篇文章看一下,他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還沒有女字邊的「她」字,他寫女性時的第三人稱仍然用的「人」字邊。我說這個細節幹什麼?就是想到中國婦女的命運,從曹雪芹寫《紅樓夢》,到魯迅先生寫《我之節烈觀》,基本上沒有什麼改變。而他們的心是相通的,把魯迅先生的這段話拿來詮釋曹雪芹《紅樓夢》最後的《情榜》,我覺得真是嚴絲合縫。想想金陵十二釵系列裡的女子,反復誦讀魯迅先生這些文章,真不禁悲從中來,心潮難平。

    時代發展到今天,社會狀況當然有了很大的變化,本來,「五·四」運動時期,發明出女字邊的「她」字,是為了體現對女性的尊重,但是到了上世紀後期,西方出現了「女權主義運動」,為體現性別上的平等,從語言文字上,女權主義者們反對將女性特殊處理。在中國,隨著社會進步,婦女的地位和處境總體而言應該說有了很大的提升和改善。近些年,雖然沒有成型的西方式的「女權主義運動」在中國出現,但是新一代女性也開始在反對性別歧視、爭取自身權益方面有了勇敢的話語與行為,這都是令人欣慰,足可告慰《紅樓夢》裡眾多的金陵薄命女,告慰曹雪芹的。

    但是,曹雪芹透過《紅樓夢》所表達出來的,不僅是社會學方面的深刻思考,他還有更高層面的哲學上的終極思考。甲戌本開篇不久就有一首詩:

    浮生著甚苦奔忙?盛席華筵終散場。

    悲喜幹般同幻渺,古今一夢盡荒唐。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癡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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