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編懷古詩」,懷古詩一共十首,是燈謎詩,很難猜,歷來都有讀者和研究者費盡心力來猜,也不斷公佈出自己猜出的謎底,但能讓絕大多數人認同服氣的答案,至今還沒有出現,有待於大家共同努力。如果詩是十二首,大家倒比較容易形成思路了,可以往暗示十二釵的路子上去琢磨,但曹雪芹他卻只設計出了十首,這大大增加了猜出謎底的難度。我的基本看法是:這十首詩肯定有燈謎謎底以外的含義,絕不是隨便寫出來充塞篇幅的可有可無的文字。不要嘲笑有的讀者和有的研究者去猜這些詩的謎底;認為讀《紅樓夢》只能去認識反封建的主題,除此以外的讀法通通不對,尤其是猜謎式的讀法,粗暴地將其斥責為鑽死胡同,必欲將其禁絕而後快,那樣的教條主義和武斷態度,是我反對的。各人選擇自己喜歡的方法去讀《紅樓夢》,不是很好嗎?為什麼非要按照你一家的指揮棒去讀它呢?你不願意猜你可以不猜,但你沒有阻止別人去猜的權力,是不是?
對薛寶琴寫的這十首懷古為題的燈謎詩,我一直在猜,但還沒有形成貫通性的解讀。現在只挑出一首,就是最後那首,來討論一下。這首詩題目是《梅花觀懷古》,四句是:「不在梅邊在柳邊,個中誰識畫嬋娟?團圓莫憶春香到,一別西風又一年。」我認為這首詩是薛寶琴在預告自己八十回後的命運。詩的取材是《牡丹亭》,但她是把《牡丹亭》的素材活用。在《牡丹亭》裡,「不在梅邊在柳邊」的意思是,少女杜麗娘她最後的歸宿,不在梅邊也還在柳邊,就是到頭來一定跟書生柳夢梅結合。但薛小妹引用這句詩,卻是表達她以後「不在姓梅的身邊卻在姓柳的身邊」這樣一個意思。在八十回後,她沒能嫁到梅翰林家,經歷過一番極富戲劇性的波折後,她嫁給了書裡的哪一位男子呢?柳湘蓮!而她和柳湘蓮的結合,跟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故事有相同之處,就是都跟畫兒有關係。第五十回,不是一再地寫到有關畫兒的事情嗎?薛寶琴和抱著梅花瓶子的丫頭小螺,不是活生生的畫中人嗎?賈母屋裡有幅《雙豔圖》,是明代大畫家仇十洲的作品,那畫上的美人很美了吧?可是賈母就說了,寶琴雪下折梅比畫兒上還好;那麼又寫到惜春作畫,賈母命令她一定要把寶琴、小螺和梅花「照模照樣,一筆別錯,快快添上」。很顯然,這些關於薛寶琴和畫兒的關係的情節和細節,都是伏筆。在八十回後,賈府被抄,《雙豔圖》也好,惜春那可能沒能畫完,但已經畫上了寶琴和小螺的畫稿也好,一定都被抄去,後來不知怎麼又失落,被柳湘蓮得到,琴、柳因此遇合,但又經歷了離別。而在這個過程裡,「春香」,《牡丹亭》裡的丫頭,後來已經成為「丫頭」的普適性的通稱,對寶琴和湘蓮的團圓起到了關鍵作用,這個丫頭也許是小螺,也許是賈府裡別的倖存者。而琴、柳的聚而離,離而合,大約經歷了一年的時間。我注意到,在《西江月》詞裡,薛寶琴說「三春事業付東風」,在這首懷古詩裡,說「一別西風又一年」,俗話說「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東風」在薛寶琴的詞裡是一種摧毀「三春事業」的力量,在懷古詩裡呢,與「東風」對立的「西風」,顯然就是柳湘蓮所參與的一方的代稱。當然,薛寶琴就算最後得以跟柳湘蓮結合,也
只能是以政治失敗者的身份低調地艱難生存,以這樣的命運入薄命司裡的冊子,也就不讓人奇怪了。
副冊的第四、第五位,我認為應該是尤三姐和尤二姐。「紅樓二尤」的故事,在前八十回裡,六十四回到六十九回,大體貫穿了六回,篇幅很集中、故事完整,多少給人鑲嵌進去的感覺。不止一位研究者指出,六十四回和六十七回,可能還不是曹雪芹的原筆。那麼,是由誰完成的呢?當然不是高鶚補上的,因為在高鶚續書之前,有的手抄本裡已經有這兩回了。有研究者認為,這兩回可能是曹雪芹去世沒多久,由跟他關係很密切的人補寫的,脂硯齋就可能是那個補寫的人。
我認為,尤三姐要排在尤二姐的前面。這是一個想發揮主觀能動性,改變自己的命運軌跡,追求新生活的剛烈女性。她本來和尤二姐一樣,有些個水性楊花,說白了,就是比較放蕩,是一個自身有缺點,而像賈珍、賈璉、賈蓉等男性,就趁機占她便宜,甚至想霸佔她的那樣一個女性。曹雪芹把她刻畫得活靈活現,特別是六十五回,她一個人應付珍、璉兩個,「自己高談闊論,任意揮霍灑落一陣,拿他兄弟二人嘲笑取樂,竟真是他嫖了男人,並非男人淫了他。一時他的滔足興盡,也不容他弟兄多坐,攆了出去,自己關門睡去了。」這就表明,她的放蕩,其實也是一種反抗,是她那樣一個女子,在那種特殊的情況下,非常無奈的很悲壯的一種反抗。
值得注意的是,《紅樓夢》全書只對兩個女子具體地寫到了她們的腳,一個就是尤三姐,一個是後面出現的傻大姐,傻大姐是兩隻大腳。賈府的女性應該是滿漢雜處的,有的是天足,有的裹小腳,但曹雪芹他寫的時候下筆很謹慎,儘量不去直接描寫,直接寫出裹小腳的,就是尤三姐一位。第五十五回寫到她的穿著做派,說她「底下綠褲紅鞋,一對金蓮或翹或並,沒半刻斯文」。寫尤二姐的腳,那就相當含蓄,以致一些今天的讀者讀不懂了。第六十九回,鳳姐假裝賢惠,把尤二姐騙進榮國府,帶去見賈母。賈母戴了眼鏡,像驗貨那樣地查
看她,瞧了皮肉兒,看了手,接下去,曹雪芹寫,「鴛鴦又揭起裙子來」——那是幹什麼?就是讓賈母看她的小腳裹得好不好。賈母從頭到腳檢驗完了,才做出「更是個齊全孩子」的評價,甚至說比鳳姐還俊些。這就說明,二尤是漢族婦女。她們親父親死了,母親帶著她們改嫁,去給尤氏的父親續弦,她們跟過去,在舊社會被叫做「拖油瓶」,是非常地讓人看不起的,那麼到了她們名義上的姐姐家,就遭到那邊兩代男主子的調戲欺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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