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為,第二十二回裡的這一筆,恰恰並非虛構,而是生活的真實裡確實發生過的事情,這一筆是與全書的總體設計,也就是虛構的框架不協調的。這回後面有署畸笏叟的一條批語一畸笏叟跟脂硯齋究竟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紅學界看法很不一樣,這裡不枝蔓——這樣寫的:「此回未成而芹逝矣,歎歎!」原來我就知道,這回後面還缺燈謎詩,沒來得及補上,所以叫「未成」,就是未完成、未定稿。再經過仔細探究,我就發現,了關於賈蘭原型真實身份的逗漏,這一筆,曹雪芹他還沒能抹去,沒能達到跟全書總體設計完全符合。這當然也
是這一回未定稿的一個例證。
那麼,李紈和賈蘭的原型,究竟是什麼人呢?
我認為,李紈的原型,是曹顒的遺孀馬氏;賈蘭的原型,則是曹顒的遺腹子。
前面講到過很多關於曹家的事情,大家應該還能記得:康熙朝,曹寅是康熙的親信。他死後,康熙讓他的兒子曹顒接替他當江甯織造,但是,沒過幾年,曹顒又病死了。他一死,曹家這一支就成了兩代孤孀:第一代,就是曹寅的夫人李氏——康熙另一個親信,蘇州織造李煦的妹妹;第二代,就是曹顒的夫人馬氏。這婆媳兩個寡婦,可怎麼辦呢?李氏再沒有親兒子了,馬氏儘管懷了孕,一時還生不下來,臨盆能否順利,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都是未知數。就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康熙發話了,康熙讓李煦從曹寅的侄子裡挑出一個好的過繼到李氏這邊,作為曹寅的繼子,並且接著當江甯織造。最後挑選的就是曹頫。曹叛來當李氏的繼子時,已經比較大了,有家室了,他和他的夫人過來以後,馬氏的地位就非常地尷尬了。當然,她是李氏的媳婦,她對李氏必須繼續盡媳婦的孝道,但是,她再也不是織造夫人了,在那個家庭裡,她的第一夫人的地位就自動喪失了,她不能再主持家政。曹頫過繼來了以後,當然就和他自己的夫人住進了本來是曹顒馬氏住的那個正院正房裡面,馬氏當然只得搬到另外的屋子去住,而曹頫的夫人,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那大宅門裡的管家奶奶。馬氏呢,當然也就只好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她如果生下了曹顒的遺腹子,那麼當然也就把全部的人生意義都鎖定在把兒子培養出來,讓他長大後能中舉當官,自己再通過兒子去封個誥命夫人。我們可以想見,在那樣一種微妙的家庭人際關係裡,如果曹頫在某年燈節舉辦家庭聚會,因為李氏在座,馬氏作為李氏的媳婦必須到場,但
她的兒子卻可以認為,我是曹顒的後代,不是你曹頫的後代,叔叔家的私宴,你沒請我去,我為什麼要主動去?於是他就沒去。而他的不去,你可以說他「牛心古怪」,也就是死心眼,卻不能說他違反了封建禮教;馬氏解釋他為什麼不到場,也可以面帶微笑,不用自責。當然,可能曹頫對這個侄子還是喜歡的,發覺他沒到,就馬上派自己一個兒子去找請他,在那種情況下,他也就來了。第二十二回透露出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
關於康熙朝曹寅、曹顒、曹頫的檔案資料很豐富,到雍正和乾隆時期,對康熙朝的這些資料也都沒銷毀,一直保存了下來。
康熙五十一年七月,曹寅得了瘧疾,李煦及時向康熙彙報,康熙立即批復,那朱批現在還在,一口氣寫了很多話:「你奏得很好,今欲賜治瘧疾的藥,恐遲延,所以賜驛馬星夜趕去。但瘧疾若未轉泄痢,還無妨,若轉了病,此藥用不得。南方庸醫每用補濟而傷人者不計其數,須要小心。曹寅元肯吃人參,今得此病,亦是人參中來的。」(「補劑」的「劑」康熙寫錯了,但是皇帝是可以寫錯別字,也可以文句不通順的,他可以不受規範限制。類似的地方還有,我不都加說明了)下面,康熙還寫了滿文,是金雞納霜的滿文譯音,然後非常仔細地加以說明:「專治瘧疾,用二錢末,酒調服。若輕了些再吃一服,必要住的。住後或一錢或八分,連吃二服,可以出根。若不是瘧疾,此藥用不得。需要認真,萬囑萬囑萬囑!」但是營寅沒有好運氣,藥送到時,他已經死掉了。要知道這時候康熙跟二立的太子胤礽之間的矛盾白熱化,康熙面臨許多重大的政治問題,但是他對曹寅這麼個江甯織造卻關懷備致到了如此程度,可見他們絕不是一般的君臣關係。這年九月,康熙二廢太子。
康熙五十四年,繼承父親職位的曹顒病死,死時才二十六歲。在現存的內務府奏摺裡,引用了康熙對曹顒的評價:「曹顒自幼朕看其成長,此子甚可惜!朕在差使內務府包衣之子內,無一人及得他,查其可以辦事,亦能執筆編撰,是有文武才的人,在織造上極細心緊慎,朕甚期望。其祖其父,亦曾誠勤。今其業設遷移,則立致分毀。現李煦在此,著內務府大臣等詢問李煦,以曹荃之子內必須能養曹顒之母如生母者,才好。」康熙對曹顒的這個評價,到了雍正、乾隆朝當然還有效。雖然後來曹顒的未亡人馬氏還跟著李氏,跟曹頫夫婦在一起生活,但曹頫後來獲罪,卻也不能去株連她,她和她的兒子,也就是曹顒的兒子,當然應予善待,也就逃脫了被打、被殺、被賣的厄運。這情況反映到小說裡,就是不但「鐘鳴櫳翠寺」,而且「雞唱稻香村」,當賈府「家亡人散各奔騰」的時候,李紈和賈蘭卻可以沒事兒,別的水都凍成冰了,他們還是水,可以自由流動,最後還能爵祿高登。
康熙朝曹家的事,可以查到不少這樣過硬的正史材料,請注意,我在這個地方所引的,都是官方正式檔案,絕非野史,其中有的還是康熙本人所寫的奏摺朱批或官方正式記錄的他的話語。
關於馬氏在曹顒死前已懷孕,康熙五十四年三月初七曹頫在奏摺裡說:「奴才之嫂馬氏,因現懷妊孕,已及七月……將來倘幸而生男,則奴才之兄嗣有在矣。」根據這個奏摺,如果馬氏生下一個男孩,那實際年齡,就可能比曹雪芹還大。
說到這裡,當然,你立刻也就明白了,曹雪芹他把馬氏和曹顒的遺腹子這兩個生活原型在藝術昇華的過程裡,各自矮了一輩來寫。馬氏化為李紈,年齡大體沒變,但曹顒的遺腹子化為賈蘭後,年齡就降到了寶玉之下,與賈環差不多了。而賈珠,全書故事一開始就說他死掉了,徒然只是一個空名,是寫小說的一種變通設計,不能膠柱鼓瑟,把他的原型說成是曹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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