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心中的天平傾斜表現得最淋漓盡致的一次,是在第四十回。她領著劉姥姥到大觀園各處去逛,先到了瀟湘館,因為前面對瀟湘館的室內陳設情調已有若干描寫,到這一回就不再細寫,只說窗下案上設著筆硯,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以為是公子的書房呢,賈母就笑著告訴她這是自己外孫女兒的屋子。顯然,賈母對黛玉的生活方式和審美情趣都是滿意的,後來提出窗紗顏色不對頭的問題,但那並不是黛玉自己造成的一個缺點。吃完午飯,就寫賈母領著劉姥姥到了蘅蕪院,寶釵住的地方,賈母是頭一回進去,原來書裡只寫到院中景色,屋裡情況沒寫,情節流動到這個地方,才細寫,說進了屋子,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無,案上只有一個土定瓶中供著數枝菊花,並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賈母一看,是怎麼個反應呢?她的反應非常強烈,說,使不得,雖然她省事,倘或來一個親戚,看著不像!不像,就是不像樣子,有失體統,那麼一個意思的簡縮語。賈母底下的話,一句比一句厲害,說,二則年輕姑娘們,房裡這樣素淨,也忌諱,我們這些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這是非常生氣的話,是非常嚴厲的批評。全書裡,賈母對兒媳婦孫媳婦眾女兒,從來沒有過如此尖銳的批評,對黛玉就更沒有過這樣的指責。很顯然,寶釵為了迎合封建家長,為了從居處的室內佈置上體現出自己的內斂,自己的無才便是德和溫良恭儉讓,她把事情做過了頭。也許,那真是她多年形成的生活方式和審美趣味,並非刻意造作,不是因為那天估計到賈母要來,再特意調整過一番的景象。但不管怎麼說,她天天吞食冷香丸,把身體和靈魂裡面應有的熱度,也當做毒性給排除掉了,以致外化為居室佈置以後,就讓賈母覺得觸目驚心,甚至感到那是一種反諷,似乎在無言地表達,我們年輕姑娘要這樣生活才算符合聖賢規定的禮數,年紀再大,那就還得再做減法,滅絕人欲,以增女德,啊,賈母受刺激了,她看了就脫口而出,說我們老婆子,越發該往馬圈去了!大家想想,經受過這樣的刺激以後,賈母還可能讓這麼個矯情的女子,這麼個讓她覺得自己只配去住馬圈才能維繫住女德的年輕姑娘,成為她的孫子媳婦,跟她的心肝寶貝活鳳凰寶玉,聚在一起過日子嗎?我認為,這以後,賈母心裡那架天平,就更不可能朝寶釵傾斜了。
但是,到頭來,二玉還是沒能結合。寶釵呢,她得到了人,卻沒能得到心,人家心裡吟唱的是: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脂硯齋在批語裡指出,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書中常常每每道及,豈其不然,歎歎!她很早就把八十回後的結果透露了出來,那就是二玉的婚事到頭來還是不行,令人扼腕歎息。
那麼,究竟為什麼二玉這兩位有情人,終於還是成不了眷屬呢?
我認為,那是因為,有比兒女婚配更緊迫的事情接連襲擊賈府:八十回後,節奏加快了,寫到賈家的敗落。而在這個過程中,當第一波打擊來臨時,賈母就因驚嚇加重了原有的病情,死去了。賈母一死.黛玉就完全失去了依靠,寶玉的婚事,王夫人就可以一手操縱了。賈政在政治旋渦中,本來就惶惶不可終日,哪有很多心思來考慮寶玉娶媳婦的事,王夫人跟他說寶釵很好,他本來對寶釵也有好感,至少沒有什麼惡感,又是親上加親,雙方知根知底,沒有反對的必要,當然同意。薛姨媽不消說遂心如意,寶釵自己呢?應該是一種複雜的心情。真想看到曹雪芹八十回後的文字,看他如何寫寶釵在那樣一種情況下,由家長包辦,嫁給了寶玉的心情。那是很難寫的,但我們有理由相信,曹雪芹又會寫得入情入理,令讀者掩卷喟歎不已。
高鶚續書,一般人都認為,最精彩的部分是林黛玉焚稿斷癡情和魂歸離恨天,在他筆下,黛玉是那樣死去的。但是,經過對曹雪芹前八十回文本的分析,參考脂硯齋的批語,有的紅學家指出,曹雪芹筆下的黛玉之死,不是那樣的。
在高鶚的續書中,直到寶玉出家以後,寶釵還活著,而且她還給寶玉,給賈家,生下一個後代。這個跟賈蓉、賈蘭同輩的人,如果真有,按曹雪芹的設計,應該取一個草字頭的名字。請大家注意,現在我們寫賈蘭的「蘭」字,因為是用簡化字,顯示不出繁體字的蘭花那個「蘭」字上面的草字頭了。曹雪芹他設計賈家各輩分的男人,是嚴格地按偏旁取名的:賈敬那一輩是文字輩,連女性也跟著那麼取名進入排行,如黛玉的母親叫賈敏;賈珍那一輩是玉字輩,前面我提到過,祭宗祠的時候,有個古本裡寫的是,玉字輩由賈玫打頭,那應該是賈璉的哥哥,他只出場一次;底下,就是草字頭的一輩,高鶚續書,應該給寶玉的兒子取一個草字頭的名兒才靠譜,可是,他卻取了個名字叫賈桂,木字邊,這很奇怪。他寫後來賈蘭和賈桂都參加科舉考中,因此賈家蘭桂齊芳,重新走向繁榮富貴,這肯定是跟曹雪芹的構思滿擰的,跟第五回的一系列預言背道而馳。
那麼,跟著問題就來了,如果說高鶚筆下的黛玉之死,並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意,那麼,八十回後,曹雪芹寫黛玉之死,是怎麼設計的呢?有紅學家認為,黛玉是沉湖而死的,這可能嗎?寶釵嫁寶玉後,生孩子了嗎?寶玉出家後,她是依然活著,還是死去了呢?下一講裡,我們再一起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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