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在黛玉所得的父親遺產這件事情上,賈璉做手腳是非常便當的,他可以略微往總賬房——也就是官中——交出一部分,其餘的絕大部分就貪污歸己了。當然,王熙鳳是不會放鬆他的,那麼一個厲害的老婆,他繞不過去,不可能逃脫王熙鳳的監察。因此,應該是他們兩口子,聯手鯨吞了黛玉應得的絕大部分遺產。
有人可能要說了,你這全是猜測、推理吧?從書裡能找到根據嗎?能找到。第七十二回,寫到賈璉王熙鳳夫婦對來自宮裡的太監問他們借銀子——所謂借,其實差不多就是白送,還回來的可能性非常之小,那些太監其實就是敲詐勒索——不勝其煩,可又只能是想方設法地應付。就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先後說了一些關於錢財的話。王熙鳳甚至說,把我們王家的地縫掃一掃,就夠你們賈家過一輩子,還提到自己和王夫人從王家帶了豐盛的嫁妝嫁到賈家,說了那樣的醜話,弄得賈璉很難堪,於是,賈璉就說了這樣的話,你記得嗎,不能忘記啊,曹雪芹絕不是隨便那麼一寫,他是在給我們傳達一個很重要的信息,什麼信息?賈璉有一句話是這樣的,他說,這會子再發個三二百萬的財就好了!可見他發過這樣的財,以前發過這樣的橫財,還想再來一次,但似乎那機會是再難得到了。從書裡往前頭捋一捋,他怎麼會發過這麼一筆橫財?找不到別的線索,惟一的可能,就是他護送黛玉回揚州,先說是去探視生病的林如海,去了,林如海就死了,成了奔喪。那麼上面我已經分析得很清楚了,林如海遺產一定不少,又沒有續娶正室,又沒有別的子女,剩下的那幾個小老婆,身份都不如黛玉這個未出閣的親閨女,競爭力有限得很,再加上賈璉以黛玉的代理人身份拼命力爭,黛玉名下獲得三二百萬銀子甚至更多的財產,是完全可能的。
在有的古本上,三二百萬寫做三二萬,可能是抄書的人覺得三二百萬這個數字未免太多,就給改了,但縮水一百倍,似乎又顯得過少。不管怎麼說,賈璉發過一筆橫財,曹雪芹在這裡寫下一筆,肯定是有用意的。後來讀書的人推敲出,那就是他貪污的林如海家分給黛玉的遺產,這個判斷,應該是八九不離十。
但是,不管那筆遺產的具體數目是多少,林黛玉自己,一點也沒有得到,成了一個榮國府裡的寄食者,一個沒有經濟根基的閨女。雖然人們表面上不敢跟她流露出什麼,但是黛玉心裡清楚,她還是會因為這一點遭人歧視的。特別是,她到榮國府沒多久,就來了個薛寶釵,脖子上每天總戴著個金鎖,又從薛姨媽和王夫人那裡放出風來,說寶釵命中要嫁給有玉的公子,那不是指賈寶玉是哪個?「金玉姻緣」之說,甚囂塵上,給林黛玉帶來深重的精神壓力。當然,薛家那時候也開始衰落了,薛寶釵沒有了父親,哥哥又是那麼一個顢頇的傢伙,但
是,畢竟還能從皇家那裡支取到大筆的銀子,繼續為宮廷當採辦,自己家也還有別的買賣——例如,鼓樓當鋪恒舒號,就是他們家的——從所謂經濟根基上說,薛寶釵還算得是個富家的女子,這一點,林黛玉是沒辦法跟她比的。在黛、釵合一之後,兩個人說知心話,雙方都承認,她們在經濟狀況上,存在非同小可的差距。因此,釵就在經濟上支援黛,送燕窩洋糖什麼的,黛也就接受這份經濟饋贈。
上一講裡,我已經分析過,在賈母還在世的時候,寶玉的婚事,娶誰為媳婦,不管王夫人心裡頭有什麼算盤,也只能暗地裡撥動算盤珠,到頭來,還得賈母說了算。那麼,賈母心裡頭究竟怎麼想呢?一度考慮過薛寶琴,這個先不談。眼前的兩位閨秀,黛玉和寶釵,她究竟想讓寶玉娶哪一個?她心裡頭的那架天平,究竟朝哪邊傾斜?
上一講提到,上世紀五十年代中期,人們基本上形成一個共識,就是黛是反封建的,薛是擁封建的,而賈母呢,她是封建家庭寶塔尖上的人物,是個老封建,因此,她自然是更喜歡釵,為寶玉娶媳婦,從她那裡,就很可能是棄黛而取釵。又因為那時候,絕大多數論者都把高鶚續的後四十回跟前八十回混在一起分析,高續寫了「調包計」,寫了賈母的喜釵厭黛,這些情節又成為戲曲改編的重頭戲,因此,取釵棄黛似乎已成顛撲不破的真理。
當然,我覺得,人們對《紅樓夢》,對具體到賈母在寶玉娶媳婦的問題上對黛、釵二人的取捨,天平究竟朝哪位傾斜,完全可以做出不同的分析,各自保留不同的看法,像上面所說的那樣一種看法,我也很尊重。但是,現在我要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供大家參考。
寶玉的婚事問題,形成情節波瀾,最早是在第二十八回。臨近端午節,賈元春派夏太監出來給賈府的老太太、老爺太太、公子小姐們,送頒賜的節禮,本來這也沒什麼稀奇,但是,這回的頒賜,寶釵那份跟寶玉完全一樣,品種多而且高級;黛玉呢,則跟迎、探、惜等一樣,比如寶玉認為最能襯托出女性腕臂之美的紅麝串,她就沒有。這是什麼意思?歷代的論家幾乎都認為,這是元春在指婚。當然,元春可以更明確地指婚,可能是她考慮到寶玉年紀還小,就先這樣比較含蓄地來表達她的一個意向,就是她覺得,將來她這個弟弟,應該娶寶釵為妻。
我不是從根本上反對元春指婚說,但是,我覺得大家要注意到,接下去的情節裡,我們並沒有看到本應是緊接而來的反應,王夫人和薛姨媽首先應該感到高興,對不對?賈母似乎也應該有個態度出來啊,畢竟這是元妃的意思呀,可是,看不到相關的文字,反而是寫了些別的事情。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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