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心武文集
五十自戒
算來今年要滿五十了。參加工作以後,聽慣了「小劉」的稱呼。後來專門搞創作,也很享受過一番「青年作家」的頭銜。現在年屆五十,漸漸有人叫我「老劉」,無論如何再不能劃歸青年行列了。
據孔夫子立下的標準,五十歲時應達到「知天命」的境地,我能麼?實在沒有信心。
但也不甘自暴自棄。我曾說過,自己以往十多年寫的不說,對人性善的挖掘,比較執著,但對人性惡的探微發隱,就比較薄弱了。現在我想說的是,對人性的探索,無論是善的一面,還是惡的一面,以及善惡難辨乃至善惡雜糅與相激相蕩的一面,還有不能善、惡概括的其他側面,包括那些微妙的、神秘的、深隱的、混沌的、基本粒子般難以把握和天體星雲般難以窮盡的種種構成,固然需要沉澱到社會生活中去作不懈的體驗,同時,勇於以自己的心靈作探究的標本,把自己「皮袍下面的小」,乃至心底最深處的污垢作一番掃描、剖析、化驗與滌蕩,恐怕也是必不可少的。
清夜捫心,便感到自己心靈深處至少有兩種惡,在五十將臨時有竄動膨脹之勢,不能不引以為戒。
一是對同輩人的嫉妒。據說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又據說嫉妒心是有規律可檢的——幾輩人之間,差輩間的交叉嫉妒,相對要弱于同輩間的平行嫉妒;同性之間的嫉妒,相對要強於異性之間的嫉妒;同行間的嫉妒,亦相對強於隔行間的嫉妒;漸進者對暴發者的嫉妒,卻又往往弱於暴發者對一貫順利者的嫉妒……又聽到過一種理論,是說嫉妒之心不可無,但不可太強、適度的嫉妒是人奮發向上的心理原動力之一;社會的良性競爭中,實需適度的嫉妒心作潤滑劑……我對這種種說法都沒有做過深入的研究,但就我個人而言,冷靜自視,那心底裡咬齧著靈魂的對同輩人的嫉妒,卻無論如何是一種即使不能滌除也必須自覺壓抑的人性惡。
在同輩人裡,我一度算是幸運兒。情況眾所周知。但在知足的心理層面下頭,我不得不汗顏地承認,竟仍然時常竄冒著對同輩人的嫉妒。對人家才能方面成就方面名方面和利方面實惠方面實力方面前景方面眼下方面……種種超過自己的地方,總有一種針刺般的隱痛。從而不僅在暗中巴不得人家或自然衰竭停滯倒退或觸個黴頭栽個跟鬥,甚至也還有一種隱藏得很深連自己也死活不願承認說出來寫出來要鼓起老大老大勇氣並且臉上不禁火辣辣——可那又是千真萬確存在著的惡濁想法——一旦有機會,少不得要臊一臊他的面皮,掃一掃他的光頭,壞一壞他的聲譽,阻一阻他的前程……年屆五十,面對自己的心靈,我不禁自問,會有那麼一天,我由於自己競爭力的衰竭而進一步發展到借助於「拉大旗作虎皮」以冠冕堂皇的符號系統,掩護著我那對同輩人的嫉妒毒嗎?另一種蟄伏於我靈魂深處的惡,便是對年輕人的嫌厭。其實也還是一種嫉妒,所謂對年輕人,是含混其辭。乾脆更坦率些說吧,針對的是比我年輕的作家——當然,那對他們的嫌厭度,是與他們的走紅程度成正比例的。我走上文壇那陣,有多艱難,他們現在多容易!我從茅盾手裡領過頭名獎狀時,他們還在哪兒窩著哩?看他們那狂放勁兒,知不知道天高地厚?他們見到我的時候,居然沒有足夠的禮貌,沒有應有的微笑,沒有引出我謙讓之辭的必要恭維,沒有徵求我的批評指正,甚至沒有最低限度的敷衍……他們寫得太多因而太濫!寫得太快因而太粗!寫得太輕鬆因而太淺薄!寫得太新潮因而太危險!寫得太火爆因而太討厭!他們應該沉下去!應該暫停!應該知趣!應該安於寂寞!……我心靈深處的惡啊,其實,恐怕是我自己難耐寂寞吧?因為不能將我的高峰期、我的走紅期、我的轟動期加以延長、發展、上揚,所以,我不能承認年輕一代超過跨越我的現實!……從心底深處挖出的這些黑臭的「意識流」,如一堆蠕動的蟑螂般令我自己噁心。天哪,難道邁進五十歲,走向六十歲,我會變得把罵年輕作家,漸漸當作我的日常功課嗎?我再寫不出像」「樣的作品,甚至連不像樣的作品也出不來,剩下的事情便是坐在客廳裡,同一二同輩相投者歎息年輕一代作家的不肖,或者出席一些這樣那樣的會議,滿足於在有關報道的一串名單裡見到自己的芳諱,又或者在會議上,作出氣急敗壞的發言,抨擊年輕作家的所作所為——當然在我所使用的符號系統裡,我會頻頻嵌入諸如「多數」、「大多數」或「少數」、「極個別」一類字眼顯示出自己並非「以偏代全」。
但最要命的是,無論是「多數」還是「少數」的年輕作家的作品,我其實都不耐煩閱讀,或簡直根本不讀,我對他們的義憤大多來自「聽說」,有的是同輩人輾轉告知,有的則僅僅來自餐桌上子女的議論——並且還是讚賞的議論……天哪,我會變得那樣嗎?會嗎?一身的冷汗在慢慢幹掉。值得慶倖的是自己還能自信說一句「江郎並沒有才盡」,靈感仍時有爆發,創作衝動湧起時似乎也還虎虎有生氣,短至一二百字的極短篇,長至幾萬字十幾萬字幾十萬字的小說,也都還能寫,並且在散文、隨筆的寫作方面更有空前的興致與產量,下筆絕無枯澀感而有汩汨流淌之勢,並且寫出來的東西也還大都能找到地方發表,也還能出書,還有競爭力,沒有衰竭,所以邁進人生的第五十個年頭時,佔據著心靈大部分空間的,似乎也還是些光明的、向上的、健康的、善良的、美好的、有益的、寬容的或至少是平實的、無害的、中性的、庸常的東西。
但搞一搞自我的心理衛生,挖一挖自己靈魂深處的惡濁,給自己提出一點警戒,確實不僅是必要的,也是及時的。把它公佈出來,自我示眾,也是企盼前輩、同輩、後輩能助我一臂,使我能更有自知之明,更能踏實精進,並且能抑制住乃至蕩滌那心靈深處時不時往上拱動的惡濁,使我五十歲後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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