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二度梅



                                   一

    陽春三月,春風又綠運河岸,運河灘上滿眼明媚的春光。
    洛文從北京改正了五七年問題回來,一下長途汽車,就望見村口自家牆裡牆外
那幾棵桃樹,正開出一片綿繡春色。於是,他的腳下更急,穿過綠霧騰騰的柳林,
繞過春草茂盛的池塘,大步朝自家門口奔去。
    他的村莊名叫小龍門,坐落在北運河東岸的一片沙洲上,村莊四外叢生著水柳、
蒲葦和野麻;北運河像一條粗大的綠藤,小龍門就像隱蔽在重重疊疊碧葉中的一顆
香瓜。
    洛文五歲喪母,十歲喪父,只有一個比他大十二歲的哥哥,還有一個比他大六
歲的嫂子。
    他從小十分聰慧,眉清目秀,一副喜相兒,爹娘都疼愛他,給他起名叫喜兒。
娘死的時候,已經搭在高粱稈編的停屍床上,還拉著他的小手不放,眼含著慈心淚,
久久咽不了氣。爹在小龍門渡口擺船,一天到晚不在家,娘死了以後,就把他抱到
擺渡口,帶在身邊。白天,他在河邊的水柳叢中打鳥兒,野麻地裡追蜻蜓,淺水沙
岸上掏螃蟹,蒲葦深處摸泥鰍;夜晚,他跟爹睡在船上,柳梢一彎新月,河面閃爍
著星光,涼風習習,禾香蕩漾,蛙聲陣陣,聽爹講古。
    哥哥砘子,跟著本村一位溫良順大叔,到十八裡外的一個地主家扛長工,一年
到頭,難得回家兩趟。
    就在娘死後的那年仲夏,一家逃荒的人,二老一小,從小龍門渡口過河;兩個
大人餓得骨瘦如柴,那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也是滿面菜色。爹管了他們一頓小米
飯燉魚,還有一碗紅高粱燒酒;洛文看著這一家人真是可憐,一扭頭跑到渡口下游
半裡的瓜園,跟看瓜的老爺爺討來一個花皮大西瓜,想給這二老一小解渴消暑。
    可是,等他滿頭大汗,懷抱著花皮大西瓜回到渡口,那二老已經不見了;只剩
下小姑娘孤單單一個人,怯生生坐在柳陰下,埋著頭,咬著嘴唇,一對兒一對兒掉
眼淚。
    「爹,那二位大伯大娘呢?」洛文問道。
    「他們又奔前趕路了。」爹一指柳陰下的小姑娘,「快去認過你翠菱姐姐。」
    洛文吃驚地瞪圓了小眼睛,踮著腳尖走過去,蹲在了翠菱面前,左瞧右看,上
下打量,直羞得翠菱的臉上像搽了胭脂,他這才把花皮大西瓜骨碌到翠菱的腳下,
說:「姐姐,我給你們一家三口付來一個西瓜,大伯大娘走了,你一個人吃吧!」
    翠菱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起身就跑,喊叫著:「狠心的爹娘呀,你們站一站,
等等我吧!」
    爹三步兩步趕到前頭,張開胳臂攔住翠菱,沉著臉說:「丫頭!你爹娘把你交
給了我,從打此時此刻起,我就是你的爹了。一塊餑餑掰兩半,有喜兒吃的,就有
你吃的。」
    「你吃大半兒,我吃小半兒!」洛文也扯住翠菱的胳臂,「姐姐,你就跟我們
一塊過吧!」
    翠菱望不見爹娘的影子,又見這父子倆待她一片真情,也就認了頭,留下來。
洛文拉著這個萍水相逢的姐姐,回到柳陰下,找來爹那把剃頭刀,按住西瓜切成兩
半,果然挑了小半個;翠菱不依,他就跳下河去,嚇得翠菱尖叫,他從水裡一翻花,
冒出了頭,一邊扮著鬼臉兒,一邊捧著瓜吃。翠菱怎能忍心獨吞那大半個,又拿起
剃刀切成大小兩半,把這一大半送到爹的嘴邊。
    多了個翠菱,爺兒仨不能睡在船上了。洛文家在村裡有兩間泥棚茅舍,夾了個
柳籬小院,爹把他倆帶回家去,打掃了一下掛滿蛛網的屋子,糊上窗戶,又修補了
籬笆,新編了柴門,砌上鍋灶。然後,把翠菱叫過來,說:「丫頭!你是這個家的
人了,又比喜兒大幾歲,就是他的姐姐;爹整天忙在渡口,顧不上家,你要替我好
生看管喜兒,他是我的命根子。」
    翠菱點點頭,說:「爹,您放心吧!我會疼他。」
    爹長歎了口氣,又說:「丫頭!我雖比你原來的爹娘多這麼兩間遮風避雨的窩
棚,可也是常年缺柴少米,煙囪上長青草,三天兩日揭不開鍋,叫你跟著我受罪了。」
    翠菱含著眼淚,說:「爹,我自小吃糠咽菜長大的,沒有受不了的罪。」
    爹站起身,出去借來二鬥高粱,一鬥玉米,打了油鹽醬醋,都交給了翠菱,叮
囑道:「丫頭!這一點嚼穀,要吃到收秋,你得有點心算呀!」
    翠菱說:「爹,我數著米粒兒下鍋,細水長流。」
    從這一天起,洛文就跟著翠菱住在家裡,兩人同睡在一條小炕上。洛文只有一
床打滿補釘的被子,大窟窿小眼就像一張漁網,遮蓋不住兩個人;好在正是暑伏大
熱天,夜晚涼爽宜人,洛文赤條精光睡得更香。只是身上落滿大花腳蚊子,叮得他
滿炕打滾兒,翠菱便整夜不睡,拿著一把破芭蕉扇,一直扇到天明。
    過了半個月,爹又借了一筆錢,扯來兩塊布,求本村一位大全福人,給翠菱做
了一件小花褂兒和一條青布褲;又打發人捎信,叫溫良順帶著砘子回家一趟。
    這天晚上,翠菱燒火,爹炒了一盤雞蛋和一盤豆角,拌了一盤生醃黃瓜和一盤
小惠豆腐,還打了一葫蘆酒。飯桌放在炕上,溫良順大叔坐在正位,洛文依偎在溫
良順大叔的懷裡;爹親自給溫良順大叔把盞,又命令砘子和翠菱每人給溫良順大叔
滿上一杯。酒過三巡,爹向溫良順大叔高高一拱手,然後掏出一張大紅婚書,笑容
滿面地說:「良順兄弟,我跟翠菱的生身父母一言為定,收她給我這個大小子當童
養媳,今晚上就請你一齣戲扮兩個角兒,三媒六證都是你一個人。」
    溫良順剛要開口,砘子一梗脖子,牛吼似的喊道:「我不要這個小黃毛丫頭!」
    砘子已經十八歲,強壯得像頭牛,他想賣上二年苦力,積攢幾石糧食,趕快娶
妻生子,立業成家;看著翠菱黃皮寡瘦,就像一棵霜打的小草,沒有六七年圓不了
房,他等不了,所以不肯答應。
    「你敢!」爹是個火性子,抄起桑木扁擔,「我打折你的腿!」
    砘子更是強脾氣,劈手把桑木扁擔奪過來,抬起腿,嘎吧一聲,在膝蓋上一折
兩斷,掉頭就走。
    「你……你別再進我的家門!」爹氣得渾身哆嗦,「我……我把翠菱許配給喜
兒。」
    後來,爹給八路軍當交通員。洛文十歲那年,一個月黑夜,八九個日偽特務摸
到渡口,把爹綁架走了,屍骨無回。
    從此,洛文和翠菱,兩顆苦瓜一根藤,相依為命。翠菱剃了頭,女扮男裝,接
過爹留下的船,接過爹留下的篙,帶著洛文,又在渡口擺渡為生。積攢了幾石糧食
的砘子,打退了親事,拜託溫良順大叔,把糧食運回家來,送給這一對孤雛。
    爹一死,渡口冷落車馬稀,翠菱擺船,掙不出兩人的吃喝,春天摘楊芽,采柳
葉,捋榆錢,夏天打魚、撈蝦、剜野菜,秋天到收割過後的田野拾幾把高粱,撿幾
捧豆粒,一年倒有三季像鳥兒覓食。數九隆冬,翠菱冒著刺骨的寒風到河灘拾柴禾,
手腳凍得裂開魚嘴似的傷口;燒熱了炕,她把洛文摟在懷裡,裹緊那一床破魚網似
的棉被,餓著肚子,熬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黑夜。
    直到土改,他們才吃上飽飯。每人三畝地,爹是烈士,土改工作團多分給洛文
家三畝。這一來,算上砘子,三口人就有了十二畝地,砘子也就不扛長工了。
    砘子已經二十四歲,還沒有娶上媳婦。回到家,進門一見翠菱長成了大姑娘,
就去找溫良順,說:「大叔,我要她了。」
    溫良順來勸翠菱,翠菱哭了,說:「爹當著您的面,把我許配給喜兒了。」
    溫良順笑道:「那是你爹一時氣惱,舌頭跑出了牙關,溜出了嘴,不能當真;
你跟砘子有大紅婚書,才是板上釘釘。」
    翠菱低下頭去,手絞著衣襟兒,含著淚說:「我跟喜兒……過慣了。」
    溫良順搖頭說:「你今年十八了,喜兒才十二,只許男大女小天遮地,不許女
大男小地包天;婚姻是終身大事,牽扯一輩子的吉凶禍福,不是兒戲。」
    「可是喜兒將來……」
    「我看那孩子命相寶貴,將來念出了書,想娶媳婦,如花似玉的姑娘鳥投林,
成群結隊上門來。」
    「水中撈月一場空呢?」
    「還有我的青鳳!」溫良順大聲說,「我把青鳳許配他。」
    翠菱忍俊不住,破涕而笑;青鳳是溫良順的女兒,剛四歲,這一樁姻緣雖不算
水中撈月,可也是鏡裡看花。
    翠菱左思右想,只得點了頭,可又哭著說:「砘子哥得依我一件事。」
    「你說吧!」
    「就請大叔作證,給他們兄弟倆立下分家文書;把我爹那三畝地,寫在喜兒名
下,留給他念書上進。」
    溫良順一拍胸脯,說:「包在了我身上!」
    砘子全憑溫良順做主,寫下了分家文書就辦喜事。只不過把兩間泥棚茅舍刷了
刷白,雪蓮紙糊頂,門框上貼了喜聯,窗戶上粘了喜字;雇來一乘小小花轎,兩支
嗩呐,兩副笛子,放一掛爆竹。花轎行街,繞著小龍門轉了一圈兒,然後抬回家來。
小院當中,放一張八仙桌,點上紅燭,燒起高香,翠菱和砘子雙雙拜過天地,大全
福人把一根紅線拴在他倆的手腕上,牽入洞房。
    洛文搬到溫良順家借宿。
    砘子有一身力氣,翠菱有一雙巧手,小日子步步登高;洛文發奮苦讀,從小學
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更是一帆風順,前途似錦。
    陽關大道,要是一直走下去有多好呵!誰想得到,會有後來那一場塌天大禍呢?

                                   二

    十年樹木,百年樹人。
    三寸樹苗,栽種在良田沃土上,沐浴著和風、細雨、陽光,吸收著大地的乳汁,
茁壯成長,本固技榮,眼看就要成材了;一場急風暴雨,一陣電火雷殛,燒焦和殛
毀了眼看就要成材的十年之樹。孤兒洛文,在農村念完小學,到縣城念完中學,又
考入北京的最高學府,成長為一個才華橫溢的青年大學生,眼看就要畢業了;五七
年一場反右鬥爭,他被劃了右派不肯認罪,五八年處理,又拒不簽字,於是黨籍和
學籍雙開除,頭戴一頂不可接觸的賤民的帽子,遣送原籍,回到他的生身之地。
    哥哥和嫂子一年到頭起五更,爬半夜,像燕子銜泥,蓋起三間新磚房,一座花
門樓,打起一國黃泥牆,很像個小康人家了。
    哥哥雖然不到四十歲,但是勞累過度,已經非常蒼老,滿臉刀刻似的皺紋,背
也彎了。嫂子翠菱,剛剛三十出頭,但是連生了五個孩子,頭髮蓬亂,面容枯槁,
衣衫襤褸,更顯得未老先衰。
    一見洛文回來,哥哥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並沒有數落他一句;但是連日陰沉
著臉,長籲短歎,見人不敢抬頭。
    翠菱一見洛文就哭了,狠咬著嘴唇才沒哭出聲來。她給洛文和麵做飯,眼淚就
像房檐滴水,淌在了面盆裡。然後,她又給洛文打掃西屋。
    洛文卻端起飯菜,到他呱呱墜地的那兩間泥棚茅舍去;發起家來的是哥哥和嫂
子,他不想在新房占一席地。
    他沒有粉刷牆壁,更不想裱糊頂棚,只是掃了掃小炕,鋪上一塊席頭,打開行
李,安放了書籍,便開始了他此後那漫長歲月的第一天。
    洛文雖然在首都的最高學府裡念了三年,但是仍然保持著農村出身的本色,粗
茶淡飯並不感到難咽,蓬蓽陋室也住得習慣。
    入夜,一燈如豆,沒有桌子,他就趴在炕沿上看書,寫著筆記,身上叮了幾隻
蚊子,也懶得趕走。
    柳枝編成的屋門吱扭一響,猛然吹進一股風來,洛文抬頭一看,翠菱臉色慘白,
兩眼哭得像熟透的桃子,僵直地站立門口,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收回自己的目光,又埋頭看書寫字。
    翠菱突然搶上來,劈手奪過洛文的筆,又抓起書來在燈火上燒。
    「你要幹什麼?」洛文扭住她的手腕子,書已被燒糊一角。
    「你還看書,你還寫字?」翠菱的身子抖索著,一陣氣噎,「你……喝墨水……
黑了心腸,反……反了黨……」
    「我沒有反黨!」洛文抗爭地說。
    「那為什麼把你開除,戴帽子?」翠菱喊道,「共產黨哪年哪月冤枉過好人?」
    洛文低下頭去,沉默不語。
    「你說話呀!」
    洛文一聲不吭。
    「你說話呀!」翠菱一把擰起洛文身上的肉,「說話呀!」
    洛文還是不開口。
    翠菱在洛文身上擰腫了好幾塊,洛文眉頭也不皺一皺,眼睛也不眨一眨,翠菱
哭著跑出了屋。
    洛文看書寫字到雞叫,打了個盹兒,天不亮又醒來,拿起鐮刀和鐵鍬,到溫良
順家去了。
    溫良順就住在他家百步之外,老伴前兩年死了,父女二人過日子。
    三間小土房,四方的柳籬小院。溫良順到井臺挑水去了,他的女兒青鳳正在院
裡的冷灶上做早飯。
    青鳳十六歲,已經長成一個俊俏的少女。她性情開朗,有一條響亮的嗓子,整
天嘰嘰呱呱地像一隻山喜鵲;嘴有點大,笑起來流水不斷,聲入清風,二三裡外都
聽得見。洛文少年時代在她家借宿好幾年,進城上學以後,每年寒暑假回村,天天
都到她家來串門;大哥小妹,常常嬉笑打鬧。
    「鳳妹子,大叔呢?」洛文一腳門裡,一腳門外,輕輕問道。
    「喲!」青鳳從灶口跳了起來,臉上幾道鍋煙,一雙丹鳳眼閃爍著頑皮的目光,
「文曲裡從天上栽下來,葉落歸根啦!」
    要是在過去,洛文就要跟她逗幾句嘴;但是目前的身份和心境,哪裡有開玩笑
的興致?便垂下眼睛說:「我今天想下地幹活去,問一問能不能跟大叔一塊幹?」
    「我爹的稻田正缺少勞力。」青鳳走到洛文面前,一副淘氣的神態,「我也在
稻田裡幹活;你拜我為師,我把著手教你,用不了三年一節,管教你勞動大學畢業。」
    「你……你怎麼不上學了?」洛文問道。
    「念多大書,擔多大險!」青鳳半真半假地拉著長聲,「瞧著你栽下了十八重
天,嚇得我也不敢展翅搖翎往上飛了。乾脆退了學,還是土裡刨食吧!」
    這時,溫良順挑著滿漂漂兩大筲水回來了。他已經花白了頭,一見洛文便呵呵
笑道:「昨晚上就聽說你到了家,想去看你,正趕上夜班放水,分不開身。」
    洛文面帶愧色,說:「我想跟你一塊幹,您替我跟隊長說一聲。
    「我正招兵買馬,收下你了。」
    「那我就到地裡等您。」洛文說著,轉身要走。
    「吃過飯咱們一塊下地。」青鳳跨步攔住了洛文,「我看你臉色青黃,一準是
還沒吃飯,餓得心慌。」
    溫良順也放下水筲,橫遮豎攔,說:「喝碗粥吧!我正有幾句話問你。」
    洛文只得留下來,青鳳忙到菜園裡摘黃瓜,又到案板上切菜;手忙腳快,飯菜
上桌。洛文剛要動筷子,翠菱風風火火闖進來,一進門就指著洛文的鼻子嚷道:
「你不在家裡吃飯,出來討吃呀?」
    青鳳不吃味兒了,一摔碗筷,說:「菱姐,誰說文哥來討吃?是他賞我們的臉!」
    翠菱不想招惹這個難纏的野丫頭,把洛文拉拉扯扯拖回家去。
    哥哥已經下地了,小飯桌放在葡萄架下,晾著一碗粥,兩張白麵餅,還有一盤
切成月牙塊兒,灑著油鹽的煮雞蛋。
    「你到別人家討飯,這不是存心叫我跟你哥哥沒臉見人嗎?」翠菱眼圈一紅,
又指鼻子剜眼地數落洛文,「吃過飯,歇幾天,我跟你哥哥也沒逼著你去掙分交飯
錢呀!」
    洛文心如刀割,說:「我吃不下。」
    「人家的飯菜你怎麼就吃著香呢?」翠菱滿腔怨氣。「我知道,別人對你笑臉
相迎,你就忘了骨肉之情。」
    洛文無可奈何地坐到桌前,翠菱聽見上工的鐘聲,慌慌忙忙走了;洛文也就一
口沒吃,收拾飯菜端回屋,平分給幾個黃口小雀兒似的侄子,又去找溫良順。
    北運河兩岸過去不種水稻,小龍門起個頭,溫良順當把式,帶著幾個小姑娘,
開出三十畝稻田。
    稻田坐落在河邊一片堿灘上,四外還是蒲葦水柳叢生的淺沼,沒有開墾。三十
畝稻田像大塊方格綠毯,臨河有一座看水窩棚,地頭有一棵濃陰迎地的老龍腰河柳。
    上下午都有個中歇,青鳳跟她的女伴們四下去給家裡的豬羊打青草,溫良順帶
著洛文到老龍腰河柳下乘涼。
    洛文背靠老樹,閉上眼睛。
    溫良順點起一鍋煙,深吸了兩口,慢吞吞問道:「洛文,聽說你犯下的是反黨
反社會主義的案子,可是真的?」
    洛文的眼角淌下兩大顆淚珠,嗚咽著說:「党是我的娘,社會主義是我的家……」
便泣不成聲了。
    溫良順喟然一聲長歎,說:「孩子,大叔看著你呱呱落地,看著你小苗破土,
看著你長大成人,大叔信得過你。你們學堂裡的主事人,不該對你下這麼大的絕情,
發這麼大的狠心,把你整治得這麼苦呀!」
    洛文撲到溫良順的懷抱裡,放聲大哭。
    中午收工,青鳳跟她的女伴們都回家做飯,溫良順又把洛文留下來,加個班,
多記幾分。
    「風妹子,你告訴我姐姐,打發孩子給我送點吃的。」洛文在青鳳從他身邊走
過時,低聲說。
    「放心吧!餓不死你。」青鳳一陣風跑走了,笑聲還久久在田野上回蕩。
    青鳳真是來去一陣風,不到一個小時,一手提著一隻貓耳綠罐,一手提著一隻
柳條小籃,飛走著送飯來,放在老龍腰河柳陰下。
    溫良順把鐵鍁插在稻畦裡,蹲下身在壟溝的流水中洗手,高聲問道:「鳳子,
給我們什麼吃呀?」
    「看!」青鳳從貓耳綠罐裡挑起一筷水面,雪白、綿長、細如遊絲。
    洛文沾滿兩手泥,站在田埂上問道:「鳳妹子,我姐姐還沒做得飯嗎?」
    青鳳遠遠地白了他一眼,冷笑道:「你這個人房頂開門,眼裡沒有左鄰右舍。」
    「洛文,一塊吃吧!」溫良順喊道,「鳳子,夠我們爺兒倆吃的嗎?」
    「薛仁貴一頓飯能吃九牛二虎,誰知道文哥有多大肚量呢?」
    說著,青鳳已經撈得崗尖崗尖兩大海碗遊絲水面,灑上芝麻醬,從柳條籃裡端
出一盤切成細絲的嫩黃瓜。
    洛文跟著溫良順走過去,席地而坐,不好意思地說:「叨擾了。」
    「少說廢話!」青鳳沉下臉,「我不愛聽。」
    洛文拌著面,驚奇地說:「鳳妹子,你真是好手藝。」
    「也是廢話!」青鳳噗哧笑了。
    溫良順一邊吃一邊說:「雖是廢話,可聽著入耳。」
    青鳳咯咯笑道:「誰不喜歡戴高帽兒呀!」
    溫良順並非故意,順口說:「你文哥頭上這頂帽子,你喜歡戴嗎?」
    洛文的臉上掠過一片陰雲,青鳳卻兩眼直盯盯望著他,說:「文哥,真要是把
你的帽子換到我頭上,我也心甘情願。」
    溫良順這才發覺自己剛才走了嘴,心情一陣沉重,長歎一聲說:「咱們運河灘
本來人窮地薄,小龍門更是不占風水,眼巴巴幾十個村莊出了你這一個大學生,卻
又沒等收成就下了冰雹。」他感到心裡堵得慌,吃不下去了。
    洛文那十歲的大侄兒,也提著貓耳綠罐和柳條籃送飯來了。
    「叔!」侄兒把貓耳綠罐和柳條籃放在洛文面前,也是水撈面,雞蛋炸醬,還
有兩條整個兒的黃瓜。「我媽怕您餓得等不及了,麵條沒切細,黃瓜沒切絲兒。」
    洛文知道哥哥嫂子過日子節省,平時都是粗茶淡飯,便問道:「家裡吃什麼?」
    「菜團子……」侄兒忙捂住嘴,「媽不讓跟您說。」
    洛文一陣心酸,忍住淚說:「叔在你溫爺爺這裡吃飽了,拿回家去跟你幾個弟
弟分著吃吧!」
    孩子一個月裡難吃幾回白麵,高高興興地提著貓耳綠罐和柳條籃,回家去了。
    吃過飯,溫良順叫洛文歇個晌。洛文也真覺得困乏了,就到不遠處,當年他爹
擺船的老渡口,在柳陰下鋪上青草,蒙隴睡去。
    他正夢見老爹在河上撐船,小翠菱孤單單一個人蹲在柳蔭下,忽然被搖醒了。
睜眼一看,只見翠菱淚流滿面,抽抽泣泣地說:「你……不肯吃我做的飯了,你……
跟我變心了。」
    「姐姐!」洛文坐了起來,給翠菱擦淚,「咱倆在一根苦藤上長大,兩個人一
條命,怎麼能變心呢?」
    「可是你為什麼跟黨變了心呢?」翠菱又氣恨起來,「沒有共產黨,咱們這兩
顆苦瓜長得大嗎?咱們家能有今天嗎?」
    「我跟黨更沒有變心!」洛文又躺下去,二目一閉,翻了個身,不吭聲了。
    但是,翠菱卻沒有走;她啜泣了一會兒,伸出手撫摸著洛文身上被她擰傷的紫
瘢,顫聲問道:「還疼嗎?」
    「不疼!」洛文門聲問氣地答道。
    「我的心可都碎了呀!」翠菱趴在洛文身上,痛哭失聲。
    度過了低沉陰鬱的最初幾天,好像雲開霧散了。洛文白天在稻田勞動,晚上回
家埋頭自學。他身世淒苦,又是這個小村頭一名進京上大學的子弟,鄉親父老都很
喜愛他,看重他,所以他雖然身敗名裂而歸,卻沒有人歧視他,難為他;相反,全
村老小對於他的遭遇,都充滿同情和惋惜。因此,他像被放逐到樂園裡,平靜安寧
地幾曆寒暑,學問上也有很大長進。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急風暴雨又從城市追到農村來了。

                                   三

    工作隊長名叫寧廷佐,是一個重要部門的人事保衛處處長。
    他四十多歲,有一張冷冷的刀條子臉,戴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後面閃爍著淩厲
的目光,頭上已經發禿,老是戴一頂壓到眉梢的鴨舌帽。他的架子很大,官氣十足,
但是卻穿一身打滿補釘的制服,令人難測高深,捉摸不透。
    進村一個月,誰也沒聽見他開一開金口。他白天極少出頭露面,一到夜晚卻四
處活動,悄悄地進這一家,出那一戶,紮根串連。然後回到住處,關窗閉戶,房上
站崗,四外放哨,給小龍門的每一家和每個人排隊,劃分三六九等。
    小龍門本來是個雞鳴犬吠,歡聲笑語的村莊,可是自從寧廷佐率領工作隊進村
以來,一下子變得靜悄悄,無聲無息了。
    洛文家幾輩子都是貧農,卻被劃在等外。
    骨幹分子開會,單線聯繫,一個通知一個,有時是遞個眼色,有時是打個手勢,
有時是努一努嘴兒,有時是咬咬耳朵,嘁嘁喳喳。
    洛文的哥哥砘子,脾氣也像個不通靈性的石砘;骨幹不骨幹,開會不開會,他
都不放在心上,就知道多幹活多掙分,將來給每個兒子蓋上三間新房,花千八百塊
錢娶上媳婦,才是他的心願。累得筋疲力竭,晚上四腳八叉躺在炕上,沉酣大睡,
便是他的最大享樂。
    翠菱跟他不一樣。自從合作化以來,翠菱就當婦女隊長。最近幾年,雖然由於
洛文出了事,連累了她,只能當副隊長了,可是隊裡的大事小情都少不了她,她一
直是小龍門的場面人物。如今,她不但遭到冷遇,而且被當成圈外人看待,這使她
發了毛,六神不安,心慌無主。
    「你說,工作隊開會怎不找咱家呢?」
    一天,吃過晚飯,在院裡乘涼,翠菱渾身燥熱,嘩嘩地扇著扇子,同丈夫道。
    「不找你開會還不好呀!」砘子憨笑道,「有那工夫,多幹點家裡活,多睡會
兒覺。」
    「你是個榆木疙瘩!」翠菱罵了一聲,站起身出去了。
    她到溫良順家串門,很晚才回來,砘子還在院裡剁豬菜,她像是感到十分寬慰
似的說:「工作隊也沒找過溫家爺兒倆開會。」
    但是,過了兩天,洛文打夜班,到稻田澆水,他跟溫良順和青鳳在上半夜。看
水窩棚裡,只有溫良順,不見青鳳。
    「洛文,青鳳呢?」溫良順卻問他。
    「我怎麼知道呢?」洛文莫名其妙。
    月光下,他跟溫良順已經澆完了大半塊地,才看見青鳳那飄忽的身影,一溜小
跑而來。
    「青鳳,你幹什麼去了,這麼晚才上工?」溫良順聲音裡含怒地問道。
    「開會去啦!」青鳳也沒好聲氣地回答。
    「開什麼會?」溫良順又追問一句。
    青鳳只回答兩個字:「保密!」就向洛文那一邊匆匆走去。
    洛文還鄉六年,風吹日曬,每天都滾一身泥巴,把他摔打得像個強壯的農民了。
他皮膚黧黑,兩手老繭,只在眼角眉梢,一瞬之間的神態中,還保存著尚未褪盡的
書生氣息。
    六年來他一直勞動在稻田,不但已經是一個頭等的勞動力,而且因為他有文化,
買了幾本水稻栽培的書籍,因地制宜,進行科學種田,小龍門的水稻產量一直居於
全縣首位。但是,身為賤民,勞而無功,榮譽落在了黨支部頭上,青鳳忿忿不平地
說:「你出力,他們出名,這不公道。」他微微一笑,說:「我同樣也得到了榮譽。」
青鳳哼道:「黨支部得獎旗,你能沾什麼光?」他嚴肅起來,說:「我並沒有開除
我的黨籍。」
    此時,他上身穿一件蛛網似的背心,下身的褲子挽到膝蓋,光著兩隻泥腳,在
田埂上跑來跑去。
    青鳳走到洛文身邊,只見洛文面容清瘦,神情蕭索,一副疲憊和憂鬱的氣色。
她知道,工作隊進村以來這些日子,洛文就像頭頂著烏雲,心上壓著磨扇,看不見
笑臉,聽不見笑聲了。
    「文哥,你累了吧?」青鳳輕聲說,「躺一會兒去,我一個人幹。」
    「不……」洛文的臉色淒苦,「我不願躺下。」
    浮雲掩月,月色朦朧,流水潺潺,夜風中流蕩著稻香水氣。青鳳雖然看不清洛
文那淒苦的臉色,但是聽見他那淒涼的聲音,只覺得心頭陣陣痙攣,肺腑隱隱作痛,
想哭一場。
    這兩年,青鳳變化很大,像一朵盛開的野花,一年比一年好看,好看得連自個
兒都害羞了。她的丹鳳眼春水盈盈,豔麗的臉兒像搽上了鳳仙花汁,豐滿秀拔的身
子比別的女伴引人注目;羞得她想打扮又不敢打扮,野丫頭不野了。已經有七八個
媒人登門,給她介紹對象。每一回,她都先跟洛文商量;每一回,洛文都是一句話:
「婚姻要自主。」於是,一回又一回,她不是不見面,就是見了面也不中意。而在
每一回謝絕之後,她就羞答答地跟洛文說:「我把那個人打發走了。」洛文便問道:
「人品不好嗎?」她搖搖頭,說:「只是不對我的心思。」洛文也還是一句話:
「那就等一個更好的吧!」她問:「更好的在哪裡呢?」洛文笑道:「有緣千里來
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她又問:「等到何年何月哪一天呢?」洛文仍然笑道: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多麼想從心房裡喊出口來:「遠在天邊,
近在眼前,我等的就是你呀!」可是,一見洛文就像那撥不響的琴弦敲不響的鐘,
氣不打一處來,總要有幾天不理睬他,冷若冰霜地給他幾天臉子看。
    這時,一道畦埂跑了水,洛文和青鳳一齊奔過去,兩鍁齊下,堵住了缺口。洛
文剛要離開,青鳳叫住他:「文哥,等一等!今晚上工作隊找我們全體團員開會了。」
    「呵!」
    「甯隊長宣佈,洩密要開除團籍。」
    「那就不要對我講。」
    「可是……可是……我要是不告訴你,那就對你虧了心。」
    「我不怪你,也怪不得你。」
    說罷,洛文想走,青鳳卻牢牢抓住他的胳臂不放,哭聲說:「我要告訴你!寧
隊長叫我們揭發你回村六年的罪行。」
    洛文的身子一震,苦笑了一下,說:「我早料到了。」
    「他叫我們每個人都得想出幾條來,不說不散會。」
    「欲加之罪,不患無詞,何必強人所難?」
    「我實話實說,你平日從不多言少語,種稻子是個高手把式,提高了產量。他
氣得像漏風的冷灶燒青柴,七竅八孔都出煙。」
    「鳳妹子,你真傻!」洛文跺著腳,連連叫苦。「你為我說幾句公道話,救不
了我,倒害了你,何苦呢?」
    「甯隊長說你文化高,比地、富、反、壞更危險,更兇惡,要列為重點鬥爭對
象,難道我能忍心再給你添油加醋?」青鳳心疼地流下了眼淚。
    「你馬上回去揭發我!」洛文厲聲命令。
    「我揭發你什麼呢?」
    「比如,不肯低頭認罪。」
    「你怎麼不低頭認罪啦?」
    「我跟你說過,我沒有反黨。」
    「你就是沒有反黨。」
    「我還堅持自己是共產黨員。」
    「我看你比那些靠整人入黨,靠耍嘴皮子入黨的人,更配當共產黨員。」
    「鳳妹子!」洛文痛苦地喊道,「不要管我,救出你來要緊!」
    「我的良心還不想喂狗!」青鳳把洛文一操,奔她爹那一邊走去。
    下半夜換了班,洛文兩腿像灌了鉛,腳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推開院門,就聽見
北房東屋裡,哥哥在嗚嗚哭,翠菱在低低啜泣。他知道,為了他,哥哥和翠菱正受
到越來越沉重的壓力,身似油煎,心如湯煮;他感到深深的負疚,走進他那兩間泥
棚茅舍,只覺得渾身一陣虛弱,栽倒在小炕上,一動不能動了。
    精心佈置,巧妙安排,工作隊召開了貧下中農大會。
    會上,工作隊長寧廷佐宣佈洛文五七年的罪狀。寧廷佐的面孔、心腸和聲音,
都占一個冷字。冷冰冰的面孔令人望而生畏,冷冰冰的心腸寒氣逼人,而冷冰冰的
聲音更令人不寒而慄。他那宣佈洛文罪狀的腔調,就像在公審大會上,宣讀死刑判
決書。
    「冤哪!」突然,老貧農溫良順大叫一聲。
    會場亂了。
    寧廷佐那一雙冷眼,射出兩道寒光,問道:「你為誰喊冤?」
    「我為洛文喊冤!」溫良順走到台前,向甯廷佐張著兩手,「原來洛文為這個
戴帽子呀!這頂帽子應該給我戴上。」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寧廷佐那鐵板一塊的面孔上,露出了驚慌和惱怒的
神色。
    「都是我的罪過呀!」溫良順老淚滾滾而下。「那年洛文從大學放假回來,我
向他吐了一肚子苦水,叫他反映到上邊去,誰想竟害得他遭了大罪。求求你,把他
那頂帽子給我戴上,放他給人民效力去。」
    「胡言亂語,破壞運動!」甯廷佐氣得連連拍打桌子,「你身為貧下中農,卻
為階級敵人張目,顯然已經變質,也要立案審查!」他喝令兩個民兵,把溫良順架
出會場去。
    「冤哪!」溫良順打著千斤墜兒,跳腳大哭,「我冤哪,洛文更冤!」
    溫良順從八歲給地主家放牛,到解放那年五十歲,扛了四十二年長工,土改分
了房,有了地,農業合作化高潮中帶頭入了社。他看見一些社幹部作威作福,無法
無天,心疼得像刀剜,氣恨得炸了肺;一天夜晚,幾個社幹部正大擺酒筵,剛剛端
起酒盅,拿起筷子,他像一陣旋風闖進來,掀翻了筵席;四喜丸子滿地打滾兒,紅
燒鯉魚地上亂蹦,燉熟的鴨子飛出了窗口。當時那幾個社幹部就揪住了他,一根麻
繩捆了他個五花大綁,寒鴨鳧水吊在房柁上,天明才放回家去。溫良順一口氣窩在
了五臟六腑,病倒在炕上。上大學的洛文放假回家過春節,溫良順向他哭訴了滿腹
苦情,求他伸冤。洛文又瞭解到許多其他情況,整理成一份調查報告,複寫了幾份,
分別投寄有關部門和報社。那時候正大雞大放,他的調查報告作為讀者來信,刊登
在一家大報的頭版上,引起很大震動。不想,沒過多久,他的這封讀者來信竟被指
為大毒草,斷送了他那最可寶貴的政治生命和青春年華。他還鄉六年來,跟溫良順
一同勞動在稻花飄香的畦田裡,一同歇息在地邊的老龍腰河柳濃陰下,吃喝不分,
親如父子;說不完,道不盡,卻一直閉口不談他的劃右原因,溫良順也怕觸痛他的
傷口,不敢開口問他這個情由。因此,今天工作隊長寧廷佐當眾宣佈洛文的罪狀,
溫良順恍然大悟,就像萬箭鑽心,怎能不挺身而出,為洛文鳴冤叫屈?
    溫良順被架出會場,馬上開始鬥爭洛文的大會。散會以後,寧廷佐又對洛文進
行了兩個小時的訓話,直訓得洛文像被扒下了一層皮,才放他回家。
    這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天邊掠過一道道閃電,響著滾滾的雷聲,洛文餓得肚子
發空,拖著疲乏的身子和軟弱無力的雙腿,回到家門口。黑暗中他絆了個跟頭,原
來他的被褥、包裹和書籍都被扔出門外,哥哥和翠菱不許他進門了。
    他不感到憤怒,也不想破門而入。眼前黑糊糊的門板上,好像出現了哥哥那可
憐巴巴和翠菱那憔悴枯黃的面影。這幾天,膽小怯懦的哥哥,臉上的皺紋一天比一
天更深了,腰一天比一天更傴僂了,目光一天比一天更愁苦了。工作隊三番五次找
他談話,勒逼他揭發弟弟現行的反黨反社會主義活動,立功受獎;他都低著頭,拱
著肩,縮著脖子,面如死灰,任憑工作隊喊啞了嗓子,只是悶聲不響。今天召開鬥
爭大會之前,哥哥忽然下令,全家吃一頓包餃子,翠菱還炒了四樣菜,打了一壺酒。
原來,這是散夥飯。
    一陣悲涼,襲上洛文心頭。不能怪哥哥膽小怯懦,也不能怪翠菱無情無義,哥
哥和翠菱一生安份守己,卻平白無辜受他的株連,是很不幸,很冤枉的。更何況他
還有一個比一個幼小的侄兒,怎能讓孩子們做自己的殉葬品?
    無家可歸,洛文抱著頭坐在路邊的飲馬石槽上,背靠著拴馬的傘柳,陷入痛苦
的深淵。一道亮閃劃破夜空,銅錢大的雨點在雷鳴中飄灑下來,他仍然一動不動,
像是失去了知覺。

                                   四

    「洛文哥,快到我家去!」
    雷雨中,一陣奔跑的腳步聲,青鳳連連喊叫他。
    青鳳摸著黑,收拾散亂在地上的被褥、包裹和書籍,又喊了一聲:「洛文哥,
到我家去!」便在雷電交加中先跑走了。
    綿密的雨,穿過傘柳,澆透了洛文的身體,他還是一動不動,變成了石頭。
    「洛文哥,到我家去吧!」
    突然,他那被冷雨澆得麻木僵硬、凍在了飲馬石槽上的身子,被青鳳那兩隻強
有力的胳膊搬動起來,又牽起他的一隻冰冷的手奔跑。在泥濘的道路上,他們摔了
一個又一個流星趕月的跟頭。
    青鳳把洛文操進柴門,又推進屋去。
    溫良順撲下炕來,不顧洛文滿身泥水,緊緊抱住他,老淚縱橫地哭道:「孩子,
是我害了你!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
    青鳳端進一壺酒,眼裡噙滿淚花,說:「文哥,喝口酒吧!散散寒氣。」
    溫良順給洛文脫下沾滿泥水的衣裳,又給他披上一條棉被。
    一口酒下肚,一股暖流直通周身上下,麻木、僵硬,失去了知覺的洛文,從凝
固的眼睛裡,淌下了滔滔熱淚。
    青鳳又給洛文做得一碗熱湯麵,漂滿金黃的蛋花,翠綠的黃瓜片,香氣撲鼻。
溫良順從女兒手裡接過碗來,捧給洛文,說:「孩子,你哥哥嫂子跟你一刀兩斷了,
我這兒就是你的家!」
    「文哥,你就在我們家住下來吧!」青鳳在外房給洛文洗著泥水衣裳,「住在
我的屋裡。」
    「你到哪兒去住呢?」
    「我跟我爹住一屋。」
    「那怎麼行呢?還是我跟大叔一屋住。」
    「你要看書寫字,一個人住一屋方便。」
    「我哪兒還有看書寫字的興致呀?」洛文悲哀而又委屈地說,「就因為我會看
書,會寫字,才把我看得比地、富、反、壞更危險,更兇惡。」
    「那是他們昧著天良說話!」溫良順拍得炕沿山響。「共產黨栽培你念書,你
在共產黨的學堂裡念書,念的是共產黨的書,怎麼會念出比地、富、反、壞還危險,
還兇惡?」
    青鳳滿面怒氣,卻眼中含淚說:「文哥,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層皮;你要是不
想上進走下坡,我頭一個看不起你!」
    「是呀!」洛文沉重地歎了一口氣,「我不能自己把自己開除出黨。」
    「說書唱戲,那些成氣候的人,哪一個不是熬過了三災八難?」溫良順那蒼涼
的聲音,充滿柔情,「孩子!別眼觀三指遠,國家早晚有想起你們這些人的時候。」
    吃過飯,洛文被送進青鳳的屋子。
    這是一間農村姑娘的閨房。雪白的蒲葦新席,淺綠的冷布窗紗,炕上地下,一
塵不染,滿屋子淡淡的清香氣息。溫良順只有這個女兒,女兒是他的命根子,從青
鳳二十歲起,他就年年給女兒預備嫁妝。兩口黃楊木箱子,杜梨雕花的牆櫃,還有
一套新式的桌椅,都罩上荷花小鳥的塑料布。
    青鳳把洛文的書籍放在桌上,笑吟吟地說:「我這套桌椅給你使用,你得多看
幾本書,多寫幾萬字。」
    「我還是趴炕沿吧!」洛文感到於心不忍,「這是你的陪嫁,別給你弄髒了,
碰壞了。」
    青鳳陡地漲紅了臉,嗔怒地說:「你把我當成了小心眼兒!」
    「不是那個意思,不是那個意思……」
    「我送給你了!」青鳳霍地揭開塑料布,露出嶄新的油漆桌面,又從頭上拔下
髮夾,在漆面上劃出洛文的名字。
    「你……你真!」洛文不知說什麼好了。
    看書可以忘憂,寫字更能消愁;洛文在大學上的是數學系,別人眼裡感到枯燥
乏味的公式和數字,在他眼前卻織成滿天彩虹和雲錦,呈現出山外有山的一峰又一
峰。於是,心中的煩惱,窗外的雷雨,都被他忘懷了。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掌,驚回頭,只見青鳳披著衣裳,掩
著懷,悄悄站在他的身後。
    「睡吧!」青鳳小聲說,「工作隊不是命令你起早去義務勞動嗎?」
    「呵!我忘了。」
    雨小起來,雞啼聲聲;洛文熄了燈,上炕躺下來。
    又不知過了許久,青鳳站立在他枕前的炕沿下,搖醒了他,說:「起來吧!去
晚了要加倍罰你。」
    雨過天晴,驕陽似火,洛文從早到晚都在河邊挖河泥,完成八方,才許收工。
中午洛文也不敢休息,一氣之下臥病在家的溫良順,拄著一根柳木棍子,給他送飯。
入夜,他還差一方多;牛馬回棚,豬羊進欄,鳥雀投林,他可回不了家。
    幾裡長的一道河灣,只有他一個人,四下一片沉寂。一團團大花腳蚊子從蒲葦
叢中飛出來,列成戰陣,向他襲擊;更逼得他揮動鐵鍁,不敢有片刻喘息。
    「文哥,我來了!」一顆流星,拖著一道長長的白光,牽來了青鳳那輕盈的身
影,「你吃口餑餑,歇一歇,我替你挖。」
    洛文已經支撐不住自己,手拄著鐵鍁也拔不出陷入淤泥的雙腿;青鳳搭過來一
把手,才把他扯上岸。
    青鳳遞給他兩個饅頭,他踉踉蹌蹌走進一片白沙柳棵子地,全身像散了架,仰
面朝天躺下來,手拿著饅頭卻沒有力氣張嘴來吃;呼吸著滿地濃郁醉人的青草氣味,
進入了半昏迷半入睡狀態。
    醒來,已經月到中天,身上蓋著青鳳的花褂子,花褂子散發著甜甜酸酸的汗味
兒。他很想鯉魚打挺,一躍而起,但是四肢酸痛,只得掙扎著爬起來,搖搖晃晃站
起身。
    河邊,青鳳一鍁一鍁地甩著河泥,還輕柔地哼著小曲兒,已經堆起了三方。
    「鳳妹子,別挖了!」洛文走過去,把花褂子掛在一條柳枝上,背轉臉去說。
    青鳳笑道:「我再給你挖一方,明天你就輕閒了。」
    「白費力!」洛文說,「多挖只算態度好,不頂明天的數兒。」
    「原來他們記的是虧心賬!」青鳳把鐵鍁一扔,跳出了泥塘。
    「你餓了吧?」洛文還像一根木樁子似的臉朝外站著,「那兩個饅頭我還沒吃,
咱倆平分秋色。」
    只聽撲通一聲,青鳳跳下了河,洛文急轉身,河上有一隻戲水的天鵝。
    忽然,芙蓉出水,青鳳跳上岸,一陣涼颼颼的河風吹來,她尖叫道:「文哥,
快把我的褂子送過來。」
    洛文趕忙跑著送過去,來到青鳳面前,皺著眉頭笑道:「你真是野性不改。」
    青鳳不慌不忙地把一隻胳臂伸進袖子裡,突然,趁洛文又背過了臉,冷不防把
他往河裡一推:「放著河水不洗船,你也下去吧!」洛文失足下水,她發出一陣聽
出二三裡的笑聲。
    笑聲招來了鬼祟。
    一道白森森的手電光像一支利箭射過來,寧廷佐幽靈一般出現在河邊的高崗上,
左右各有一名荷槍的民兵護駕。
    「你們在這兒幹什麼?」寧廷佐的聲音,陰陽怪氣。
    洛文慌忙上岸,答道:「挖河泥。」
    「青鳳同志,你呢?」
    青鳳高高一揚臉兒,說:「我監督他勞動。」
    「把洛文帶到我的住處去!」甯廷佐向那兩個荷槍的民兵打了個手勢,「青鳳
同志,我們一路走。」
    「走就走吧!」青鳳滿不在乎地說。
    兩個民兵押送洛文在前,寧廷佐和青鳳走在後面。
    「青鳳同志,我前幾天對你,昨天晚上對溫良順大叔,態度不十分好,我向你
們父女倆檢討。」
    寧廷佐那冷冰冰的聲音,一變而為熱呼呼的了。
    青鳳對於寧廷佐本來充滿敵意,一聽他低聲下氣,反倒覺得過意不去,忙說:
「一個巴掌拍不響,我們爺兒倆也都是爆竹飛花的脾氣,沾火就著。」
    寧廷佐又以更為親切的口氣說:「溫大叔在解放前扛了四十多年長工,直到土
改才有了土地,所以他是農村無產者;在階級身份和政治待遇上,應該比貧農和下
中農要高。」
    青鳳笑道:「都是受苦人,還分什麼高低上下?」
    「不!」甯廷佐莊嚴地說,「沒有區別,就沒政策,那就要混淆了階級路線,
國變色,党變修。」
    青鳳問道:「高低上下怎麼區別呢?」
    「根據本人的經濟地位和政治態度。」甯廷佐打著白森森的手電光,給這個無
知的野姑娘照路。「在農村的人民內部,要劃分雇農、貧農、下中農、中農和上中
農五種成份,雇農居於領導地位,最革命;溫大叔是真金足赤的雇農,應該擔任領
導工作,也應該在運動中表現出最富有鬥爭精神。」
    「您……您還是……另找能人吧!」青鳳笑得喘不上氣,「他就知道臉朝黃土
背朝天,悶頭幹活;一不能說會道,二不識文斷字,三沒有七彎八轉的心眼兒,當
不了幹部。」
    「我本來要提名選他當貧協主席。」寧廷佐深感遺憾,「那怎麼辦呢?」
    「選別人就是了!」青鳳爽快地說,「想當官兒的有的是,官材好找。」
    「不,不……」寧廷佐慢悠悠地搖著頭,沉吟半晌,忽然金絲眼鏡一亮,「既
然溫大叔當不了,那就你來當。」
    青鳳帶著笑聲尖叫起來:「我這個奶毛沒褪盡的丫頭片子,更當不起。」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寧廷佐婉言相勸,娓娓動聽。「只要你立場堅
定,旗幟鮮明,敢於鬥爭,善於鬥爭,那就沒有擔當不起的工作。」
    但是,青鳳仍然咬定說:「魚兒上不了樹,雞毛飛不上天,我天生的不是官材。」
    「呵!我猜中了,你是不是想出外當工人?」寧廷佐從喉頭發出一陣酸溜溜的
笑聲,「今後工廠到農村招工,也要首先優待運動中的積極分子。」
    青鳳怨聲怨氣地歎息:「我這個人哪,就是少長了一條巧嘴八哥兒的舌頭,不
會積極。」
    「青鳳同志,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甯廷佐的口氣冷下來,已經流露出不
耐煩的心情。「現在,南有美帝,北有蘇修,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國內的地、富、
反、壞、右,蠢蠢欲動,妄圖與帝、修、反裡應外合,想叫我們廣大貧下中農再吃
二遍苦,再受二茬罪。」
    青鳳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說:「唉呀!我真是有眼無珠,怎就看不出來?」
    「你們父女都被蒙蔽了!」寧廷佐痛心地說,「階級敵人裝扮得文質彬彬,表
現得溫柔多情,再加上開口甜言,閉口蜜語,於是你們父女就把一條凍僵的毒蛇收
藏在懷裡。」
    青鳳的心怦怦亂跳,問道:「你……你指的是誰?」
    「洛文!」寧廷佐惡狠狠地說,」「你們父女必須猛醒,控訴他的罪行,跟他
勢不兩立。」
    白森森的手電光中,青鳳只見寧廷佐那冷冰冰的刀條子臉,像塗上一層可怕的
鐵青色,她尖叫一聲,驚弓之鳥似的逃走了。
    回到家,她的心裡像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溫良順在炕上,也坐臥不安。
    黎明前,忽然大雨滂沱,溫良順猛地照炕席上擂了一拳,喊了聲:「殺人不過
頭點地,不能軟刀子割人!」說著,跳下炕。
    「爹,您幹什麼去?」青鳳驚問道。
    「我去找姓寧的!」溫良順從牆上摘下斗笠,「讓他把我跟洛文一塊整死。」
    門開了,全身泥水漿湯的洛文走進來,面無血色,嘴唇發紫。
    「文哥!」青鳳扯下吊竿上的手巾,心疼地給洛文擦臉,從頭上擦到腳下,
「你先回屋躺一躺,我馬上給你做飯。」
    洛文癡呆呆地說:「不躺了,我要搬走。」
    溫良順兩眼冒火地問道:「是姓寧的下令嗎?」
    洛文點了一下頭,說:「村北那塊拉了秧的瓜田裡,瓜樓空下來,我搬到那兒
去住。」
    「不搬!」青鳳叫道。
    「我不放你走,不放你走!」溫良順高喊著,「是我害了你,我要一輩子還這
個債。」
    「我不能再糟害你們了!」洛文痛苦地哀求說,「我不怕頭上再加一頂壞分子
的帽子,可是損壞了鳳妹子的清白名譽,我良心不安。」
    「人正不怕影兒斜!」青鳳又羞又惱,滿面通紅,「他們含血噴人,嘴上長療,
不得好死。」
    溫良順一跺腳,左手拉著洛文,右手搭在青鳳肩上,說:「洛文,我把青鳳給
你了!你們倆要是樂意,就成夫妻,不樂意就做兄妹。」
    「不,不,不!」洛文慌張地說,「鳳妹子不能跟著我一輩子受苦受難。」
    「我心甘情願。」青鳳臉兒蒼白,嘴唇哆嗦著,「一言為定,你說話吧!」
    「青鳳,你不要一時感情衝動,還是三思而後行。」洛文淒然慘笑,「我在大
學裡,有過一個……未婚妻。我出了事,她原來也發誓跟我同生死,共患難;後來,
壓力太大,挺不住了,又不得不分離,兩人都很痛苦。」
    青鳳一聽,柳眉倒豎,伸手抄過一把剪子,對準胸口,說:「我劃開心來給你
看。」
    洛文急忙抓住她的手腕,淚如雨下,說:「那就委屈你一輩子了!」
    「你眼裡沒有我!」青鳳哭道,「這幾年你難道看不出來,我等的就是你。」
    「這也是天遂人願!」溫良順喜淚交流,「洛文,翠菱不會忘記,你十二歲那
年,我就把青鳳許配給了你。」

                                   五

    沒有一個賓客,沒有一桌酒席,沒有放一掛鞭炮,沒有掛一盞紅燈,冷冷清清
的婚禮。
    寧廷佐下令,不許大隊開發介紹信,洛文和青鳳登不了記。但是,溫良順犯起
強脾氣,十八匹馬也拉不回頭;青鳳更是鐵了心,刀擱在脖子上也不改口。國慶十
五周年那天晚上,皓月當空,桂子飄香,溫良順關上門,給洛文和青鳳辦了喜事。
    洞房裡裝滿了皎潔的月光,青鳳沒有點起紅燭,也不要燈火。
    住在一起了,青鳳感到心慌意亂,洛文也感到很難為情;兩人坐在炕沿上,相
隔咫尺,誰先開口?
    一陣夜風,吹來一匹輕紗似的浮雲,遮掩了窗外的明月,屋裡幽暗下來。
    青鳳悄悄挨近了洛文一點兒,洛文卻依然像一座木雕泥塑。
    她眨了眨眼,幽暗中偷偷伸過手去,輕輕掐了洛文一下。
    洛文驚醒了,對青鳳羞澀地一笑,青鳳雙手一蒙臉,投入洛文的懷抱。
    「睡吧!」洛文小聲說,「明天我還要起早。」
    青鳳卻仰起臉兒,問道:「我有幾句話,不知道你願聽不願聽?」
    洛文抱著她,說:「你的話,我能不願聽嗎?」
    青鳳的目光一閃一閃的,說:「咱倆棒打不散,今晚上才落到了一棵樹上,有
多少人瞪圓了烏爛眼兒,想等著看咱倆炸窩;咱倆得橫下一條要強的心,爭這口氣,
有個馬勺碰鍋沿,響聲也不要傳到牆外去。」
    洛文笑了笑,說:「你放心,我不跟你拌嘴,也不跟你吵架。」
    「我這個人,是一支鑽天爆竹。」青鳳咯咯笑道,「爆竹響的時候,你先忍一
忍,讓一讓我;等響過了,煙消火散了,任你打我罰我,我都乖乖地聽你發落。」
    「傻話!」洛文無限柔情地撫摸著她那豐滿的身子,「我動手打你,還有人性
嗎?」
    「再有……」青鳳瞟了洛文一眼,又把臉深深埋在洛文的懷裡,「等咱倆有了
孩子,男孩兒得姓溫,我們溫家不能斷了根。」
    洛文激動地說:「我也願改你的姓,何況孩子?」
    「家務活,不許你幹;柴、米、油、鹽,也不許你管。」
    「柴、米、油、鹽,我不管;家務活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不夠我一個人幹的,何必你插手?」
    「你做飯,我燒火吧?」
    「不用你!你燒火費柴禾。」
    「我管喂豬。」
    「你喂豬豬不上膘。」
    「我喂雞。」
    「你喂雞雞不下蛋。」
    「難道你叫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嗎?」
    「我就是要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青鳳柔聲細氣地說,「收了工,吃完飯,
我把你鎖在屋裡,看書寫字,天天長學問。」
    「鳳……」洛文肺腑感動,「我累贅你一輩子,還能忍心叫你給我當牛作馬嗎?」
    「好人哪,我的好人哪!」青鳳又哭又笑,「要是能拿我這條命換回你過去的
好光景,我也樂意呵!」
    一年過去,青鳳懷了孕;十月分娩,正趕上大浩劫的第一個多事之秋,一對雙
生的兒女,在血雨腥風中落生了。
    望著妻子那疲憊而又甜蜜的臉兒,望著這兩個哭聲一剛一柔的小生命,洛文愛
憐地說:「你們為什麼不一前一後來呢?看把你們的娘累得像曬蔫了的花。」
    「這才叫雙喜臨門,兩全其美呀!」青鳳得意地說,「你這個當爹的也出點力,
快給兒子、女兒取個又吉利又悅耳的名字吧。」
    洛文沉吟片刻,說:「兒子叫小莽,女兒叫小卷。」
    「小莽,小卷……」青鳳微微皺了皺眉,「有點繞口,也不響亮。」
    洛文忙說:「有一種草,草名卷施,又叫宿莽,拔心不死。李白有兩句詩:
『卷施心獨苦,抽卻死還生』,象徵愛情的忠貞。」
    青鳳眉開眼笑了,說:「原來有這麼多的學問,那就叫吧!」
    「何止象徵愛情的忠貞呢?」洛文意猶未盡,感慨地說,「心獨苦,死還生,
也可以象徵對党的忠貞,對革命的忠貞。」
    小莽和小卷的哭聲像二部合唱,歡迎父親給他們命名。
    青鳳慌忙說:「扶我坐起來,我給小莽和小卷餵奶。」
    洛文讓青鳳靠在他的身上,青鳳解開小衫,袒露出兩隻白蘭香瓜似的乳房,左
臂抱著兒子,右臂摟住女兒,看小莽和小卷那兩張花蕾小嘴兒,含著紫桑椹似的乳
頭,貪婪地吮吸潔白的乳汁,蒼白削瘦的臉上浮漾起心醉的微笑。
    血雨腥風籠罩著運河,一位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的孫女兒,帶領她手下的一支人
馬,從北京殺向農村,要將黑五類斬草除根,一夜之間,血洗了距離小龍門三十裡
的一個村莊。早晨,溫良順和洛文剛到河邊稻田,只見滿河漂浮著一具具男人、女
人、小孩的屍首,令人毛骨悚然,目不忍睹。
    「洛文,只怕要大禍臨頭,難免一場血光之災。」溫良順心驚肉跳地說,「你
還是帶著青鳳和兩個孩子,躲一躲吧!」
    「躲到哪兒去呢?」洛文心亂如麻,只感到上天無路,人地無門。
    「就像當年鬼子大掃蕩,躲到青紗帳去。」溫良順唉聲歎氣,「太平年月大開
殺戒,不叫人好好過日子,造孽呀!」
    中午收工回家,洛文走進屋去,只見青鳳坐在炕上,背靠窗臺,玻璃窗外是一
鋪葡萄架,綠陰中灑下金色的陽光;青鳳的懷裡,奶著兩個孩子,一邊哼著低柔的
催眠曲,一邊自己也在打瞌睡。
    快滿月了,小莽虎頭虎腦,小卷俊眉秀眼,都長得水靈靈可愛。青鳳一個月沒
下地,不被風吹日曬,身子更豐腴起來,嬌豔的臉頰上有兩塊蝴蝶斑,反而越發顯
得俏麗。洛文凝望著這母子三人,映襯窗外的景色,眼前就像是一幅令人賞心說目
的名畫。
    青鳳只不過睡意蒙隴,洛文一進屋,她就知覺了;但是,她仍然假意打盹兒,
眯起眼睛偷覷丈夫的神色。
    這一個月,洛文雖然笨手笨腳,卻是很知道體貼她的。孩子落生的頭三天,她
下不了炕,洛文不但給她端飯、打水、梳頭、擦身子,而且還要給孩子洗尿布,她
享受到丈夫的服侍,心裡像喝了蜜,可又心疼這個苦人兒,所以一出三天就自己動
手,不許洛文再管了。
    這時,洛文癡呆呆地凝望著她們母子,她從洛文的目光裡,感到了丈夫對自己
的愛戀,也感到了丈夫對兒女的喜愛,她的心甜得都醉了。
    她終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撒嬌地問道:「看夠了嗎?」
    不想,洛文卻黯然神傷地說:「兩個無罪的孩子,也要受我的連累了。」
    青鳳那喜洋洋的心情被掃了興,噘起嘴說:「這是打哪兒刮來一股冷風,叫人
喪氣!」
    洛文憂心沖忡地說:「從北京下來一支紅衛兵,昨天黑夜殺了人,河上漂著死
屍。」
    「殺的是什麼人?」青鳳大驚失色。
    「黑五類。」洛文低沉地說,「像我,你和這兩個孩子,他們都要殺的。」
    「胡說八道!」青鳳吵嚷起來,「我是雇農的女兒,我家幾輩子都是雇農,你
是貧農的兒子,你家祖宗三代都是貧農,咱們的孩子是貧雇農的後代;根是紅的,
苗是紅的,枝是紅的,葉是紅的,開花結果也是紅的。」
    「你忘了我頭上有一頂右字號的帽子!」洛文苦笑著說,「咱倆還是帶著孩子
到青紗帳裡躲一躲。」
    「不!」青鳳怒氣衝衝,渾身像起了火,「哪個狗東西敢闖進門來,我跟他拼
了。」
    洛文知道,青鳳正在大發她的爆竹脾氣,也就不再強勸了。
    下午,風聲更緊。京津公路,運河兩岸,脖子上掛著黑牌子的男人,剃了陰陽
頭的女人,從北京被趕下來,沿途不斷遭到襲擊,倒臥在血泊中,屍橫路畔。
    晚上,洛文愁眉苦臉地一進家門,只見青鳳正在院子裡焦急地打轉轉。
    還沒等洛文開口,青鳳就神色張皇地說:「快躲起來吧!也把你那些書帶著。
聽說不光殺人,還要燒書。」
    於是,黑燈瞎火,還沒有出滿月的青鳳,頭上蒙著一條冬天的圍巾,身穿棉褲
棉襖,懷抱小莽和小卷,洛文身背一捆被褥,手提一口袋書籍;深一腳淺一腳,倉
皇逃進了青紗帳,隱藏在茂草叢生的一座墳圈子裡。
    果然,半夜三更,女司令和她的人馬乘坐八輛摩托車,高喊造反有理的戰歌,
沖入小龍門。他們手上早有一張黑名單,一進村就直奔溫家;八輛摩托車的八盞車
燈,直射出八道強光,女司令和她的人馬,砸門的砸門,跳牆的跳牆。
    「黑五類,滾出來!」女司令尖叫。
    她的眉眼和臉型,酷似她的爺爺;而她的髮式和打扮,腔調和神氣,又跟她的
旗手一模一樣。
    三間小屋,無聲無息。
    「媽的!屋裡有人沒有?」
    女司令的兩句男衛士,粗著嗓子叫駡。
    「找誰呀?」室內,這才有個蒼老的回聲。
    「黑五類!」
    「你們找錯門了!」老人慢聲慢氣地說,「這一戶人家,住的是貧雇農。」
    「你姓什麼,叫什麼?報上名來!」女司令喝道。
    「我性溫,叫良順,扛了四十二年長工……」
    「找的正是你!」女司令下令,「進屋搜捕。」
    幾名男女衝鋒隊員沖進屋去,七手八腳拖出了溫良順,按倒在地,踏上十幾隻
腳。
    「咱們先禮後兵。」女司令叉著兩腿,雙手權腰,「洛文跟他的黑婆娘,還有
他的狗崽子,藏到哪兒去啦?」
    「毛主席,救命呵!」溫良順淒厲地呼喊。
    女司令惱火了,又一聲令下:「用刑!」
    於是,十幾條鞭子、皮帶、藤杆,嗖嗖帶風,呼呼作響,狠抽猛打在溫良順那
瘦骨嶙峋的身上。
    「毛主席,你的小將打你的受苦人啦!」溫良順直著脖子慘叫。
    但是,叫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溫良順血肉橫飛,氣息奄奄了。
    「停!」女司令一揮手,「老東西,交出洛文一家人,寬大處理。」
    溫良順想抬起頭來,但是頸骨已經被打斷了,他拼出最後一口氣,從嘴裡噴出
一團血沫子,滿啐在女司令的臉上:「你……這個……你們……這一群……小畜生!」
    「消滅他!」女司令滿臉血污,歇斯底里大發作。
    這時,一輛廣播車開路,後面跟隨著四輛卡車和一輛大轎子車,沿運河大堤,
趕奔小龍門而來。
    「小將們!我們奉周總理的指示,要求你們立即停止在農村的行動,並把你們
接回北京……」
    在這個月黑殺人夜,從廣播車的擴音器裡,傳送出救命的福音。
    「撤!」女司令切齒有聲,「又是他不准革命。」
    說罷,她跳上首車,八輛摩托車奪路而走。逃到小龍門村外,從一條小河的土
橋上疾馳而過,女司令翻車落水,人馬亂成一團。廣播車、卡車和大轎車趕到,把
腰斷腿折的女司令打撈上岸,連同她的人馬裝上了車,滿載而歸。
    天剛大亮,小龍門還家家關門閉戶,鴉雀無聲,死一般寂靜;直到日上三竿,
才好像從噩夢中醒來。膽子大的人,躡手躡腳走出屋,站在牆根下,側耳傾聽牆外
的動靜;然後,踮著腳尖,打開一道門縫,探頭探腦四下觀望;又過了一會兒,街
上才有三人一堆,五人一夥,交頭接耳,嘁嘁喳喳,一個個都是滿面驚魂未定的神
色。
    「溫良順爺爺死啦!」
    突然,一個爬到溫家牆頭摘棗吃的小男孩,驚叫一聲,從牆頭栽落下來……
    此後,洛文和青鳳這一對患難知己,歷盡三災八難,同心共命,度過了漫長而
艱辛的歲月,終於熬到了雲開霧散,迎來了出頭之日。

                                   六

    洛文到北京改正五七年問題,住在母校那風景幽美的校園裡,每天都有拄著手
杖的老教授,兩鬢蒙霜的老同學,以及一群群陌生而又熱情的青年大學生,前來看
望他,慰問他。北京春暖,他那冰凍三尺的心田,像嚴冬過後綻開了春蕾。
    然而,心田解了凍,卻又同時揭開了三尺冰下的一個深深的傷口。
    那個人,早已經在他的記憶中埋葬了。二十一年前的痛苦往事,畢竟時過境遷,
年深日久,一年比一年遙遠,一年比一年淡薄,一年比一年模糊;往事如煙,他不
再想起那個人,把那個人忘卻了。
    當他接到母校的電報,動身赴京前夕,青鳳和他同床共枕,春夜中喁喁細語時,
忽然問道:「你到了北京,見得到那個人嗎?」他竟一時懵住了,反問道:「哪個
人?」
    「那個人!」
    「那個人是誰?」
    「明知故問!」青鳳伸出手指,輕輕點了一下他的額角,「就是我給她當了替
身的那個人。」
    「呵!她……」洛文恍然大悟,原來青鳳問的是他大學生時代的未婚妻黃梅雨,
尷尬地一笑,「多虧你還記得這個人。」
    「你真把她忘得一乾二淨了嗎?」青鳳撒了一下嘴。
    洛文點點頭,說:「連影子也回想不起來了。」
    是的,在他們那難忘的洞房花燭夜,青鳳也曾問過他:「你還想那個人嗎?」
    他搖搖頭,說:「從今天起,我要忘了她。」
    「你恨她嗎?」
    「有一點兒。」
    「為什麼有一點兒?」
    「還有一點兒可憐她。」
    「為什麼可憐她?」
    「她是一朵溫室裡的花,禁不住風吹雨打。」
    這一段對話,也已經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此後,在他們那相濡以沫的共同生
活中,已經用不著,顧不上,想不起黃梅雨這個名字了。
    今夜,不知青鳳為什麼又舊事重提。
    「你到了北京,見得到黃梅雨嗎?」青鳳又問道。
    洛文想了想,說:「我看,碰不見。」
    「她不在北京嗎?」
    「風吹柳絮,浪打浮萍,誰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萬一要是窄路相逢呢?」
    「那就相逢吧!」
    「你搭理她嗎?」
    「搭理她。」
    「你不是有點兒恨她嗎?」
    「如今不恨了。」
    「為什麼?」
    「共產黨員不應計較個人私怨,更何況她是個弱女子,怪不得她。」
    「那麼……你們也許……」青鳳雙手捧住洛文的臉,直盯著他的眼睛,「又會
想起往日的恩愛吧?」
    「胡思亂想!」洛文臉一沉,「你是不放心我嗎?」
    「我信得過你。」青鳳苦著臉兒,「就怕她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勾引你。」
    「你錯了!」洛文正色地說,「她雖然意志脆弱,但是品質並不惡劣,她絕不
會產生拆散咱們這一窩四口的念頭。」
    「你替她搽胭脂抹粉哩!」青鳳冷笑一聲。
    洛文嚴肅地說:「我們跟她在個人感情上可以並不投合,但是全面評價她這個
人,卻不能不公平,這就叫實事求是。」
    青鳳的丹鳳眼熠熠發光,說:「只要她不勾引你,我願把你還給她。」
    「越發荒腔走板了!」洛文半玩笑半正經地說,「我又不是你從她手裡借來的
鐮刀、鋤頭、權把、掃帚,用完了要物歸原主。」
    青鳳咯咯笑出了眼淚,說:「你是一隻失了群的孤雁,落了地的鳳凰;不是我
借來的,是我撿來的。」
    洛文來到母校,沒有向任何人打聽黃梅雨的下落,也沒有任何人向他提起黃梅
雨的去向,所以他想也沒想過跟黃梅雨久別重逢。
    但是,與母校闊別二十一年,舊地重遊,不能不觸景生情,睹物思人。每天,
他沿著縱橫交錯的林陰甬路,在校園中四處漫步;他走過當年上課的教學樓,吃飯
的大飯廳,埋頭自習的圖書館,居住三年的宿舍樓,打過球的體育館,跑過步的操
場,蕩過舟的荷塘,也看望了校門外那個夫妻小吃店的舊址……每到一處,他都像
走回年華似錦的青春歲月,勾起了對於一樁樁往事的回憶。重遊舊地,舊夢重溫,
不是往事如煙,而是往事如昨。
    於是,樁樁往事,歷歷在目;黃梅雨的身姿和麵影,翩若驚鴻,一下子十分清
晰地出現在眼前。
    洛文這才發覺,雖然流年似水,風狂雨虐,然而當年梅雨的風姿,仍舊鐫刻和
保存在他的心上,沒有褪色,沒有殘缺。那時候,梅雨來自紅豆南國,體態嬌小窈
窕,走起路來像風擺楊柳,濃密而鬈曲的頭髮梳成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卻又在
併攏的辮根上拴個蝴蝶結。她喜歡穿最新式的連衣裙和白高跟鞋,也喜歡穿南國村
姑的肥大黑綢褲,緊身小衫,打赤腳,家常布鞋。她有一張秀麗的瓜子臉,一雙彎
彎的蛾眉,兩顆明亮的眸子,鼻子很美,紅潤的嘴唇就像剛咬破了櫻桃。
    他們同學三年,熱戀三年,從校園到校外鄉村的小河邊,被他們走出了一條遊
絲般的小路;曲徑通幽,在小河邊的綠林深處,青草地上留下了他們起坐枕臥的痕
影。
    三年裡,梅雨在科學研究上甘當洛文的配角,日常生活中也甘當洛文的內助。
從找資料,編卡片,抄稿子,到買飯票,洗衣服,拆被子,一切煩瑣的雜務,梅雨
都包了下來,不肯分散洛文的一點時間和精力。洛文從大學二年級,在數學雜誌上
發表了兩篇很有分量的論文,其中一篇還獲得了一九五六年的科學獎金。
    再有一年就畢業了,梅雨的父母催促她趕快跟洛文訂婚,以免夜長夢多,失之
交臂。
    五七年暑假,大學的反右鬥爭暫告一個段落,梅雨帶著洛文到她家去。
    梅雨家住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她的父親已經六十多歲,是一位老留學生,得
過碩士學位,在海關上當官,五五年肅反運動中受到審查,一直病休在家。梅雨的
母親是女秘書出身,比她父親小二十歲,被她父親金屋藏嬌;解放以後又走出家庭,
參加工作,在一家進出口公司當翻譯。梅雨的父親年老多病,又背著歷史包袱,所
以落落寡合,一副潦倒沒落的模樣。但是,梅雨的母親卻不甘寂寞;她為人十分精
明,口齒伶俐,眉目傳神,擅長交際,愛出風頭。她四十老幾了,但是打扮入時,
又恰到好處;花枝招展而不俗氣,銀妝素裹很有魅力,不知道的只當她跟梅雨是一
對姊妹花。
    梅雨的母親聽說女兒跟洛文相愛,真是喜出望外。洛文是全國最高學府的一名
高材生,還是共產黨員;女兒嫁給這樣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青年人,不但自己一生
幸福,而且全家也跟著在政治上沾光,可算是一樁一舉兩得的美滿良緣。
    梅雨家在郊外海濱的山坡上,有幾間田園風味的竹籬茅舍,四外一片草坪花園,
原是她家的消夏別墅。洛文和梅雨來到的第三天,梅雨的母親一手操持,在消夏別
墅的草坪花園中燈紅酒綠,宴請賓朋,為這一對美滿幸福的戀人舉行訂婚喜筵;梅
雨的父親自五五年以後就不願抛頭露面,告病沒有出席。
    日落黃昏,酒足飯飽,主客皆大歡喜。等客人們走光了,梅雨的母親心滿意足,
一手牽著心愛的女兒,一手挽住乘龍快婿,喜淚盈眶地說:「明年你們一畢業,馬
上就要奔赴工作崗位,不一定能回家探親了;所以今天的訂婚喜筵,也可以算是我
們兩個老人為你們舉行的結婚典禮。」她把梅雨和洛文強留在別墅,自己回城去了。
    梅雨的母親走到半山坡上,忽然又招手喊叫女兒送一送她。梅雨追趕到一棵繁
花茂樹下,母親在女兒的耳邊嘁嘁喳喳,神色緊張地叮嚀著。
    「媽媽……」梅雨的臉被晚霞映照得排紅,「那……多不好意思……」
    傻孩子!聽媽媽的話。」母親拉長了臉,「愛情變化無常,只有如此……」
    良辰美景,海闊天空,鳥語花香,形影不離;洛文和梅雨度過了蜜月一般的暑
假,打算回校之後,就辦理結婚登記,明年畢業,分配一起,建立家庭。
    誰料想到,天有不測之風雲,反右鬥爭擴大化。開學之後幾天,洛文只因把老
貧農溫良順的呼聲帶到了北京,還算不上為民請命,就被劃了右派。
    當天晚上,他們偷偷相會在校外鄉村的小河邊,洛文氣得咬破了嘴唇,梅雨嚇
得嚶嚶啜泣,直坐到深夜。梅雨緊緊依偎在洛文的懷裡,哭得真像江南五月的黃梅
雨,口中喃喃不止:「我怕,我怕……」
    「我害了你!」洛文痛心地說,「為了避免同歸於盡,必須結束咱們的愛情。」
    「不,不!我不……」梅雨那一雙冰冰涼小手,捂住洛文的嘴,「我要跟你……
患難……與共,生……死……與……共。」
    「未來的日子難熬呵!」洛文沉重地搖著頭,「我不想上學了,回家鄉種地去……」
    「為什麼要回農村呢?」梅雨打斷他的話,「咱們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總還有
一點家庭快樂。」
    「你太天真了!」洛文苦笑了一下,「那就給你爸爸媽媽寫封信,聽聽他們的
意見。」
    七鬥八鬥,洛文頑固不化,梅雨頭上的壓力,也重如泰山了;他們已經受到嚴
密的監視,不能再單獨相會了。
    有一天,他們從飯廳出來,看看前後沒有本班同學,梅雨向洛文投去哀傷的目
光,乞求地說:「洛文,低頭吧!」
    「你趕快下定決心,不要為我殉葬!」洛文緊緊握了一下梅雨的手,快步離去。
    「我……我……我不……」梅雨望著洛文的背影,飲泣吞聲。
    教學大樓前面,出現了警告梅雨的大字報,右派帽子的陰影,也在她的頭上蕩
來蕩去。這時,她又接到母親的來信,信上寫道:「為了你一生的幸福,為了你父
親晚年的安寧,為了我免遭殃及池魚之禍,你跟洛文一刀兩斷吧!」又是一天,她
跟洛文偶然相遇,摩肩而過的時候,她把母親的來信匆匆塞到洛文手裡,哽咽著說
了一句:「求求你……」
    「不要管我,救出你自己吧!」洛文用下達最後命令的口氣說。
    「我……我……」梅雨強忍悲哭,跑走了。
    幾天之後,梅雨貼出了大字報,又在小會上發了言。但是,她的大字報又受到
其他大字報的抨擊,指斥她猶抱琵琶半遮面,向她大喝一聲懸崖勒馬;她的發言也
遭到其他發言的批駁,說她對洛文看似無情卻有情,勸告她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四面楚歌,梅雨垮了,揭露了洛文只向她一個人傾訴過的思想觀點。
    於是,她被指定為批判大會的重點發言人。
    但是,當她走上講臺的時候,看見洛文那毫無怨氣的臉色,充滿憐憫之情的目
光,忽然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團漆黑,慘叫一聲,暈倒在臺上,不省人事了。
    她的病情很重,休了學;從此落花流水,滄海桑田,二十二年無音訊,死生茫
茫兩不知……
    現在,在恍如隔世的二十二年後,洛文重遊舊地而追憶往事,重溫舊夢而懷想
梅雨,似錦年華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不禁百感交集,悲從中來,心上的傷口又出
了血,隱隱作痛。
    於是,他不再四處漫步,只到荷花塘裡,跟二十二年後的青年大學生們一起鳧
水,縱情歡笑,驅散索懷的舊夢,溶解過去的痛苦。往者已矣,來者可追,以前種
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吧!
    然而,等他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他卻又一天比一天更思念他的家鄉和親人,
思念在漫長的艱難歲月中跟他同心共命的妻子和兒女。所以,結論下來,他簽了字,
就急如星火地離開母校,一刻也不想再逗留。
    歸心似箭,眼看到家,他就要向青鳳當面報喜了。

                                   七

    洛文一口氣奔到家門外,只見滿院春光,那幾棵桃樹沐浴著春風,香氣四溢;
幾架黃瓜,已經長出毛茸茸的嫩葉,開出了水靈靈的小花。玻璃窗掛著窗簾,屋裡
靜悄悄。他知道,兩個孩子還沒有放學,青鳳很晚才能收工;只有從桃樹上飛下的
幾隻彩蝶,歡迎他的歸來。
    二十一年的農村生活,養成了手腳閒不住的習慣,洛文想挑幾擔水,澆一澆黃
瓜。水筲扣在窗根下,扁擔搭在水筲上;他走過去,拿起扁擔,翻過水筲,嘩啦一
響,靜悄悄的屋裡忽然有人問道:「誰呀?」
    南方口音,是個女人。
    洛文大吃一驚。窗簾掀開一角,露出一張清瘦的臉兒,叫了一聲:「洛文!」
跟著,跑出一個兩鬢灑滿霜花的中年婦女,卻又石像一般僵立在屋門口。
    「你……你是……」洛文張大了眼睛,扔下了手中的扁擔和水筲,「梅雨!」
    但是,站立在洛文面前的這個梅雨,跟二十一年前已經大不一樣,判若兩人了。
    洛文凝望著眼前這個兩鬢灑滿霜花的梅雨,只見她穿一件北方農村中年婦女的
藍布罩衫,昔日那俏麗的瓜子臉佈滿了皺紋,兩顆暗淡了的眸子充滿悲愁,那像剛
剛咬破了櫻桃的紅潤嘴唇,已經失去了血色。整個面貌,令人一望而知,內外傷痕
累累。
    想不到梅雨竟變成了這個樣子!人,是要老的;歲月給每個人的容貌上,都要
刻下年輪的痕跡,然而梅雨那判若兩人的變化,卻是令人難以想像的。洛文的心隱
隱刺痛,眼前一片模糊,於是梅雨的形象被推入遠鏡頭,若隱若現著一個嫋嫋娜娜
的南國少女。
    他們是同班同學。洛文來自北方農村,土氣十足,梅雨來自南國濱海的大城市,
出身于生活富裕的家庭,傲慢而又嬌氣;洛文跟梅雨一見面,就覺得格格不入。
    梅雨一進大學,就以她那亭亭玉立的風韻而引人注目;她雖然滿面得意神氣,
卻又旁若無人,正眼也不看那些向她投來愛慕眼光的大學生們。
    洛文覺得,梅雨應該去當電影明星,念數學系是誤入歧途。果然,開學不到半
個月,梅雨就成了眾矢之的,情書像雪片般飛來,不少還是掛號信,洛文就越發對
她反感。梅雨也像是一隻驕傲的孔雀,洛文看不起她,她更翹起鼻子,不睬洛文。
他倆來自天南地北,好像前世冤家。
    誰想,如此僵局,突然急轉直下。
    洛文是他們那個地區的三屆高中數學競賽冠軍,一心想在大學四年裡,取得更
高的成就。所以,他不是鑽圖書館,就是到校外鄉村的河畔林間,做他的功課。有
一回,他又跑出校園,來到一條綠水小河邊,藏進柳棵子地的濃蔭裡,趴在陰涼陰
涼的白沙上,演算幾道難題。他最喜愛這一片小天地的景色,因為他覺得有點像他
的家鄉的風光,倍感親切。
    清風徐來,鳥語花香,洛文全神貫注,沉浸到脫離紅塵的數學境界中去了。但
是,他也是個很會調整腦力的人,有張有弛,弦不繃得過緊。他自立守則,算出三
道難題,至少休息十五分鐘。他不會唱歌,但是很會學鳥叫,又喜歡翻筋斗,豎蜻
蜓。這一回,正當他拿下一道難度極大的習題,感到心滿意足,一口氣連翻了七八
個流星筋斗的時候,忽然從遠遠的林陰深處,飄來一陣嫋嫋的歌聲:

        夕陽輝耀著山頭的塔影,
        月色映照著河邊的流螢……

    洛文連忙停止了他那原始社會的狂歡方式,直立站著,傾耳聆聽。

        春風吹遍了坦平的原野,
        群山結成了堅固的圍屏……

    不知不覺,洛文被這美妙的歌聲吸引和感動了,竟情不自禁地低聲學唱起來。
    歌聲時遠時近,時高時低,回旋繚繞在這片小天地間,鳥語沉寂了,花香更濃
了。洛文被歌聲迷醉,竟不由自主地移動雙腿,走出柳裸子地,尋覓歌聲起處,想
看一眼唱出這美妙歌聲的歌人。
    林陰中,閃動著一個嬌小窈窕的身影;風擺楊柳,樹隙間掠過一片北方農村少
女花布小衫的彩色。歌聲引人入勝,洛文竟忘記了男女有別,就像打破沙鍋問到底,
一定要找到數學難題的精確答案,他一定要一睹這位歌人的廬山真面目。
    他追蹤著歌聲,歌聲卻像一縷輕煙薄霧,飄蕩到林蔭的更深處;他也就在林蔭
中穿行,常常被蔓延的藤蘿絆倒。但是,他換而不舍,窮追不放,終於把歌聲攆到
了這片樹林最偏僻最幽靜的角落。
    歌聲戛然而止,換成了一串清脆的笑聲;歌人轉過臉兒來,原來是梅雨穿起北
方農村少女的衣裳,故意跟洛文惡作劇。
    從這一天起,這一對前世的冤家,變成了一對如火如荼的戀人。
    然而,有情人未成眷屬,冤家變成了戀人,戀人又變成了冤家;當年天南地北
相聚,二十一年來又你東我西分離,雖然噩夢醒來是早晨,但是已經青春不再了。
    「你……你怎麼找到這裡來?」洛文驚奇地問道。
    「我是奉命前來組稿的。」梅雨吃力地牽動一下嘴角,擠出一絲苦笑。「我剛
調到《數學學報》當編輯,正看到你從這裡寄去的一篇論文,編委會公認水平很高,
主編決定把你的所有著作都壟斷下來;我爭取到這趟出差,按圖索驥,來到府上已
經一個星期了。」
    洛文抱歉地說:「昨天我才在結論上簽字,辦完一切手續;勞你久等了。」
    「結論很好嗎?」梅雨問道。
    「一會兒請你看一看副本,我覺得非常實事求是。」洛文的心情又不平靜起來,
「呵,黨委要求我開列一份被我株連的人的名單,我寫上了你的名字;聽說下一步
的工作,就是要推倒強加在你們這些受害者頭上的罪名。」
    「我並不是你的受害者。」梅雨那佈滿皺紋的臉上,呈現出內心痛苦的神色,
「是我……害了你。」
    洛文擺了一下手,不願重理這筆舊賬,走進屋去。梅雨給洛文打來洗臉水,洛
文卻站在臨窗的小方桌前愣住了。原來梅雨以她那娟秀工整的字體,一頁一頁地謄
寫他那滿紙塗鴉的手稿。
    「唉呀,怎麼敢有勞你這位遠來的貴客呢?」洛文慌忙將他的手稿收拾起來。
    梅雨把他的手按住,說:「你忘了,當年你的處女作,就是我抄的;現在你……
跟我客氣起來了。」梅雨的眼圈一紅,轉過了臉去。
    洛文抽回了手,為了掩飾內心的騷動,趕忙去洗臉。又怕太冷落了,惹起梅雨
的更大傷感,便笑著說:「回首往事,仍如帶露折花;讓我們從當年的起跑線上,
開始第二個青春。」
    「但是我不能夠!」梅雨沉痛地說,「對於我,往事只剩下從寒塘拾起的幾片
殘葉。」
    梅雨和洛文都曾在本科之外,喜愛文學;他們引用魯迅先生的詩文,表達自己
的心情。
    「看來,這二十多年你也吃了不少苦。」洛文注視著梅雨,輕聲問。
    「我拋棄了你,也並沒有救出我自己!」梅雨再也控制不住悲痛,哭了起來。
    洛文的心被擾亂了,他在屋裡煩躁地來回走動,最後猛地站住了腳,大聲說:
「梅雨,不要哭了!我怕眼淚。」
    梅雨的哭泣,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哀傷地說:「我本來不想在你面前流淚的,
可是……我已經……不會笑了。」
    洛文擰了一條濕毛巾給她,問道:「你休學以後,在家裡養了多少日子的病?」
    梅雨擦不盡眼中淚,說:「回到家裡,昏昏迷迷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心死了,
沒有知覺,沒有感覺,只剩下一個活屍一樣的軀殼。」
    洛文不安地問道:「後來呢?
    「媽媽和爸爸陪我到那個消夏別墅療養,半夜我醒來,下著大雨,我從窗口爬
了出去,爬下了山坡……」
    「到哪兒去?」
    「我想……投海……」
    「怎麼忽然想起自殺?」
    「我想起……你和我……那一段暑期生活,一切……都完了……」
    「誰把你救了起來?」
    「我爬到半路,沒有氣力了……媽媽和爸爸追了出來,把我攙架回去;他們跪
在我的面前,求我不要拋棄他們……我便苟活下來。」
    「你爸爸和媽媽現在……還好嗎?」
    「爸爸在文化大革命前就去世了;媽媽已經退休,現在給我管家。」
    洛文想打破這低沉得令人窒息的氣氛,換了個話題,問道:「你是哪一年恢復
健康的?」
    梅雨木呆呆地說:「我在床上躺了兩年,才能下地走路,照了照鏡子,人已經
變了形,連我都認不出這個面目全非的人,竟是我自己。」
    「那麼,是五九年複學的?」
    「我沒有勇氣再回北京,北上的路引起我的傷感,所以不想複學了;但是媽媽
哭得死去活來,一定要我拿到一張大學畢業證書,我又屈從了她的意願。」
    洛文算了算,說:「數學系後來改為五年制,你是六一年畢業的。」
    「六一年畢業的。」
    「畢業後分配到哪兒工作?」
    「我背著個五七年的中右結論,身患浮腫病,被分配到西北邊疆的一個小縣城,
在中學教書。」
    「後來又怎麼調回了呢?」
    「媽媽為了把我從那個遙遠的地方調回來,也為了給我和全家取得最大的政治
安全係數,六三年為我找到一個有點地位的男人。」
    洛文的心咚地跳了一下,問道:「他是搞什麼工作的?」
    「是一個搞人事保衛工作的領導幹部,比我大十幾歲;前妻因為作風不正,被
他發覺,自殺了,我給他做填房。」
    「他待你好嗎?」
    「我們只共同生活了三年,他又一直在農村搞四清運動,所以互相之間很客氣,
不冷不熱。」
    「怎麼只共同生活了三年呢?」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他就首當其衝,被打成叛徒,死在了亂棒之下;我也被
指為漏網右派,比當年整你還凶。」
    「你的愛人叫什麼名字,平反昭雪了嗎?」洛文難過地問道。
    「他叫寧廷佐……」
    「呵!」洛文驚呼起來。
    「你知道他?」
    「他曾經在我們村當過工作隊長。」
    「怪不得他不告訴我搞四清運動的具體地點!」梅雨如夢方醒,「他在跟我結
婚之前,看過我的檔案,知道我跟你過去的關係。」
    洛文苦澀地笑了笑,說:「我現在也才明白,為什麼他對我產生濃厚的興趣。」
    「一定整過你吧?」梅雨惶恐地說,「五七年他很左,把許多好同志錯劃成右
派。」
    「誰都不要再計較個人恩怨了!」洛文誠懇地說,「他促成了我跟青鳳結合在
一起,做了一件好事。」
    「你的妻子是個美好的人。」梅雨感動地說,「我原來很怕她啐我的臉,誰知
她一聽我報上姓名,說明來意,歡天喜地管我叫梅姐,又親又熱一片真情。」
    洛文充滿愛戀和陶醉地說:「她這個人的最可貴之處,就是心好。」
    「你的兩個孩子也很可愛。」
    「可愛之處像他們的娘。」洛文問道,「你有孩子嗎?」
    「有一個女兒叫小馨,跟你的孩子同一年生,大幾個月。」
    洛文笑道:「那我就不必奉送你一個了。」
    正說著,門外傳來蹦蹦跳跳的腳步聲。
    「小莽放學了!」梅雨像熟悉自己的孩子,「我最喜歡他。」
    洛文搖搖頭,說:「他沒有小卷可愛。」
    「為什麼?」
    「太像我。」
    孩子們走進了家門,女兒說:「哥,咱倆澆黃瓜吧!等爸爸回來,吃上頭一茬
的嫩黃瓜。」
    「澆黃瓜不用你!」兒子說,「你趕快納鞋底,等爸爸回來,穿上你做的新鞋。」
    洛文肺腑一陣大慟,沖出屋門,把兒子和女兒摟抱在懷裡。

                                   八

    已經傍晚,霞光籠罩著小院,左鄰右舍升起了晚飯的炊煙。
    梅雨忙到門外抱柴禾,洛文攔擋她說:「你不會,等青鳳回來做吧!」
    梅雨輕輕推開他,說:「我在五七幹校上了五年烹飪系,煎、炒、烹、炸無不
精通;不過,最拿手的是蒸窩頭,大鍋熬菜。」
    「可是柴灶做飯,不同煤灶。」
    「我還在農村插隊落戶三年哩!」
    洛文不敢阻撓了。這些年,燒火做飯青鳳都不許他沾手,一收工青鳳就攆他到
屋裡搞他的學問,所以只會吃飯,不會做飯,也就不必在梅雨面前冒充行家了。
    梅雨也真是內行,有板有眼,手忙腳不亂。熬了一鍋小米稀粥,又在鍋邊貼了
幾個玉米餅子,蓋上鍋蓋,捂上鍋布,就到案板上切鹹菜絲兒,很像個農家主婦。
    這時,胡同裡一陣嘰嘰呱呱的說笑聲,笑聲是那麼清亮,那麼爽朗,那麼歡暢;
洛文撇下客人,三步兩步迎到門口。
    已經三十六七歲的青鳳,雖然生過兩個孩子,每日家裡家外勞苦,卻並不見老。
她頭戴一頂斗笠,手拿一把鐵鍁,光著腳,挽著褲腿,汗濕的舊花褂子箍住了她那
豐滿好看的身腰,被陽光曬得黧黑的面龐上,一雙丹鳳眼春水汪汪,笑起來露出雪
白的牙齒。她從上到下,從內心到外表,充溢著飽滿的生命力。
    青鳳一眼看見了洛文,喊嚷起來:「唉呀,該死的!你還沒忘了我們娘兒仨呀?
再不回來,我可就要到北京去大海撈針啦!」說罷,跑上前來,重重地舉起拳頭,
在洛文的肩上輕輕地搗了一下。然後,借著一片殘留的霞光,眯起眼睛,退後一步,
從頭上到腳下,細細緻致打量了洛文有一分鐘,拍著手笑道:「真是北京城的水清,
才一個多月的光景,你又變成了當年那個白面書生,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小莽和小卷
的大哥哩!」
    「豈有此理!」洛文不好意思地皺起眉頭。
    「讓梅姐說句公道話!」青鳳跟洛文肩並著肩,走進院子,「您看,我們倆誰
年輕?」
    梅雨笑道:「當然是你,人面桃花。」
    「曬焦了的桃花!」青鳳咯咯笑著跑進屋。
    洛文想跟進去,說:「我的提包裡,有一件淺格碎花的確良襯衫,是特意給你
買的;娶了你十幾年,老是欠著你的彩禮,這一回算清帳了。」
    青鳳眶哪關上門,說:「別進來!大喜的日子,我得打扮打扮。」
    聽得見,她在屋裡搬動大盆,又掀開缸蓋,用大葫蘆瓢舀水,然後就啼哩嘩啦
洗起來,過了一會兒,便叮叮噹當翻箱倒櫃找衣裳,又向窗外喊道:「小卷,攏梳
呢?」
    女兒答道:「靠山鏡前的拜匣裡。」
    差不多梳洗打扮了一個小時,青鳳才從屋裡走出來,身穿洛文新買來的淺格碎
花的確良襯衫,眉梢掛著喜色,鳳眼含著春光,徑直走到洛文面前,仰起臉兒柔聲
問道:「我年輕了點兒嗎?」
    「娶了你十幾年,我還沒有仔細看過你。」洛文本來想開個輕鬆的玩笑,不料
突然一陣心酸,喉嚨埂咽了,「你……真好看。」
    青鳳一下子撲到洛文懷裡,失聲大哭起來:「我真……沒想到熬出了頭!」
    兒子替媽媽害臊,跺著腳說:「媽,您樂瘋了吧?當著梅媽媽的面,也不……」
    梅雨向小莽和小卷打了個手勢,一手牽著一個,悄悄走出了小院。
    洛文把青鳳扶進屋裡。坐在炕沿上,青鳳枕在洛文肩頭,哭得像個淚人兒。
    「青鳳,這些年你為我受了多少罪!」洛文掏出手帕,連連給青鳳拭淚,「以
後,就好了。」
    「我不怕苦,也受得了罪。」青鳳啜泣著,「我是替你難受。」
    「一切都過去了,向前看吧!」洛文說,「這二十餘年,對於一個共產黨員是
千錘百煉,也許這一來會更純粹了一些。」
    「你好了起來,我就放心了!」青鳳勞乏地長籲了一口氣,「你走吧!」
    「走到哪兒去?」
    「梅姐說,他們的編緝部想要你。」
    洛文搖頭笑道:「窮家難舍,熱土難離,我哪兒也不想去了。」
    「我把你還給梅姐,讓梅姐把你帶走。」青鳳從洛文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面容
一瞬淒然,馬上又正色起來,「艱難的日子裡,我能替你擔幾分罪,減幾分苦;可
是到了今天,要搞你的學問了,我這個頭頂高粱花兒的女人插不上手,幫不了忙,
梅姐比我強百倍,跟你正相當。」
    「滿腦瓜子的莫名其妙!」洛文沉下臉來,「我跟梅雨的愛情,已經是二十多
年前潑在地上的水,還能收得回來嗎?」
    「原來你是想唱《馬前潑水》,羞辱梅姐呀!」青鳳扯直嗓子叫起來,「那時
候,她才二十出頭,小小的人兒,單薄的身子,經得住那麼大的壓力,受得住那麼
重的折磨嗎?」
    洛文低下頭去,說:「她受的苦,比我不少;心靈上的創傷,甚至比我更重。」
    「所以你該回到她身邊去。」青鳳含淚問道:「沒有你,她可怎麼過呢?」
    「昏話!你……你給我住嘴!」洛文氣得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也紫了。「我們
是患難夫妻,生死之交,一兒一女使我們血肉相連;沒有你,沒有你跟孩子們,我
怎麼過呢?」
    青鳳憑著十幾年共同生活的經驗,知道洛文陷入最悲哀最憤怒的狀態,怒氣攻
心了;嚇得她趕緊摟住丈夫,求饒地說:「該死的,別生氣,你怎麼就不明白我的
心呢?」
    「我的心,你明白嗎?」洛文悲歎一聲,淚水從眼角淌下來。
    「我明白,我明白!」青鳳把臉緊緊貼在丈夫的胸窩上,「親人,我知道你待
我多麼好,所以吃苦也是甜的,受罪也是心甘的。」
    「那就少在我的耳邊聒噪!」洛文把青鳳推開,走出屋去。
    梅雨也正牽著小莽和小卷回來,笑吟吟地說:「你們這裡的風土真美,我明天
得趕快回去,不然就要紮了根,不想走了。」
    「那麼,你一定會理解我為什麼不願離開家鄉了。」洛文的目光,堅定而柔和。
「我從北京回來,到縣委組織部報到,縣委書記找我談話;不久將成立縣科學技術
協會,想把我放在那裡,一邊工作,一邊進行研究,我答應了。我只想踏踏實實做
一點事,努力取得一點具體的成果,給未來的天才做一片泥土。」
    「你是對的。」梅雨笑笑,「我做你的泥土。」
    「你還是做青鳳的姐姐吧!」洛文若有所思地說,「她的娘家沒人了,逢年過
節,你抓點工夫來看看她。」
    「只要你們不嫌棄我……」梅雨想哭,又強忍住了,「我失去了一個人,卻得
到了一家人,後半生是很幸運的。」
    小莽放好飯桌,小卷給三位長輩端上飯菜。吃過晚飯,青鳳向小莽和小卷一揮
手,說:「今晚上不必你爸爸批准,我放你們的假,到大隊部去看電視。」打發走
兩個孩子,青鳳又對洛文說:「你也該串串門,走一走,別讓人家戳脊樑骨,剛改
變了身份,眼睛就長到了腦瓜頂上。」洛文知道,青鳳這是調虎離山計,她跟梅雨
要傾訴衷腸,說知心話,不讓他聽。於是,他默默地站起身,走出家門口。
    他沒有去串門,而是到離他家不遠的池塘邊,躺在綠茵如毯的草地上,冷靜地
沉思。
    暮春之夜,風很輕柔,空氣溫馨,月牙兒低低垂掛在天角林梢,池塘春水如鏡,
閃爍著亮晶晶的繁星。田野上的小苗正悄悄生長,村裡村外的花樹趁夜間競相開放,
連他身邊的野花,也綻開了米粒大的花蕾,開出了點點小花,裝點這天上人間的春
景。洛文仰望長空,一手們著滾燙的心口,一手撫摸身邊的大地,眼角噙著兩顆熱
淚,回想自己的遭遇。在黨和人民的栽培下,他曾一帆風順地成長和前進;但是,
革命的道路並不筆直,因而他遭遇了坎坷。然而比起整個革命事業的損失,他所付
出的代價是微不足道的。革命的路很長,個人的生命有限,撥亂反正,百廢待舉,
不應把有限的生命沉湎於悲懷過去,而應全力以赴,奮然前行,以加倍的工作,彌
補空白,建造未來。
    於是,他挺身而起,急步走回家去;他要把青鳳和梅雨從個人感情的漩渦中拉
上岸來。
    他走進門口,就看見窗簾上映出青鳳和梅雨緊緊擁抱的身影;他連忙停步桃樹
下,不想驚動她們。
    「梅姐,你比我苦,你不能再苦了!」青鳳像個小孩子,吸溜吸溜地抽噎著。
    「我所受的苦,是我應得的報應。」梅雨的聲音,十分顫弱。「洛文為正義而
蒙冤,我背叛神聖的誓言,我……我是對不起他的,有罪的。」
    「梅姐,不能怪你,你別再折磨自己了!」青鳳哭著哀求,「他這些年,並不
像你想得那麼苦,我沒讓他餓著,沒讓他凍著……」
    「妹妹,想到你,我更羞愧,更悔恨呀!」梅雨說,「你承擔了本來應該由我
承擔的苦罪,我在你面前也是有罪的。」
    「不許你這樣說,不許你這樣說!」青鳳急得喊叫,「鴛鴦棒打才兩離分,怎
能算是你的罪過呢?」
    「謝謝你對我的寬恕!」梅雨緊摟著青鳳,像是合成了一體,「你對我的寬恕
要比洛文的寬恕更使我感到欣慰。」
    「要不,你還是把他帶走吧!」青鳳又說。
    「我不想要你的他,我想要你的兒子。」梅雨輕聲柔氣地說,「讓我把小莽帶
到城裡的重點學校上學,把他培養得比他爸爸成就還大。」
    「大的都捨得給你,小的還有什麼捨不得?帶走吧!」青鳳咯咯大笑著。
    「我還希望將來……」梅雨似乎羞澀得難以開口,「小莽和我的小馨能夠結合
在一起。」
    「這更是求之不得哩!」青鳳拍著手說。「可是……可是……兒女們的親事,
咱們當爹娘的怎麼能包辦呢?那不是封建嗎?洛文是不會同意的。他常跟我說,要
徹底破除封建家長制;中國就吃了封建家長制的虧,受了封建家長制的害。」
    「這只是我的心願,不必跟洛文講。」
    「咱倆合夥兒把這個書呆子蒙在鼓裡!」青鳳吃吃笑,像個惡作劇的頑童。
    桃樹下洛文也笑了,兩行熱淚灑在胸前。
    他不想進屋了,揮掉淚水,轉身出門,到哥哥家去。

                                   九

    兄弟是一奶同胞,兩家只百步之隔;但是,骨肉被一刀兩斷,相隔像海角天涯。
洛文不進哥哥的門,不從哥哥門前過,已經十五年了。
    哥哥和翠菱,也不進洛文的門,不從洛文門前過。他們在田野河邊,村頭渡口,
偶然跟洛文相遇,也慌忙低下頭,垂下眼,不敢打個照面,匆匆一閃而過;他們心
中有愧。
    但是,青鳳卻每天要從哥哥和翠菱門外走三遭,指桑駡槐,下一陣雹子,哥哥
和翠菱大氣也不敢吭。有時,兩口子上工,剛從柴門裡邁出一隻腳,一見青鳳走來,
慌忙退縮回去,想等青鳳走過去再出來。青鳳卻故意在飲馬石槽的傘柳下一坐,堵
住門口罵一陣,急得哥哥和翠菱在院裡打轉轉,就是不敢出門。
    洛文過意不去,勸青鳳道:「人家罵不還口,你也就收場吧!」
    「我還沒有出盡這口惡氣!」青鳳忿忿地說,「直罵得他們人病豬瘟,房倒屋
塌;我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才算罷休。」
    「這要罵到哪一天呀?」
    「三萬六千天,百年之後。」
    洛文起急地說:「他們到底是我的哥哥嫂子,你口上留情吧!
    青鳳的爆竹脾氣炸響了,喊嚷道:「你扮你的紅臉,我扮我的黑臉,各拉各的
弦兒,各唱各的曲兒。」
    洛文不敢惹起她火冒三丈,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你怎麼就不通情達理呢?」
    青鳳雖然嘴硬,可是第二天從哥哥和翠菱門外路過,就閉口不罵了;又過了幾
天,她也跟洛文一樣,繞道而行。
    把洛文掃地出門,哥哥和翠菱的身份,還是黑不黑,紅不紅;雖然加入了貧協,
可是翠菱的婦女隊副隊長卻被免去了。少了洛文這個整勞力,收入減少了三分之一,
兩口大人五個孩子,日子更緊了。上初中的大侄兒,念高小的二侄兒,不得不退了
學,一個給隊裡趕小驢車,一個給隊裡放牛,小小的年紀就得自個兒掙飯吃。
    翠菱雖然小心眼兒,可是還算得上性情爽利;一心進步,不借割斷她跟洛文從
苦難中結下的姐弟深情,到頭來仍然被人歧視,只有打掉了牙咽下肚子裡。她當婦
女隊長,頗有點愛社如家,誰想不明不白地罷了她的官,真是傷透了她的心。於是,
她心灰意冷,再不多管閒事,只想經營自己的小日子了。勤勞是農民的本性,而婦
女比男人更能吃苦耐勞;翠菱每天除了到隊裡勞動,給全家七口人做三頓飯,還要
早晨起五更,中午不歇晌,晚上到半夜,手腳不拾閑。運河上游有一座軍馬場,每
年夏天收青草,一百斤兩塊錢,翠菱一個夏天打草一萬斤。
    她一年難得笑幾聲,滿臉苦相,老得更快了。
    有一回,洛文又是上半夜到河邊稻田澆水,換班以後,回家很急。穿過河灘,
忽然發現在迷茫的月色中,有個小小的人影,想從地上背起一個穀垛似的大草捆,
一聲長一聲短地呻吟,草捆卻紋絲不動。洛文忙跑過去,呵!背草捆的人原來是翠
菱。
    翠菱蓬頭散髮,臉瘦得塌了腮,兩隻眼窩像倆個深坑;她光著上身,一條條肋
骨就像洗衣裳的搓板,草捆的繩套深深殺進肩腫骨,草捆的分量要超過她的體重兩
三倍。
    「姐姐!」洛文心酸落淚了「我給你背回家去。」
    翠菱卻低眉垂眼不吭聲,咬緊牙關,跪下身子,兩隻手掌撐住地面,拼出全身
氣力,骨節咯吱吱響,竟然直起半個腰;洛文兩手趁勢用力一抄,翠菱直起了身子;
卻又一陣氣虛,身子打晃。洛文抱住了她,哭道:「姐姐,苦死了你!」
    翠菱淌下了滿頭汗水和兩大串眼淚,喘息著說:「姐姐……黑了心,下到……
陰曹地府,咱爹饒不了我。」她的身子發燒,像在夢吃。
    「姐姐,我從六歲跟你過日子,你把我從小拉扯大,恩重如山呀!」
    「我這輩子虧待了你,下輩子再從頭贖罪吧!」
    洛文攙扶著翠菱回村。半路上,忽然遠遠看見青鳳的身影迎面而來,洛文怕她
跟翠菱發生爭吵,只得連忙離開翠菱,迎了上去。
    原來青鳳半夜睡醒一覺,不見洛文換班回來,放心不下,穿起衣裳,扣上屋門,
手提一杆三股叉,前來尋找洛文了。
    「你在幫誰背草捆?」青鳳問道。
    洛文扯了個謊,一隻胳臂摟住青鳳的腰,擁著她回家去;青鳳懷疑地回頭看了
一眼,翠菱已經拐上一條林間小路不見了。
    大侄兒長成了五大三粗的漢子,報名參軍,一連三年都選不上,哥哥和翠菱只
得給兒子蓋房,蓋完了房再娶媳婦。
    洛文的老爹留下兩間泥棚屋,門前房後和宅邊院旁還有二三十棵樹;當年溫良
順給哥哥和洛文立下分家文書,按翠菱的意思,這兩間泥棚屋和二三十棵樹都寫在
了洛文名下。眼下翠菱要給兒子蓋房,柁木檁架都很昂貴,她便請出一位鄉親長輩,
跟洛文求情,還是一分為二。洛文沒有不答應的,這位鄉親長輩就給翠菱回了話。
    第二天,哥哥和翠菱帶著幾個兒子,正要動手刨倒飲馬石槽的傘柳,忽聽青鳳
一聲大喊:「住手!」手持放射著寒光的三股叉,就像插翅虎下山,帶著呼呼的風
聲沖來。
    哥哥和翠菱帶著幾個兒子,望影而逃。
    那位鄉親長輩又出面找上門來,堆著笑臉跟青鳳說:「這是洛文親口許下的。」
    青鳳虎起臉說:「我們家的灶王爺靠邊站,灶王奶奶才是一家之主。」
    這位鄉親長輩碰了一鼻子灰,又到稻田的看水窩棚去找洛文。
    洛文聽完一笑,說:「她這個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吃軟不吃硬;您叫我姐姐打
發孩子來央求她,她心裡一痛快,答應得比我還響脆。」
    果然,當天吃晚飯的時候,青鳳還餘怒未息,大罵哥哥和翠菱是黑心賊;這時,
大侄兒手背抹著眼淚,一步一步怯生生地走進來,撲通跪在青鳳面前,吭吭吃吃地
說:「嬸娘,您……老人家……開恩吧!」
    「你給我站起來!」青鳳一拍桌子,盤碗叮噹響,「五尺多高的漢子一折兩段,
你那喪盡天良的爹娘不怕丟人,我跟你叔還嫌晦氣哩!」
    大侄兒五大三粗,聲音卻像蚊子哼哼:「您老人家……不讓刨樹,蓋不上房,
您就……娶不上侄兒媳婦了。」
    「那要怪你小子無能!」青鳳挖苦地說,「你要是文有文才,武有武藝,花枝
兒似的姑娘擠破了門。」
    大侄兒哭喪著臉說:「侄兒要是有我叔那麼高的文化,那麼大的學問,也就不
必蓋房了。」
    「放你娘的屁!」青鳳罵了這一句,卻又咯咯笑成一串,「你嘴尖舌巧,拿我
取樂兒。」
    大侄兒嚇得連說:「侄兒不敢……不敢……」
    青民收住笑聲,把臉一沉,說:「這二三十棵樹不姓溫,讓刨不讓刨,問你叔,
我不管。」
    大侄兒急得抓耳撓腮,說:「我叔靠邊站,您才是一家之主呀!」
    「混帳!」青鳳又惱了,「誰像你那個窩囊廢的爹,喝一口涼水也得看你娘的
眼色;我這個家裡,你叔是金口玉言。」
    「刨去吧!」洛文揮了揮手,「也不能你一個人獨佔;你那四個弟弟以後還要
蓋房,應該平均分配。」
    大侄兒千恩萬謝而去。
    哥哥和翠菱給兩個兒子蓋上房,娶了媳婦,已經累得只剩一把骨柴,氣息奄奄
了。幸虧打倒了「四人幫」,時來運轉,三兒子到公社的廠子當了工人,自由戀愛,
將來男到女家,四兒子考上了縣裡的師範學校,五兒子參了軍;翠菱又被大隊党支
部請出來,擔任幼兒園的園長,哥哥長年看管果樹,老來享了福。
    哥哥和翠菱又請那位鄉親長輩打圓場,想跟洛文和青鳳重新和好;洛文當然滿
心樂意,青鳳卻大哭大鬧:「我們不想沾他們的光,他們也別背我們的黑鍋!」那
位鄉親長輩又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洛文明白青鳳的心理,只因他的五七年問題還沒有落實政策,青鳳不想在哥哥
和翠菱面前矮一頭。
    現在,他改正了五七年問題,兩家和好,骨肉團聚,已經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了。
    洛文向百步之外的哥哥家走去,沒走多遠,小莽像一隻鳥兒似的飛跑而來,喊
叫道:「爸爸,您到哪兒去?」
    「電視放完了嗎?」洛文問,「你妹妹呢?」
    小莽笑嘻嘻地說:「我跟小卷沒去看電視,給我大伯大娘報喜去了。」
    「你大伯大娘高興嗎?」
    「大伯大娘抱頭大哭,大伯還叫我和小卷打他的嘴巴。」
    洛文忙喝道:「你們怎麼能打自己的大伯呢?」
    「我們不敢!」小莽說,「大伯又脫下他的褂子,叫我們打龍袍,我跟小卷才
一個人輕輕拍了一下。」
    洛文胸膛一陣鼓蕩,說:「小莽,你再回去告訴大伯大娘,我跟你媽馬上去看
望他們。」
    「這叫我左右為難了!」小莽說:「大伯大娘帶著全家人,要到咱家來,給您
賀喜,給我媽賂罪,我是跑回來打前站的。」
    洛文伯青鳳不給哥哥和翠菱臉面,急匆匆回家去安排;剛到門口,青鳳和梅雨
正手拉手走出來。
    梅雨一見洛文,點手叫道:「你來得好,跟我們一起去。」
    青鳳笑眯著眼睛說:「梅姐明天要走,叫我帶她到爹的墳上去祭祭。」
    「等一等。」洛文走到青鳳身邊,看著青鳳的臉色,「哥哥和嫂子帶著全家來
給你賠罪,你要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這不是折我的壽嗎?」青鳳叫起來,「叫他們一家老小也到我爹的墳上去吧!
他們兩口子……更欠……我爹的情,更要報我爹的恩。」想起老爹,正是傷心處,
又抱著梅雨哭起來。
    這時,哥哥和翠菱帶著兒子兒媳婦,還有兩個小孫子和小孫女兒,踏著月色走
來。天上月圓,地上花好,人間喜臨門。

                                              一九八○年七月重寫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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