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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五月一日是勞動節,也是郭普雲自殺的日子。他為什麼選擇這一天,誰也無法解釋。總不會是向它獻一份死的禮物吧,以死來侮辱它就更談不上了。不過這個特定的日子的確令人費解,也使他的舉動更加神秘,好像隱藏著什麼難以言傳的預謀似的。

  那天清晨他去了農貿市場,快活地拎回一隻活雞和一籃新鮮蔬菜。他在陽臺上把雞殺了,幹得很利索,他的父母甚至沒有聽到那只母雞發出任何掙扎的聲音。一個禮拜之後,當人們發現他的屍體,那碗雞血還在陽臺上擱著,凝結了一層塵土,像是發了黴的變質醬油。他父親立即把它丟進了垃圾孔,那只破碗哨一聲碎在樓下了。

  殺了雞之後拔毛淨膛,一向心細的郭普雲弄破了雞苦膽。

  他呻吟了一聲。母親以為他割傷了手指,趕到廚房卻見他正在簸箕上扒拉那堆鮮豔零亂的內臟。

  「完了。」

  「怎麼啦?」

  「……完了。」

  「膽破了吧?」

  「真對不起,做不成雞雜兒了。」

  他笑得很勉強,猶豫了一會兒,好像在思考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

  「冰箱裡有魚嗎?」

  「有。」

  「一塊兒拾掇了吧……」

  「等你妹妹來了再說。」

  「今天我做菜。」

  「可以。」

  「您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了,你歇會兒。我陪你爸到街上走走,很快就回來。」

  「街上車多,慢些走。」

  「……我們不過馬路。」

  他洗了手,鑽到自己的房間裡,一上午沒有出來。他倚在床上讀一本書,不知是隨手抄起的還是有意挑選的,書名《雪國》,作者是日本人川端康成。他在書眉上寫了許多字,潦草而精闢,外人乍一看有點兒莫名其妙。。其中有這樣一句:「他是個文雅的騙子!」不像指斥主人公,很可能是對作者的評價。

  他對這個口含煤氣管自殺的大作家顯然有著異乎尋常的關注。

  他在探討原因,並且尋找解釋。「他的決斷醜陋多情!」這句眉批留在《雪國》的第五十三頁上,跟內容毫不相干。那一頁有大半是平淡的官能描寫,只有一句稍稍精彩——嬌嫩得好似新剝開的百合花或是洋蔥頭的球根。

  他讀書時的思想一定在混亂中闖到別的地方去了。書已經不能束縛他。

  十點鐘,妹妹推開他的房門。她一下記得他當時的樣子:側臥在床上,身子朝裡,臉朝外,肋上搭著那本書,好像給嚇了一跳。

  「我敲門你沒聽見?媽呢?」

  「跟爸爸上街了。」

  「我中午辦點兒事,晚上再聚餐吧!」

  「行……你能不能早點兒回來?」

  「爭取!我走啦,我們那位在樓下等著我呢,拜拜!」

  「拜拜……」

  他看了看手錶,眼神兒很平靜。中午吃了點兒麵條,他又踅回房間,伏在寫字臺上寫了五六封信。他從來沒有一次寫過這麼多信。母親過來招呼他炒菜的時候,他正在全神貫注地貼郵票。信封填得整整齊齊,每張郵票都端正地貼在同樣的位置。這些信無一例外地全部寄達接信人的手中,他用精心選擇的文字宣告了自己此生最為重大的決斷。

  晚餐吃得很活潑。妹夫是個幽默的小夥子。嘴裡插著雞骨頭也擋不住他東拉西扯,兩位老人聽得非常開心,完全被他吸引住了。郭普雲話不多,靜靜地吸吮葡萄酒,偶而穿插一句「雞燒得還行吧?」或者「魚是不是淡了?」他喝了八杯,可是誰也沒在意。他清理魚刺時過分細心,臉紅撲撲的好像在為什麼事情感到窘迫和羞愧。妹夫問到紅燒魚的做法,他平心靜氣地解釋了足有五分鐘,父親看了他一眼。他停頓片刻,又自言自語地補充了一句:「我個人體會,料酒的投放量和投放時間是個關鍵。」妹夫頻頻點頭,和其他幾位交換著眼色。不論怎樣掩飾,郭普雲給人的印象是心事重重,但是誰也沒有能力接近那個巨大的秘密。心事重重畢竟是一種常規的神態。

  郭普雲提前離席了。他在房問裡收拾了一下,背著癟皺的挎包出現在大家面前,挎包裡只有幾封信。他依舊平靜,甚至有點兒神采奕奕,說他想利用節假日回單位看看朋友,上學半年多一直沒回去,朋友們都埋怨他了。

  「去幾天?」母親問。

  「頂多兩天。」

  他笑了笑就走了。沒有特意注視哪個地方或哪個人,沒有特意說幾句意味深長的話,目光裡也沒有任何留戀,和千百次離家沒有什麼明顯的不一致。他那雙穿舊的豬皮鞋踏踏地在樓道裡下降,最終消失了。

  他由百萬莊乘坐102路無軌電車,八點五分趕到了永定門火車站。西去的郊區列車靠在三站台,旅客稀少,大都是上班的礦工和歸家的農村小販。去三站台要跨過離地八米的鋼架天橋,但是它和機車那龐大有力的鐵輪都未能引起他的注意。他選中最後一節車廂,在一個三人座椅上躺下來。同一時刻,在另一節車廂裡確實有一些相熟的同事,但在以後的回憶中他們否認見到過他,他們甚至否認他坐過這趟車。列車十點抵達下葦店小站,下車的超不過十個人,根本沒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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