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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你見過砒霜嗎?」後勤部長問,「你見過炸藥嗎?最後我想知道……你見過骨灰嗎?」

  老校長把一嘴麵包渣全部傾泄在後勤部長的臉上和眼鏡片上了。連孩子都這麼陰險,連孩子都這麼令人無法理解,連孩子都這麼曲曲折折深不見底,這個世界還成個世界嗎!

  「他求死不成想絕食。」後勤部長摘去眼鏡仍舊洞察一切,他用劊子手般的冷酷口吻問道,「你們哪一位見過填鴨嗎?」

  「我吃……」

  頑抗的老牌唯物主義者繳械投降了。

  十五

  赤衛軍在黎明之前安歇了。戰士們騷動不安的腦袋擱在一個又一個枕頭上,像優秀的展品登上了籌備就緒的展臺,而觀眾卻不知隱在何方。人類的肉體雕塑在無知無覺中被永久地忽略了。

  後勤部長無處安身,他的床被一個龐大而又單薄的老人佔據了。老人在不拒絕飲食之後始終張著嘴,後勤部長喂了他三個半麵包,那張嘴仍舊張著,像一隻急待餵養的小鳥。後勤部長隱約感到了由年齡所積累成的一種十足的陰險。

  「你餓死自己是不能夠了。」後勤部長揭露道,「你想撐死自己?噎死自己……」

  「我剛剛塞滿牙縫。」老人咀嚼著。

  「還有必要吃嗎?」

  「有必要,孩子。」老人說,「我為臨行前的演說準備了三天,三天裡滴水粒米未進,我只吃先生的著作,德語原文第二版。我想我是吃得太多了,否則我的行動不會那麼遲緩,你把我摘下來是害了我。給我鬆開繩子好嗎?我自己吃,讓一個孩子喂我,我怕自己會沒完沒了地吃下去,這不是一種合理的秩序。」

  「不能松。你還沒有脫離癡呆。」

  「那就接著喂吧,塊兒掰得小一點兒。」

  「不能喂了。你的年齡決定你沒有理由吃這麼多,吃了也消化不了。」後勤部長把半個麵包收起來,「我要防止你用相反的手段達到你固有的陳舊目的。你喝點兒水好嗎?」

  「不喝!吃什麼就是吃什麼。」老人似乎有點兒不高興了,說道,「徹底的唯物主義者吃東西是無須輔助也不加佐料的。」

  「睡吧。別為朝聖的事遺憾,那個猶太人未必在等你的。

  他要等每一個想找他的人,他就是最忙的僕人了。」

  「我確信我讓他失望了。」

  「你要在半路上跟他相逢擁抱他才真叫失望呢?」後勤部長沒地方呆,在水泥地上坐下了,「你哭得像個一事無成的蠢才,而你未必就是蠢才,他見了那麼多未必是蠢才卻成了蠢才和許多本來就是蠢才而果真成了蠢才中的高級蠢才的人,你說他能高興嗎?」

  「孩子。」校長說,「我想不到你這麼理解一個老人。」

  「睡吧,祝你在好夢裡成就你的事業。」

  「我夜裡不做好夢。」老人打了個麵包嗝,「我的好夢都是在白天造就的。水泥地太涼,你把我的枕頭抽去墊上。」

  「那是我的枕頭,你墊著吧。」

  「我不需要。」老人說,「哪怕是一個充滿羞愧的唯物主義者,他的腦袋也是不依賴於某種支撐的,我把它撂平了算了。」

  「想解手了叫我。」

  「我吃了三天書,沒喝水。」

  「老人都像你這麼省事就好了。」

  「孩子。」老校長說,「我真的沒想到你在普遍性的意義上這麼理解一個老人。落在你們手裡僅次於落在猶太人手裡了。

  我相信我可以睡一個有質量的覺,我暫時哪兒也不想去啦!委屈你了,請用枕頭把你的小涼屁股墊上,我的腦袋不需要它。

  你知道物質的同一性嗎?」

  「咱們明天再討論哲學。」

  「一言為定。我要睡了。」

  「希望醒來時活著。」

  「你的因果概念很生動。」

  「我覺得……」後勤部長把腦袋搭在床沿上,說道,「你固然老朽卻像個孩子。」

  「你理解了時間的意義。」

  「你要真死了會是什麼樣兒呢?」

  「這是哲學的一個分支。」老人困了,聲音漸漸弱下去,

  「好比人身上的一隻腳後跟。」

  「我覺得我已經死了。」

  「這是哲學的一個負面,一個背後的大問題。」老人上嘴唇已探入夢鄉,「……是哲學的肥胖的臀部……開墾得很不充分的一個……」

  「我是一書包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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