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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大戰空前,如火如荼。副司令欲上九天攬月,月亮在即,他像是就要笑了。後勤部長欲下五洋捉鱉,此鱉太大,他像是快要哭了。兩人欲哭欲笑想死想活地戰成了一團,音量不高,卻仿佛關在窩裡鬥架的兩隻公雞,不用看只聽動靜就曉得各自已賺到滿滿的一嘴毛了。

  作戰部長對心胸如豆的公雞不感興趣,他在透過嘹望孔觀察自由快樂的鴿群,它們翻卷飛騰于蔚藍的天海之上,像浪花濺起的泡沫兒。他覺得纏在頸部的一小捆繩子徐徐舒展開來,變成了狹長有力的翅膀,整個身子就要被它托起並箭一般射出去了。他聽到後勤部長在說話,覺出了導師的力不從心和導師性格的兩重性。那個笨嘴拙舌氣急敗壞地吵架之人已不是那個縱橫捭闔滔滔不絕的教誨者,而是赤衛軍毛病百出的戰士之一了。作戰部長感念前恩,雖說聽不清一片拿拿拿的聲音到底意味著拿什麼,但他確實曾經動了走過去幫助拿上一拿的念頭。

  後勤部長失去涵養和含蓄,一味刁蠻,不免使作戰部長感到乏味而卻步不前了。隱身導師已從後勤部長的肚子裡逃脫,不知將找誰來附體。導師既然已經遠行,他剩下的後勤部長這個凡胎還有什麼理由得到別人的或明或暗的尊崇和畏懼呢?他不過就是一個很一般化的軀殼罷了!鴿子在作戰部長心頭自由飛翔,他守著嘹望孔這大本營之眼,思緒穩定,自感心胸追隨著無盡天光,是一時一時地博大起來了。

  外交部長的喉頭仍在隱隱作痛,他覺得不是後勤部長的手而是一個巨人的手掐斷了他的頸項,又把它胡亂地接了起來。

  要麼是根本沒接好,要麼是接好了但短期內難以痊癒,總之他不想說話,不想吃麵包,不敢大聲喘氣,不敢咽那些源源不斷的口水。他還念念不忘自己是個嬰兒,是個具備天賦人權的嬰兒,這個念頭直接焊在他的腦白質上,使他把赤衛軍決議和十五分鐘等等瑣碎事情拋到了九霄雲外。有些事情他不肯拋棄,就在後勤部長和副司令吵起來之後,他比嬰兒敏捷百倍地抓住了後勤部長的書包,把剩下的巧克力統統塞入了自己的口袋。

  他嗓子難受,暫時不想吃,但他想以後再吃,只要能吃早吃晚吃可以忽略不計。他嘴角掛著長長的涎水東張西望,四處溜達,像一匹悠閒的小馬駒兒。他看夠了坐在牆角水泥地上幾乎被人遺忘的總司令,也看夠了吵得不像人而像兩隻蟋蟀的後勤部長和副司令。他甚至彎腰屈背用嬰兒的目光看了看作戰部長撅得很挺括的屁股,似乎希望嘹望孔裡的情景能穿腸而過從那兒反射出來。他什麼也看不到,看得到的又看不大明白,但他一點兒也不沮喪,而是笑眯眯地繼續看來看去,把口水滴在三一九的各個角落。最後,他一個接一個地看起了赤衛軍的臉盆。他檢驗臉盆底部的花朵,挑中了一隻依稀的大紅牡丹,他解開褲扣二話不說,甜蜜地幸福嬰兒般地對著它澆了起來。牡丹頓然濕潤,隨即便被淹住了,在液體中依然無限婀娜。

  作戰部長聽到響聲忍不住回頭,目光隨之朦朧,似曾相識的感覺像鳴哨的鴿子一樣從臉前飛過,又飛回來撞穿前胸,從脊樑的大洞裡飛往悠悠的遠方。那是後勤部長的臉盆,他踱過去,舊夢重溫地加入了與外交部長的合奏。牡丹花迎頭怒放,越發紅紅潤潤豔豔了。

  「住手!住……」後勤部長撇下面有嘲意的副司令,撲向自己的洗臉工具。但來不及了,自己什麼也沒拿到自己的臉盆倒先讓人拿了,這是不需副司令來諷刺,是自己都免不了要諷刺自己一下的。他哆哆嗦嗦地指著面無愧色的作戰部長和外交部長,解嘲說,「也好、也好……我拿不來鑰匙,這臉盆就是茶水桶了。你們口渴嗎?他不給鑰匙我們誰也別想出去,有你們喝它的時候!我等著,我要攔你們我就是不瞭解你們了,我要攔你們我寧肯第一個下嘴……」看著兩個人慢吞吞地系扣子,外交部長一臉天真,作戰部長一臉麻木,後勤部長終於遷怒於他們了,他以落了魄的倒了運的導師口吻訓道:「白眼狼!

  你們受了我的恩惠用了我的臉盆耗了我的精力,為什麼知恩不報?走運的時候一呼百應,不走運了就一哄而散,你們對得起我嗎?我們關在這裡比關在廁所裡還不如,你在廁所裡囚禁過,當然可以忍受;你呢,我把你開導成這副傻乎乎的樣子真是把你救了,你當然也不在乎。你們如魚得水,可我受不了!

  我的思想和智慧都被這股臭氣熏天的味道給敗壞了。你們以為我想拿的僅僅是一枚鑰匙嗎?你們以為我沒有鑰匙就不能不用吹灰之力打開這個門嗎?我要改造赤衛軍!我要攻克阻礙我前進的最後一個堡壘!我要讓他乖乖交出鑰匙,我不用它開門,我用它證明他的恥辱和我的豐功偉績,我要摧毀暴政!」

  「這跟想吃屎有什麼區別?」作戰部長問道,「你忘記你過去的光輝思想了嗎?」

  「一萬年太久……」後勤部長聰明的臉上露出了愚蠢的痛苦,兩個小小的眼鏡片像兩粒中藥丸,正被眼睛慢慢吞進去,「……那些陳舊的思想轉瞬即逝了。」

  「想不到你也這麼脆弱。」作戰部長像整理圍巾一樣整理脖子上的繩索,說道,「一觸即潰。快輪到我來開導你了……」

  「當心吧,我的思想就要形成主義了!」

  「什麼主義?」

  「我現在的主義一言以蔽之……」後勤部長運足丹田氣傲然抖擻了一下,說道,「拿!」

  「拿來主義?」

  「一個字,拿!」

  「拿……什麼?」

  「全拿!」

  完了,後勤部長不可救藥了。一個偉人坯子,終於擺脫不了自掘坑墓的誘惑,不僅狂掘不止,而且誰也勸不住地一邊掘一邊就匆忙地鑽了進去。

  作戰部長用追悼的眼神兒看了後勤部長一眼,轉身去注意他親愛的鴿子了。外交部長淌著口水,不說話,一味沖後勤部長傻樂。後勤部長再次去找副司令算老賬時,外交部長跟著他走了幾步,然後頑童一般拍了拍他的瘦腚。後勤部長讓烙鐵燙了似的一抖,外交部長則像拍了一頭叫驢,拍完就跑開了。副司令那邊傳來了老謀深算的笑聲,後勤部長心如刀絞,有一種從滑梯上往下溜的止不住走下坡路的不良感覺。思路讓情緒阻塞,英明的思想像螞蟻鑽洞一樣不知去向,怎樣挽回這實質上的和名義上的巨大損失呢?他能給別人治病,可治不了自己的病。他不知道這叫什麼病,滿腦子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個字,拿!整個身子裡什麼也沒有,沒有肉沒有骨沒有五臟沒有血液,沸沸騰騰的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大字: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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