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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總司令的扇風耳像電門的底座,耳塞子像個插銷插在眼兒裡,副司令抻著導線去拔它,沒拔下來,卻把總司令的腦袋抻離了枕頭。總司令浮在空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吟道:「看在赤衛軍的面兒上,請你們不要陷害我了!有種的你們給我跪下來,有種的你們啃我的腳趾甲舔我的腳巴丫兒泥,你們敢嗎?

  我諒你們……是不敢!為你們的前途著想,務請不必陷害我了。同志們……我都困死啦!」

  副司令手一松,這顆沒有醒卻說著話的腦袋便掉回枕頭上。耳朵前後聳了聳,總司令的臉無知無覺地轉到牆壁那邊去了。副司令不想奪愛,只想瞭解一下被總司令控制著的時間進程,卻意外地收聽了總司令心頭的密碼。他注意觀察總司令的後腦勺,確認上邊並沒長眼,就毅然決然地再次拔動了插銷,像拔一根小水蘿蔔一樣。導線如彈簧,耳塞機呼一聲反射過來,副司令一把抓住並迅速把它塞進了自己的耳朵。太空音響嘈雜,像一根教鞭插進了副司令的大腦,茫茫然的情緒為之一振。佇立片刻,他極幸運地聽到了期待已久的報時聲。

  總司令醒了,收音機仍舊牢牢地貼在肚皮上,但身上似乎少了一個零件。他發覺耳朵的重量不對,轉過身來便一眼看到了目光兇狠耳部堂皇的副司令。他的肚皮和副司令的腦袋由一根導線串連在一起,仿佛是一枝嫩藤將土地和南瓜串連在一起,他的腸子不由痙攣,電流一般貫通了副司令潮乎乎的陰暗思維。總司令睡意頓消,肚子裡吱吱嘎嘎地叫了起來。

  「你這是……」他說,「幹什麼呢?」

  「我在聽。」副司令誤以為自己的目光很柔軟,他不知道現在只有他的舌頭才是柔軟的,他眼色兇狠像盯著一隻準備咬人的王八似的柔軟地說道:「你耗盡了電池,我再不聽就永遠也聽不到了。你的耳朵都起了繭子,我的耳朵卻嫩得……像蛆蟲的皮,我得把這層皮蛻下來。我以前低估了自己的耳朵,我剛剛發現我戴著這個耳塞子很合適,它是我耳朵上的一塊骨頭。

  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我剛睡醒,不好回答。一向是由我來聽的,你怎麼也要聽了呢?」總司令的雙手捂著肚皮上的小機器,悄悄換了頻道,說:「它是你耳朵上的骨頭,可你的耳朵補一塊別人身上的脆骨是不是有點兒多此一舉呢?我覺得自己的耳朵還沒到讓別的耳朵來替它聽的昏聵地步,你的耳朵也沒達到接替一隻成熟而吸附力甚強的耳朵的水平。我不想使你的耳朵慚愧,我只希望它有自知之明,把不屬￿它的小骨頭剔下來,這對它來說並不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因為它本來就沒有這種身份。你說呢?」

  「我的耳朵用不著慚愧。」副司令牙疼一般眯起了眼睛,他知道總司令調大了音量,但為了耳朵的尊嚴他不準備失態,他彈了彈耳翼,像彈一塊出土的瓦片,說道:「它自我感覺良好,它聽得很有耐心,打算聽下去了。」

  「聽得下去嗎?」

  「聽得下去。」

  「它聽到了什麼?」

  「它聽到了聽到的東西。」

  「我為它難過。」

  「你的仁慈鼓舞了它。」

  「我覺得你誤解了自己的耳朵的反應。」總司令無可奈何地把音量調到了極限,說道,「你一向是尊重事實的人,並不希望你為了款待它縱容它而說謊。告訴我,它聽到了什麼?」

  「它拒絕我回答這個問題。」

  「你不能這樣對待它。」總司令感到肚子疼,脊樑上嗖嗖地有一種拉稀的徵兆,他說,「它畢竟是赤衛軍裡僅次於另一隻耳朵的耳朵了,咱們好說好商量。它需要保護。」

  「它現在無所畏懼。」

  總司令默默無言,只想竄稀,他甚至疑惑副司令會不會為了受屈的耳朵,在昨日往麵包筐裡摻了手腳了。看著副司令頑固而今非昔比的面孔,他迫切希望把東西排到收音機的殼子裡邊,讓它們穿過白色導線像芝麻醬一樣射入副司令的耳中。如此發難,必須洗腦!洗得他的腦血管像腸子管兒一樣吱吱有音,洗到那只冥頑不靈的耳朵失聰失欲為止!洗到它滿當當再也灌不進任何東西包括聲音為止!到那時候,它還想……

  聽嗎?

  總司令希望副司令明白,聽,所謂聽,是一個極端神聖的字眼兒,在赤衛軍人心浮動的時刻,這字眼兒就像美麗的粉刺一樣,該長在哪個腮幫就長在哪個腮幫,是不可轉移的,也是不可挖取和粘貼的。

  「它真的想把這塊骨頭竊為己有嗎?」總司令懷著失落感說道,「我覺得它有點兒不要臉,就像你不打算再要它一樣。」

  副司令不說話,音量太強,耳朵裡響著一隻馬達或整整一隊蒼蠅。他瞧著總司令擱在收音機上的手,注意到那些手指正猶豫不決地企圖將導線從耳機的相反一端拔掉。

  「你不如把機器關上。」副司令說。

  「我沒有關它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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