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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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在病房中號啕大哭,顯得十分突然。李雲芳趕來拽走他,哭聲更大了。李雲芳低叫怎麼這麼不懂事呀,把他拽得跌跌撞撞,一進電梯卻抱緊了孩子的腦袋,給你姑爭口氣呀;給你姑爭口氣呀,說著說著自己也號啕了。 災禍降臨之際,也伴隨著兩件喜事。車間領導找張大民談話,說幹得年頭兒不短了,嘴損點兒,活兒地道,準備提他做副段長,已經報上去了。張大民芝麻大的官兒都沒當過,一聽便有點兒暈頭轉向,連幹不了讓別人幹吧之類的客氣活都沒說出來。走開以後頗為後悔,覺得自己顯得太饞了一點兒,好像盼當官盼了八百輩於了,實際上確實一次也沒有想過,戴領巾的時候想當小隊長沒當上,明顯是不算數的。一想自己也要當官了,沒有任何不舒服,哪兒也不難受,腳丫子好像比過去還輕點兒了。正品著這件好事,突然想到天命不定,生死無常,官兒算個屁呀!再大的官也是屁,是大屁!更何況一個破工段長,還是副的,領著一群人一天到晚撅著屁股噴漆罷了! 另一件好事卻不同,張大民先是震驚,隨後便心花怒放,整夜沒睡塌實,中間笑醒了好幾次。居民區要拆遷了。從消息下來,到戶戶落實,像一場秋風蕩過,街牆上到處都是拆。拆、拆的白灰大字,像往昔皇朝今人驚心動魄的斬、斬、斬了! 拆遷公司到家裡來過四回、和藹可親、似乎處處都想為住戶著想,做出要和住戶聯合起來,一塊兒占國家便宜的樣子,量完了面積,核定了戶口,給張大民家標定了一個三層的三居室。老人一間,大齡女青年一間。三口之家一間,大家都說結局很好,不可能再好了,張人民卻不幹。他的標準是一套三居室加一套一居室。或兩套兩居室。人家說你沒有根據。他說我有根據。人家問你有什麼根據。他說我的根據是這樣的——我兒子是天才,他已經跳了一級,我準備讓他再跳兩級。他得找個地方踏踏實實地溫功課,我兒子需要一個……書房。說到書房,張大民覺得繞嘴,話一出口便羞羞答答的了。人家說國家沒有給天才兒童準備書房,他一生來就大學畢業也沒有用。再說他才12歲。我兒幹部1米66了,比我還高!人家就笑了,他身高2米,你們兩口子也得跟他在一個屋裡對付。張大民非常痛心,這麼對付天才,國家遲早得後悔啊!拆遷公司的人深表同感,咱們先把合同簽了,讓他們後悔去吧!張大民坐下來簽合同,真實的念頭只是略感不足而已。居室是烙餅,書房是大蔥,大上掉烙餅卷大蔥固然很美妙,光掉個大烙餅也可以了,總算比餓肚子要強得遠了。 好消息帶到病房,引出了始料不及的後果。明明知道住不成了,張四民卻描繪了未來的房間,叮囑周圍的人為她佈置。看不見的屋子成了美景,在臨終前深深地吸引了她,也滿足了她。彌留之時,心中已經沒有別的事物,只有斷斷續續的兩個字,窗簾。買了貴重的窗簾拿來,她摸著,輕輕搖頭。突然想到她喜歡綠色,趕緊換了綠絲絨的一種,她小心摸著,又輕輕搖頭。李雲芳心思細微,去布店撕了一塊最便宜的混紡布,淡淡的綠色,很薄,幾乎要透明.,張四民手指一觸便不撒手了,抓到離眼睛很近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看著,就像看自己度過的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一樣。她說不出話,只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似乎與淡淡的布融為一體了。死前迴光返照,竟然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那是她一生的總結,也是贈給張小樹最真切的遺言了。 「姑走了以後,你要幫我打掃房間啊!」 張小樹拉著姑的手,已經不會哭了。追悼會很隆重,來了很多人,淨是不認識的人。張大民沒有讓母親去,怕她出醜,結果卻是自己出了醜。家人在醫院哭的時候,他沒有哭。往圍滿鮮花的遺體身旁一站,他覺得不對勁了。來了那麼多人,卻沒有人是她的男朋友。他總認為她是嘴上說沒有男朋友,他還認為她沒有男朋友也沒什麼。現在他知道她是真的沒有男朋友,而沒有男朋友對她來說真是太不公平了,對這麼好的女孩兒太不公平了,對我妹妹太不公平了!張大民像村婦一樣大哭起來。他看著妹妹蒼白淒苦的側臉,哭得昏天黑地,把張小樹都嚇壞了。 事後,九院的同事們紛紛議論,張四民挺漂亮的,她哥怎麼長那樣呀,矮得跟罎子似的。還有人說,那人是誰呀,是她鄉下的大表哥吧,哭得跟傻帽兒似的!張大民確實出盡了醜,,然而,秀麗而不幸的先進工作者,畢竟在哥哥高亢而粗魯的哭聲中平靜地遠主了。她哥哥對得起她了。 拆遷公司的人來到家裡,先給活人鞠了一躬,又給死人的相片鞠了一躬,然後說對你們的不幸表示最衷心的慰問,謹請節哀,坐下來簽合同吧。張大民一愣。簽什麼合同?不是簽過合同了嗎? 「那是草簽,不算數的。」 「夠囉嗦的,簽就簽吧,簽哪兒?」 「……把名宇寫這兒。」 「等等……什麼時候三間變變變變……變兩兩兩……兩兩兩間了!操你們的姥姥,我們還沒銷戶口呢!我妹妹骨灰還燙手呢!」 沒有家裡人攔著,張大民就把那穿西裝的黃口小兒剁了。鄰居們也很吃驚。張大民舉著菜刀滿院亂追,拆遷公司的小夥子滿世界亂竄,大皮鞋都跑掉了。這不像大民子幹得事兒呀?他是磚頭拍腦袋上都不知道還手的主兒,今天這是怎麼了?明白了,心疼他妹妹呢,受刺激了! 強制拆遷那天,張大民抱著石榴樹不下來。推士機把小房都推塌了,他還掛在樹枝上搖晃,像一隻死心眼兒不開竅的土猴子。他像煽動暴亂一樣慷慨陳辭,一字一淚——我妹妹把沙發都挑好了;我妹妹把壁掛都挑好了;我妹妹把窗簾布都挑好了;我妹妹……你們不能這樣對待我妹妹呀!我們把房子還給我妹妹吧!同志們;我妹妹死不瞑目呀! 強制人員一點兒也不生氣,不慌不忙地湊過來,都笑話他。活人的房子都不夠住,還給死人要房子,做什麼夢呢!把糊塗蟲從樹上捏下來,讓丫好好醒醒!五六個大小夥子揪住四肢,七手八腳地把他給抬下來了。張大民找不著臺階,索性破釜沉舟,鯉魚打挺兒,殺豬一樣嚎起來了。 「你們不能奪我妹妹房子!把三居室還給我們!那棵石榴樹是我爸爸種的,你們不能鏟了它!把三居室還給我們吧!您就讓我們住個三居室吧,我兒子是天才,我得給我兒子拾掇一間書房呀……求求你們啦!大叔大爺祖宗哎,可憐可憐我們吧……」 強制人員更笑話他了。呆會兒妹妹,呆會兒爸爸,呆會兒兒子,您惦記得還挺全?有本事惦記點兒自己的臉面呀?這會兒求爺爺告奶奶了,晚了!舔我們腳丫子也沒用了!吃窩頭去吧,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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