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 | 上頁 下頁
十五


  張樹周歲那年,張二民結婚了。全家人都不贊成她的婚事,她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冷冰冰地掃了全家人每人一眼,揚長而去,去了便很少回來了。她先跟著山西人去了山西,在一個叫霍縣的地方完了婚事。霍縣是什麼地方,全家人誰也沒聽說過,是個每人每頓兒都得來一碗醋的好地方吧?後來山西人在順義包了個豬場,她就辭了工作,跟著喂豬去了。據說發了,發了跟全家人也沒有什麼關係了。張大民老想,哪天她趕著一頭大肥豬回娘家,我就把她連人帶豬一塊兒轟出去!可是她始終不露面,說明發了——所謂發了,不過是沒安好心的謠言罷了。我們還沒發呢,她憑什麼就發了!沒錯,謠言罷了。

  張樹兩歲那年,張四民從護校畢業,實習也結束了,分到九院的婦產科做廠助產士。她還在家裡住,在家裡吃早扳和晚飯,中午帶飯盒。飯盒上老有一種淡淡的來蘇水味兒,身上和床鋪上也有這種味兒。張四民也越來越古怪了。她和張二民下一樣,不往臉上撲粉兒,不畫眉毛,也不塗嘴。她不讓別人坐她的床,也不讓別人碰她的被子,坐了碰了她就不高興。她不高興別人看不出來,臉上平平靜靜的,只是不說話。也不是完全不說話,只是不主動說話,別人跟她說話她還是很有禮貌的,她的不高興便十分隱蔽。那天張大民堵在大門口想心事,忘了給張四民讓路,她就那麼悄悄地站著,不說話,等了有一分鐘。張大民醒悟之後連忙閃開,她笑了笑,側著身子過去了,還是不言語。張大民奇怪,哪兒得罪她了?事後才知道,他用了她的擦臉毛巾。張大民向李雲芳哀歎,她跟你屬￿同一個品種,比你還滲人!李雲芳指點他,這叫潔癖。張大民由哀歎轉向哀鳴,咱們這種破家也出這號兒人?潔……潔癖?這不等於從下水道裡蹦出個衛生球兒嗎!張大民由此衛生了不少,變得格外小心了,除了潔癖,張四民還有工作癖,業務上很鑽研。她交際少,不貪玩兒,老看產科方面的書……那一年,張四民做了先進工作者,以後她便年年都是先進廠作者了。

  張樹三歲那年,張五民從西北農大來了一封信,信不長,每個字有棗兒那麼大。信的開頭說,他仍舊不回來過暑假,他要上體驗民情。母親說什麼叫體驗民情,張大民說我也不知道,是到村兒裡看看熱鬧吧。母親歎息一聲,他就不想看看我?信的中間說,他補選了學生會副主席,半年以後,爭取競選正主席。母親樂了,主席的官兒有多大?張大民說沒多大,跟居委會主任差不多吧。母親撇撇嘴,不樂了。信的結尾說,我要考研究生,我需要很多書,書是知識的海洋,我迫切需要在裡面自由地游泳。然後筆鋒一轉,信的最後一句話豁然寫道——聽說你們都長了兩級工資,請每個月多給我寄30塊錢,切切!母親停了一會兒才說,我管10塊錢,剩下的你們管。張大民說我也管10塊錢,剩下的三民管。張三民說我不管,我正攢錢買摩托車呢,在食堂吃鹹菜都吃了一年了。張四民說我管吧。母親歎息一聲,你才掙幾個錢?先進工作者微微一笑,我一個人花不了多少餞,又微微一笑,30塊錢都讓我管吧,就算五民替我讀研究生了。張大民很難過,他從小就喜歡這個妹妹,現在更喜歡這個妹妹了。母親問自由地游泳是什麼意思,看樣了對五民很不放心。張大民說自由地游泳就是遊自由泳,就是狗刨兒,當主席了,大風大浪了,學會狗刨兒了!年底,主席來信報捷,競選已經成功,開始全面地總地負責學生會的具體工作了。這一次沒提錢。張大民松了口氣,只要別加錢,您開始負責全國全黨全軍全國人民的工作我們也管不著您呐!母親還老跟鄰居顯擺,我兒子當主席了,好像家裡出了個居委會頭兒多光榮似的,多不容易似的,多給祖宗臉上貼金似的!太愚昧了。

  張樹四歲那年,張二民的媳婦毛小莎不知動了哪根兒筋,開始頻頻地調工作。先從百貨商店凋到輕工局,又從輕工局跳到文化館,最後在文化館一擰屁股,又踅到哪個旅遊公司裡去了。張二民對著家人疑惑的目光,亂挑大拇哥,我媳婦有路子!不久借到一套樓房,一室一廳,搬家的時候,張三民牛氣得不行,連大拇腳趾頭都挑起來了,我媳婦有路子!張大民心說,整天跳槽,不老老實實在一個地方撒尿,有路子也是鳥路子。

  一天下午,張大民正在噴漆車間噴漆,傳話說外邊有人找,連忙跑出去,一看是張三民。喝了不少酒,舌頭轉動,眼珠兒轉不動,傻子一樣轉著一隻大拇哥,眼淚刷一下子就下來了。他說哥,就說不下去了。他說哥,又說不下去了。張大民心裡一緊,誰死了?他搖晃三民的肩膀,擰三民的左耳朵,最後給了二民一個人嘴巴,啪嚓!三民的喉頭跳了一下,就哭出聲音來了。

  「我媳婦……」

  「你媳婦怎麼了?」

  三民繼續晃著那只大拇哥。

  「我媳婦……」

  「你媳婦有路子,我知道。…

  「我媳婦……」

  「我明白,她有路子。…

  「路子……婊子!…

  「你媳婦……」

  「我媳婦是個婊子!」

  張三民哭倒在大哥的肩膀上、,張大民不知為什麼,有點兒欣慰。早就聽出來了,不是一只好鳥,是一隻浪鳥!張大民在張三民的後腰上拍了拍,想起了兒時的情景,三民脖子裡讓人灌了沙土,跑回家也是這樣哭的。現在,他無法領著三民追出去,灌對方一脖子沙土了。鳥固然不是好鳥,可畢竟是一隻鳥啊!歌喉婉轉,羽毛美麗,是做小婊子,還是豎大牌坊,人家有人家的自由啊!張大民說別哭了,挺起來,擤擤鼻涕,說說,怎麼好好的就成了婊子了?張三民說了兩個小時也沒說清楚。大意是肚子疼,請了半天假,打開單元門一看,媳婦正領著一個男的穿褲子呢,跟軍訓時候的緊急集合一樣。張大民勸他想開點兒,別以為就自己倒黴。這種鳥很多,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隨便挑一座居民樓看看,隔一個籠子一隻,可能邪火點兒,隔兩個籠子一隻,那是一定不會錯的,不信就拉出來溜溜。張三民沒想到有這麼多戰友,聽大哥一說,覺得有道理,慢慢就平靜了。他底氣不足地嘟囔,真恨不得殺了她。張大民說千萬別殺她,你要麼放了她,愛飛哪兒飛哪兒,要麼就給她拔拔毛,告訴她不老實,拔光了算,別讓她不知道你是誰!我建議你重找一隻。不會叫喚都沒關係,關鍵是要品德優良,死蹲一個茅坑兒不起來,得是真正的好品種,就像我媳婦那樣。張三民沒有正面回答他,走的時候只是連連歎息,早一點兒給她拔毛就好了,早一點兒拔就好了。晚上剛回家,張三民就來了傳呼電話。張大民沒有醒過昧兒來,興沖沖他說怎麼看,你給她拔毛了嗎?

  「哥,我們和解了。」

  張大民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哥,別告訴咱媽。」

  手能從電話線伸過去,就抽他了!

  「哥,我原諒小莎了。」

  「什麼鳥兒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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