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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十一章

  天太熱,白天沒地方躲.晚上呆在家裡又睡不著。前院西屋兩口子天天吵架,早上把牛奶往院子裡潑,晚上摔茶壺。吵時語言很隱晦,似乎女的不怎麼清白。她在牛奶公司工作,上夜班時在更衣室裡跟了別人。

  「瞧你挑那地方!」「我樂意!」「我劈了你雜種操的!」「借你倆膽兒。別的地方沒本事,吹牛倒行……」「咣鐺」一聲。可能把臉盆扔院子裡了。這是早晨,李慧泉蹲在後院刷牙,漸漸領悟出無數夫妻當中有一些夫妻就是這樣生活的。愛情已經走上絕路,到上吊的時刻了。

  「救命啊!」頭髮像哈叭狗似的女人尖嚎著逃進小夾道,竄進後院,後邊跟著睡眼朦朧手持菜刀的男人。女人像受驚的母雞在院子裡亂蹦亂跳。男人的菜刀在她背後劃著圓圈。

  「小泉子,拉住他!」羅大媽跟過來,聲嘶力竭地叫著。李慧泉想伸腿,怕摔壞那人。他用茶缸在那條掄刀的胳膊上敲了一下。刷牙水濺了一地。

  男人姓殷,三十七、八歲。除了收水電費,李慧泉不跟這家來往。現在,他抱住了姓殷的傢伙。

  「放開,有你丫頭養的什麼事?」李慧泉把他抵到牆上,氣得臉色蒼白。

  「小丫頭養的你放開不放開?」「你罵誰?」「誰管閒事我罵誰……」李慧泉松了手。兩口子面對面愣了一會兒,一前一後走出了後院。這叫什麼事?

  「別生氣,別生氣!跟這祥的鄰居住一塊兒。算咱們倒黴啦!」羅大媽不住勸他。他有些納悶,人怎麼蠢到這份兒上了!好劣不分。豬狗不如。人的愚蠢是沒有限度的,在各方面都能找到證明。

  讓他們互相屠宰去吧!殺一個少一個。

  如果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一輩子算完了。羅大媽仍在給他張羅對象,不知未來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那個人是命中註定的一位,那麼她此時此刻在幹什麼呢?像母夜叉一樣跟入吵架?

  在馬路上一邊走一邊吃冰棍?躺在床上看書?或者,在許多人的鼓掌聲中大大方方地唱出動聽的樂曲?

  這是不可能的。那個人很可能正在跟別人壓馬路,甚至跟別人胡搞,等著別人把她扔掉,再等著他把她當寶貝一樣搶起來。

  命中註定的事情實在讓人猜不誘。

  晚上睡不著,想得多,心情也煩躁,手有些癢癢。前院時高時低時斷時續沒完沒了的吵鬧聲像是即將爆炸的地雷,讓人心煩意亂無法忍受。他想打人。

  「我跟你沒完!」

  「我看你有多大能水兒!」

  「沒能水兒,我有命!」

  「少跟我來這個,有本事找人家要胳膊根兒去,欺負老婆算什麼能耐?!」

  「我碎了丫頭養的!」

  「讓我瞧瞧,讓我瞧瞧……」

  李慧泉躺在屋裡,涼席上汗淋淋的。抄起擀麵杖,走到前院,照男的頭上來一下子,照女的頭上來一下,這有多痛快。他在腦海中重複這些動作,心情漸漸平靜。最讓他滿意的一件事是,那個女的啞巴了,擀麵杖塞進了她的嗓子眼兒!她只配得到這個,對付世界上的所有母夜叉都應當用這個辦法。他替姓殷的男人想了一條出路、殺了她。然後自殺,這個傻王八假惺惺地發怒實在讓人看著難受。

  他是單身漢。這可能是難得的幸福,不過,獨自一個在炎熱的夏夜裡流汗歎息胡思亂想,如果說這也是幸福未免太勉強了,幸福的人不可能這樣狼狽,桌子上蹲著長城牌電扇,剛買了一禮拜就壞了。得抽時間去修修。他想。裡屋外牆角漏雨,得跟房管所的人打個招呼。是買黑白電視機還是買彩電,一時還拿不定主意。委託商行有十二英寸的,只要二百三十塊錢,一個人看也挺合適的。不過,他現在已經適應了沒電視的生活,不看電視也沒什麼。他也許更需要一台洗衣機。他不愛洗衣服,但不得不洗。他不洗羅大媽就要幫助洗,這是很過意不去的事。如果房管所的人不來,他得自己動手修房子,雨水越來越大,不修牆皮非濕塌了不可。找誰幫忙呢?需要辦的事情很多。每一件都需要認真對待。他已經學會照料自己。剛剛解教時的無所適從感覺正在徹底消失。明天干什麼?

  早上跑步。上午交稅,到批發公司看貨。中午在東四吃炒疙瘩,吃完到玉清池澡堂洗澡剃頭。下午修電扇,買一本《大千世界》或《藍盾》。晚飯自己做,六點半到東大橋025號攤位、十點半回家睡覺。

  他對明天干什麼知道得清清楚楚。明天沒什麼可怕的。一個又一個明天使他變得成熟,他把明天一個又一個地打發掉。他不怕它們,可也談不上喜次。歸根到底,大多數日子是沒什麼趣味的。

  看看街上熱得沒處躲沒處藏的人群就知道了。聽聽丈夫和妻子咬牙切齒相互咒駡的聲音就知道了。這就是生活。

  明天很少有別的樣子。

  八月的一個黃昏,有雨。李慧泉沒有出攤。雷陣雨過去以後才八點多鐘,天氣報涼快,他翻翻晚報夾縫,決定到朝陽工人俱樂部看場電影。那兒的小賣部賣一種很好喝的自製的冷飲。片名《審判者》,沒看過也沒聽說過。

  到俱樂部才知道是敘利亞的片子。票賣光了,但售票廳前圍著不少人。票價三角五,人群裡有人賣六角和八角,爪子裡電影票一疊一疊的。他買了一張。上一場沒散,他蹲在便道裡側抽煙。人腳和人腿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水泥磚和柏油路上的雨跡閃著亮晶晶的黃斑。很好的夏夜。

  他看見了馬義甫。他是先聽到那熟悉的聲音的。

  「你要不要?想看不想看?嫌貴您一邊涼快去!」

  馬義甫的虎牙齜在唇外,樣子很醜。右眉上的痛子像盯著一隻大甲蟲似的,仿佛在隨著傲慢的語音緩緩爬動。人是更瘦了。

  「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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