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李慧泉幾次想停下來看貨,都忍住了。回到神路街,他把五個尼龍袋扔到床上,揪開拉鎖,一點兒一點兒向外掏。睡衣、夾克衫、胸罩、三角褲、圍巾、西裝背心、背帶褲、足球襪、女式帆布挎包,還有一件黑色的燕尾服。尼龍袋像百寶囊,吐出一件又一件意料不到的東西。它們式樣新穎,但沒有幾件是新的,全部散發出潮濕的塵土氣味兒和衛生球的氣味。他從一條呢子褲的口袋裡摸出一枚硬幣,一面是鷹,一面是人頭。所有的商標都是外文的,只有三角褲內襯的小布條上印著中國字「康佳」,不知是香港或臺灣的產品,還是內地的冒牌貨。一條夾克衫的袖子上有血跡,揉成一團的幾條圍巾中包著長長短短的幾根頭髮,燕尾股的鈕和顏色不一樣。足球襪上有汗跡,洗過但顯然沒洗乾淨。

  李慧泉覺得屋子裡是臭烘烘的味道。

  這是進口的舊貨。稱不上舊貨,很可能是從垃圾堆中收攏的破爛。來不及分類就打包走私進來了,這倒是一本萬利的買賣。三角褲的絲織物呈半透明狀,抓在手裡不及手絹大。定價二塊五也能賣出去吧?

  桌子上扔著一袋糖和一包「大重九」香煙。那是昨天晚上羅大媽送來的喜煙和喜糖。他一直沒動它們。羅小芬在幹什麼呢?

  他過去的同學現在都幹什麼呢?服刑的方叉子在幹什麼呢?世界上有誰跟他一樣,對著一堆洋垃圾而又小心翼翼地計算它們的價錢?那個在畫報上穿著開了口子的短褲的外國姑娘此刻呆在什麼地方?她都幹了什麼?她在想什麼?

  李慧泉被五花八門的紡織品包圍在床上,顯得六神無主。他一邊吸煙一邊閉目沉思,像一尊表情沉重的菩薩。想法亂七八糟,嚴肅的不嚴肅的念頭交織在一起。他不知道自己更傾向於哪種狀態。

  他絕對不是有意的,他竟然試圖把畫報上的外國女人和趙雅秋聯繫起來。這種猥褻的念頭令他痛苦,他深信崔永利在輪流跟兩個南方姑娘睡覺。他不能肯定心裡那種酸溜溜的感覺是不是嫉妒。

  他羡慕這個長著絡腮鬍子的男人麼?或者,瞧不起他?

  他把衣物裝進尼龍袋,動作小心,竭力避免弄出新的折皺。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決定以後不再和崔永利聯繫任何新的買賣,他不想為了金錢冒險。他的錢夠花了。讓崔永利跟別人去玩捉迷藏吧!這些貨只能在黃昏以後出手,要避開市場管理人員的注意。價錢不能定得太低,那樣更容易使人疑心。總之,他要迅速把這些垃圾清理乾淨。他對將要上當的購物者沒有憐憫。趕時髦的傢伙們應當受到懲罰,讓他們穿戴著破爛貨去招搖過市吧!這些東西正是為他們準備的。

  晚上,李慧泉到咖啡館去喝酒。他相中了一種日本產的葡萄酒,顏色是綠的,喝著很稠,後勁搶得時間也長。

  趙雅秋沒有來。自從那天送她回家之後一直沒見到她。莫非真聽了他的勸告,不來了麼?他—直不敢打聽,怕有人疑心他不懷好意,他生怕有經驗的人從他驗上看出什麼來。能看出什麼,他也不知道。

  一個縮頭縮腦的高中生笨拙地端著一杯咖啡,膽怯地攔住一位女服務員。

  「師博,趙雅秋今天晚上來麼?」「不來。」「『五.一』都過了,怎麼還不來?」「文化宮的演出過了『五四』青年節才散呢,你五號來看看吧!」小夥子點點頭,吸溜吸溜地喝完咖啡,放下杯子就走了。他的校徽是呼家樓中學的,穿戴樸素,不像是貪玩瞎混的學生。一個業餘歌星的崇拜者?他要知道趙雅秋今天仍舊不露面,他還會買那杯裝門面的咖啡麼?二塊五一杯,相當於交響音樂會的門票錢了。

  李慧泉離開咖啡館,騎著自行車進了馬路對面的樓群。他迷了路,一直沒有找到那座樓房,他記得她住的那座樓前有一塊草坪,但所有的樓房前面幾乎都有草坪。那座樓的樓梯扶手是水泥的,他找了半天,看到的全是木頭扶手。那座樓跟她一塊兒躲起來了。

  那張柔嫩的女孩兒的面孔已經模糊。他的想像破壞了真實感。他相信只要看到那座樓和那個破敗的單元門,他一定可以記起她臉上的每一個細節。但是,一切都沉浸在黑暗中。五月的夜空月光暗淡,草坪是黑色的.樹也是黑色的,找不到那座門洞。四周樓房的窗口裡傳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其中最響亮最持久的是一個嬰兒的啼哭。是嚇壞了還是餓壞了?他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地方。

  那天夜裡,他被身體的衝動驚醒。身上有汗,褲衩濕漉漉的。

  他伸手摸了摸,腹部左側很粘。夢的內容依稀記得,但夢中人他根本不認識。夢和現實都在爭奪他。他終於認定現實沒有帶給他多少快樂,而夢境給予他的竟是加倍的痛苦。夢的內容是可怕的。他懶得去想。天花板的黑暗中是女孩子微笑的面孔,那層閃閃發亮的絨毛正輕輕掃過他的皮膚,他不由一陣戰慄。

  羅大媽說牛奶快漲價了,但晚報上有消息披露雞蛋將跌價。

  不論出現什麼情況,他都需要這些營養品。明天,他要買一隻德州扒雞,補養一下身體,還要買一斤蓮子,熬粥的時候用。這也是受了晚報的啟發。晚報告訴他不少東西。近來他對晚報的興趣超過了其它報紙。它上面有不少別人的生活秘密。一個出身高貴的小夥子,專門割年輕女人的羽絨服;一個四十歲的男人肚子裡有子宮和輸卵管;一個四歲的小男孩從五樓摔下來安然無怎;一對同時降生的雙胞胎被汽車撞死,又同時辭別人世;一個退休老工人的五個孩子都從大學畢業,有博士、碩士、研究生和留學生。消息無窮無盡。除了應付顧客,他一天到晚難得說什麼和看到什麼。他從報紙上找到了一個向外窺視的口子。他讀晚報有一種跟人談話的感覺。它告訴他生活豐富多彩,有人過得不錯,有人卻倒了大黴。他不知道自己今後的命運會怎樣。別人的遭遇對他沒有什麼明確的啟示。但是,看到有人活得丟了人樣。

  他心頭略感輕鬆。石景山一帶有個專門在夜間跟蹤女人、用皮鞋踹女入屁股的傢伙。此人不來真的,專踹屁股。據晚報說他被判處三年強勞。李慧泉怎麼也琢磨不迫這個怪癖的笨蛋究竟憑什麼跟他遭受同樣的懲罰,三年強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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