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黑的雪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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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慧泉站在門檻裡邊,總算聽到了方叉子父親的聲音,憤怒而又嚴厲。 方大媽笑得比哭還難看。 他逃進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腦袋撞電線杆子上。花錢找不自在。他招誰惹誰了?他們兒子倒了黴拿他撒氣,他找誰去?他們兒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這份兒上麼?滿以為老人們會問這問那地問點兒什麼,囑咐點兒什麼,可人家就差罵他一頓了。沒想到,也不可思議。 他在別人眼裡真那麼可惡可厭麼?他昏沉沉地往前走,聽到身後有人踏踏地追上來。 小五拎著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臉蛋上揍一拳,揍得讓他父母看了傷心駡街。那才合適呢! 「……我爸說你沒工作,東西讓你留著自己吃,你帶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給你買的……你上初幾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別他媽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裡算啦!你再跟著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邊躲了躲。 「你他媽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學麼?」 「……想。」 「以後少搭理我,別跟你哥學。回家告訴你爸爸,就說慧泉讓你好好學習來著,看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東西你愛扔哪兒扔哪兒,滾吧!」 小五不敢跟著走了,樣子挺可憐,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著便道頭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電影院剛散場,疲憊的人群湧上了馬路,每個人臉上似乎都帶著失望的苦惱的表情。他在這些人中間橫衝直撞,挑釁地昂著下巴。他順利地穿過了入群,順利得讓人不舒服。人們適時地不屑一顧地躲開他,使他氣餒而又難為情。他鬧不清自己想幹什麼。晚間臨睡前,他試圖在沒有字典的情況下給薛教導員寫封信。 鋪好信紙,剛寫過「我很好」之後就寫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詞匯,而是自己的感覺與信紙上寫的完全相反。它們無法調和。又想給方叉子寫。方叉子處境不如他,他總不至於向人家訴什麼苦。面對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應當心平氣和。但他十分懊喪,因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廣德。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的,事隔三年,再跟這名字建立某種可有可無的聯繫似乎有些多此一舉。但他除了跟它交談已經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談話對象。信中寫道:我出來了,沒有什麼工作。你行嗎,幹活累不累。北京不冷,你們冷嗎?我媽死了,杆病(肝癌)。 老癟死了,騎莫拖(摩托)摔死了,他偷了一個莫拖。我想了三年,你不值,沒有女的你沒事,以後回不了家,太不值。你要好好幹。裡邊和外邊一樣,外邊也沒什麼義(意)思。就是沒人管好,也沒義(意)思。你要好好聽話,多幹活,少想,多找朋友。有朋友就不怕了…… 居然寫了半張紙,字跡歪歪扭扭,可是寫得很高興。方叉子好像坐在桌子對面,認真聽他嘮嘮叨叨地講心事。他覺得自己講得挺流暢的。他還想寫,但是太累了。腦子裡很多詞擠成亂糟糟的一堆,他得一個一個把它們摘出來,不讓它們打架。跟方叉子在一起時,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講過這麼多話。現在不靠字典他寫了半張紙,密密麻麻的,看了真愉快,胸口的憋悶也好多了。如果他願意,他可以把方廣德三個字換成任何一個人。他可以向任何一個人講講自己的心裡話,薛教導員、羅小芬、死去的老癟,乃至母親和父親。這個簡單的秘密使他異常驚訝而又快活。他平生第一次對圓珠筆和方塊字有了親近的欲望。它們是他的朋友。他還想寫。 夜裡他睡得很好。 第三章 春節前夕,李慧泉在紅宮照相館拍了一張快相。他不愛照相,他覺得在相片上自己比平時更難看。 羅大媽說洗四張就夠了,他卻讓人家洗了十五張。照相館那個開票的當時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盯了他半天。 「十五張?」 「十五張。」 「快相不保證質量……」 「十五張!」 他口氣惡狠狠的,差點兒隔著櫃檯揍那人的下巴。洗十五張是為了避免再進照相館,他覺得這個令人難堪的念頭被人家察覺了。他很惱火。 取相片時他比在火葬場取母親的骨灰盒那次還緊張。他看也不看,拿了紙袋就走。在街角沒人的地方,他小心地把紙袋裡的東西倒進手心。十幾張同樣的面孔歪歪斜斜地攤開,用同樣嚴肅的表情看著他。拍得比預料的要好一些。嘴唇由於抿得很緊而變薄了,眼神兒顯得堅定、專注。不算太醜,街上畢竟有許多人長得還不如他。他沒什麼可抱怨的。 羅大媽把他領到街道辦事處,在大套院裡轉來轉去,進了幾間屋子,見了幾個人,最後從一位中年婦女手中領到了個體攤商的營業執照。事先申請的經營水果的執照沒有得到批准,因為已經滿額了。 羅大媽四處遊說也沒管用,除了經營服裝鞋帽已經沒有別的選擇。李慧泉對執照的類別不在乎,只要有事做就行。據說販水果機動性大,周轉快,販服裝或小百貨賺得少而慢,沒有鋪面房或野路子的人根本不能幹,一干准賠。李慧泉卻想試試。他不怕賠,他沒有任何牽掛。最主要的是,他不相信自己會幹賠了。只要眼靈手穩,肯賣力氣,他以為自己會幹得不錯。賺得再少,能少過孤兒補助費麼?他不愁後路。 在街道辦事處門外遇上一個胖男人。羅大媽叫他李科長,她讓慧泉叫他李叔叔。不知道是哪門子科長和哪門子叔叔。慧泉想起了又白又肥的日本大相撲。 「你李叔幫了不少忙,還不快謝謝!」 李慧泉畢恭畢敬地鞠了一躬,這是勞教大隊的禮儀,對管教幹部、視察的上級、各種各祥的參觀者,只要人家跟你說話,或者不想跟你說話只是用目光注視著你,按照規定都得深深地鞠躬致意。他不由自主地彌了一躬。大胖子卻沒有什麼表示,像注視某種物品一徉隨便地癱了他一眼。慧泉覺得自己變成了路邊的垃圾桶,或是一件沒人要的破衣服。他感到無地自容。 「就是他?」胖科長間羅大媽。 「這孩子老實,我跟您不是說過麼,您看……連客套都不會,臉還紅呢!」 胖科長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好像讓人撓了胳肢窩。他的目光不僅隨便,而且有施捨的味道,居高臨下地在慧泉臉上歸來歸。 「好些個退休、待業的人都申請執照,他們得不著你得著了,知道為什麼嗎?」 「我……沒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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