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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嬸子笑悠悠歇下來,能讓天青感到極大滿足,鋤片子頓時拉得生風。他喜歡給嬸子表演,讓她看看他有多麼強壯、多麼仁義。免不了給一番誇獎,也免不了遞汗巾和水罐給他,天青就被快樂托得飄起來,覺得苦乏的日月真好,嬸子真好,自己真好,連叔叔也是好的了。楊金山活該倒黴,眼看侄子一天比一天勤快,白天做活勇猛,夜裡不用招呼就爬起來喂騾子,他竟不加考究地逢人便誇:"這孩子曉得事理了,出息了 !"確實曉得事理了,但是天青把玩的事理要豐厚活潑些,不像他叔叔考慮得那麼簡約。天青得到快樂,得到更多的卻是憂愁。讀書讀得生厭,他便迫切地需要行動了,身坯裡湧出雜亂的號召,卻不給一絲明確的指示,他簡直不知道該怎樣處置自己的手腳。炎熱的夏夜裡把自己赤條條地往破葦席子上一摔,翻來覆去地烙餅,手指頭不免舞些鬼使神差的勾當。一夜複一夜,不論醒著還是睡著,天青腦袋裡亂紛紛的全是破碎的夢,美夢。夢裡難言的景象每覆滅一次,他的悲哀就加一層,仿佛在與嚮往的人和事做永久的訣別。他不相信自己能夠確切地完成那件事。在白日夢裡做得如醉如癡若顛若狂,在真日子真地界裡卻根本做不到,他甚至不敢用調皮的目光看她一眼。她終日籠罩著仙氣,一舉手一投足都引來他幾乎沒有理由的敬仰。她耳後髮絲裡那塊蜘蛛似的黑痣,讓他崇拜了足有半年,以後他又看上了她扭頭看東西或說話的樣子。不是具體器官,而是一種籠統的神態讓他喜歡得不行。每當她由於各種因素扭過頭來,那條扭曲的脖子和一高一低的肩膀就讓他心靈抖動,想甜蜜地哼哼一下,就像接受溫存的撫摸似的。外人沒有發現楊天青吃飯睡覺走路幹活兒的模樣與以往有什麼區別,每天從村巷村口過路,總是那幾個曬陽兒的老人評價他。今天說胖了,明天又說瘦了且高了,他們似乎把握著小後生的許多體態變遷,然而即使飽經滄桑的人也沒發現這個忠厚仁義的年輕人已經走火入魔。只有楊天青明白,自己眼看就要完蛋了。

  正在降臨的是又一個初秋,天青依照叔叔的吩咐給廂房的火炕整理煙道,不暢通的地方太多,索性把整個炕面和煙囪底部全給刨開了。山牆原本就和煙囪壘在一起,煙膛子一塌,很結實的牆竟也牽連著露出拳頭大的一個白洞,透亮了。天青起初沒有發現它的意義,他專心致志地清掃堵塞了煙道的柴草灰,直至那個露洞的另一邊傳來驚心動魄的聲音。不知聆聽了幾秒,他的臉騰一下飛出了紅霞,腿肚子抽筋似的抖起來。不知又過了幾秒,一個重要的決斷迅速完成。他像貓一樣從坑凹不平的炕道爬到山牆跟前去,又像賊一樣把蒼白的面孔貼近可供 窺望的神秘洞穴。反應過於敏捷,動作也太露骨,這些都令人羞愧,然而楊天青完全陷入了恬不知恥的狀態,只想切切實實地張望一下而已。這個望一眼的欲望已經把他折磨得太久,也把他折磨得太殘酷了。他弓在炕角,沒有呼吸,沒有動作,好像在積聚力量隨時準備子彈出膛似的射過牆洞,一下子擊中目標。

  02

  那種聲音又持續了片刻,但楊天青什麼也沒看到。角度有問題。山牆外面是豬圈,也是一家人排泄的場所,人或站或蹲的部位在圈門附近。那個新生的小洞恰好嵌在死角上,只能看到豬圈的一部分,只有豬而沒有人的那一部分。天青卻不肯離開,頭皮和額頭因為調整姿勢而交替磨擦廢煙道的石頭內壁,滿面星星塊塊地塗了柴草灰,像一頭野性即將發作的惡魔。噴濺的聲音還是終止了。接著是肢體伸展和擺弄衣服的聲音,再接著是跨越圈門和在院子的石板地上踏踏走路的聲音。它沒有任何猶豫地響到灶間裡去,靜了一會兒,又沒有任何負擔地愉快地朝小廂房響過來了。女人邁進門坎,在屋頂底下炕道上邊看到的是個類似山神廟裡的泥胎似的東西。天青用直挺挺的脊背抵著那面牆,一條腿壓在屁股下面,另一條腿像半截枯樹幹搭在炕土上邊,是個非常倉促也非常可疑的姿態。女人的欣賞不深入,只淺淺地笑了笑。

  「咋弄個包公相哩!不會幹輕些?」

  「嬸子……麻地的活兒淨了吧?」

  「麻棵子生得粗,不好割,還立著小半坡哩!你叔晌午不回來,讓我把飯送過去……缸裡沒水,你歇口氣挑一擔咋著?」

  「我挑……」

  「歇歇就去吧。」

  「我去。」

  「到水泉把臉擦洗擦洗,看髒的!」

  「……我洗。」

  天青嘴巴子應得利索,就是不能動彈。僵硬的身子已經鬆弛下來,可牆壁上似乎仍有一隻手死揪著他不放。女人疑惑地看看他,以為累煞了,又遞出一個微笑便走出去。天青軟綿綿地下了炕,沒忘記摸一塊壘石把那個不要臉的洞洞塞住。擔起水桶往水泉慢慢走,老覺得嬸子蜜一樣的笑裡有那個鬼洞洞的原因,羞慚得心都要從嘴裡蹦出來了。不久便釋然,深感那是個天知地知的秘密,用不著責怪的。等著聽到水泉潺潺的流動聲,他早把驚恐忘到腦後,並且極迅捷地想著另一種水的音響了。

  山泉從岩石縫兒裡滲出來,積成磨盤大的水池,又從四周溢出去,亮閃閃地注入穀底的溪流。天青舀滿了水桶,然後把整個腦袋紮進透明的泉眼。水很涼,激得頭皮和五官一塊兒疼痛起來。他像兒馬一樣嗖地昂起下巴,嗷嗷地吼了幾聲,聽憑臉上的水珠沿著脖子往下淌,打濕他的衣襟和衣領。他撩起袖子擦臉,看見了嬸子給他打的補丁,平時不在意,而今卻以為那舊布就是花朵,密匝匝的針腳便是奇異的花邊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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