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劉恒 > 白渦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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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任性,也很溫柔。她用嘴巴觸他,沿著小臂觸上來。他們都有成熟透了的嘴唇,它們本能地相互尋找,明知道對方在哪兒,卻偏要迂回著湊過去,來一場心照不宣的偷襲和搏鬥。他做得很認真,就像讀一本好書。書很厚,第一頁就吸引了他,他不想翻得太快。 草坪上有人穿過,走遠了,又過去一些人,小路上是悄悄的腳步聲。沒有人打擾他們。他們沒有年齡,沒有身分,只有性別。這裡是性別的樂園。周兆路陶然醉想,如果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她,他會不會像條狗一樣瘋狂起來?別人處在他這個位置會怎麼樣?他覺得連夏夜的空氣裡都充滿了理由,支持他去親吻一個美麗的女人。 「真高興,你呢?」她小聲問。 「……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別說。」 「有點兒難受。」 「哪兒?」 「心裡。」 「為什麼?」 「不清楚。」 「有犯罪感麼?」 「……怎麼會這樣?我沒想到,我們像小孩子……請你原諒……」 她笑了,幾顆牙齒閃亮,挨他更緊些。他們不再說什麼,動作比語言更有意義也更明確。語言憂心忡忡,而動作令人快慰。他們很忙碌,或者只是他感到她很忙碌。他已經確認她不是苦惱的人。她太迫切、太饑渴,把剛剛冒出一些的浪漫沖淡了。但是,她鮮豔而豐滿。他願意響應她的每一個暗示。這雙唇微啟的嘴巴是一團美麗的花朵,柔潤無比。他弄痛了自己的嘴唇。他有點疲乏了,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倚到他腿上,弄得他很彆扭。他為自己對這個天真的肉體的迷戀感到驚奇。她好像過於大膽了。他把手縮回來,摸摸腦門。她立即覺察了什麼,用手帕擦了擦他的臉。她從他懷裡蹦出來,像小兔子一樣靈活,然後站在小路上歪著腦袋打量他。燈光映出了她的輪廓,臉上身上佈滿了神秘的陰影。 「去喝點兒冷飲吧?」 「冷飲?」 周兆路頓時清醒過來。她挽住他胳膊。走出公園大門之後,她戀戀不捨地松了手。他很滿意,沒有任何窘迫感。他一時找不到話說,想說的話和心情不大合拍。 走過長安街,在空中步道的鐵架子北邊找到一家冷飲店。他喝的是紅果冰激淩,她要了一杯菠蘿的。燈光刺眼,周圍不少人在等座位。他們不時交換一下目光,他在她眼裡看到淡淡的柔情。如果她是一眼陷阱,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即使一頭栽下去,仍舊可以從容地爬上來,不留任何痕跡。人生在世免不了陷入尷尬境地,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不能羞澀,不能退卻,更不能忘乎所以。但願這小小的插曲能像來時一樣飛速地離去,讓他和她在彼此的沉默中悄悄欣賞。 九點鐘,他們在路西的電車站分手。 「今天的事我有責任……」他措辭謹慎。 「是我們共同的責任。」 「事情來得太突然,以後是否不用這種方式……」 「我知道該怎麼做。」 「……我對你瞭解得不夠。當然,我理解你的心情,我真心希望你幸福。」 「你有點兒不高興吧?」 「我……」 「我反正敢做敢當,沒什麼可發愁的。」 「你很天真。」 「你不怨我吧?我喜歡直來直去,想好了就做,做了絕不後悔。」 「我們都是有家室的人……」 「家不會毀滅,如果那麼容易毀滅就太好了!別愁眉苦臉的,誰也沒有錯。」 「車來了。」 「不要折磨自己,你還是你。」她跨上車後回頭一笑,晃了晃小挎包:「星期一見!」 她的神態有點兒嬌氣。她的家在東四六條,不出半小時她就能和丈夫團聚,在那裡她的這種媚態是不可想像的。她將帶著另一個男人的氣味走進家門。他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他還是他,但他已不是今天早晨離開家門時那個他了。幾個小時以前他還是清白的,在感情上領略了新奇的體驗之後,他已經變得卑鄙。如果他不認為自己卑鄙,這種卑鄙還存在麼?卑鄙可以隱藏。 周兆路在街頭徘徊,心頭甜苦交加。他回味那些細節,比當時還要激動,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他何以失態到這種地步?也許他骨子裡早就積壓了罪惡的快感,只是借她的手發洩一下罷了。穩重了半生的正人君子,到頭來還是自己把自己給嘲弄了。 他回到三裡河的家,在樓道裡站了半天,遲遲不想敲門。他把那張紙條又看了一遍,撕碎後扔進垃圾道的鐵口。牆角裡騰起許多蚊子,鐵口裡一股爛西紅柿味兒。 我很苦惱,希望找個朋友談談。想到了你,也只有你!你知道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我提醒過你。現在,我決定試試自己能幹些什麼,也許會讓你吃驚。我自己不怕任何懲罰,包括你的拒絕。 他沒有拒絕。他是她的同謀。但是直到此刻,紙條的內容以及由它引發的一切仍舊是不可思議的。他敲門,又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條滑膩膩的白脖子。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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