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當代文學 > 劉恒 | 上頁 下頁
九月感應


  是靠近山麓的小湖,我坐在東岸的一把椅子上,透過窗口看著它。水很綠,一直綠到黃昏。夕陽一落,水就黑了,山和樹也黑了,只剩了一些離死不遠的秋蟲,在墨一樣的夜色中吟唱。九月,是可憐的蟲子們交配的季節,我也要做點兒有趣的事了。蘸水筆堅硬而修長,是一種器官;稿紙白皙而平坦,是另一種器官。讓蟲子們叫得更猛烈一些吧,藍黑色的液體已經匆匆忙忙地噴出來了。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心情很不好,而且我捨不得放棄比喻。暗夜在掩護我,一個溫柔而漆黑的小湖也鼓勵我放縱,思想的瞎馬馱著我飛奔,我像施暴的匪徒一樣大喊大叫:×!×!×××!

  湖泊裡水響,躍起來的不是一條缺氧的出風頭的大魚,而是一個赤條條的雜種,一個被某種體驗所孕育的雜種。如果你們過於自愛,捨不得打自己的嘴巴,現在則可以掄圓了揍這個替身!它新鮮嗎?它有溫度嗎?

  心情確實糟透了。白紙在筆尖下面吱吱亂叫,像有汗的手指搓著一塊有汗的皮膚,可是沒有快意。我想起一筆又一筆債務。我是為了躲債才逃到這裡來的。過去漏算的利息帶著小數點兒突然浮出腦海,令人格外沮喪。我記不清欠債的歷史,也記不清誰是債主。我只記著一大片數字,人群一樣張牙舞爪地朝我撲過來。我暗叫一聲跑吧!就跑到這裡來了。我透過窗口看著綠色的小湖,裝模作樣地捏著一支禿筆,靠虛張聲勢獲得了安全感。可是債主跟來了,躲在窗臺下邊,悄悄地把又大又白的腦袋探人我的視線。這骷髏一樣的東西朝我冷笑,我的筆頓時軟了。捉姦的債主莊嚴宣告:你不配做這件事情了!我認為這債主應該是我,他借了一盞檯燈的光線,把我映在眼前的玻璃上,產生了別人無法給予的深度和恐怖感,我在他的注視下頻頻戰慄。提著褲子跑嗎?或者光著腚走掉?我的回答是趴著別動,喘口氣,以加倍的厚顏無恥繼續做這件和文學有關的事情。

  小湖產的蚊子很大,像天使一樣在夜幕裡飛翔,發出只有蒼蠅才能發出的嗡嗡聲。大家可以想見,文學已經不是信仰,甚至連夢境也不是了。它是精心計算的版稅;是討價還價的影視改編權;是衡量私欲和虛榮的一個刻度;是馬戲團裡的小貓小狗,靠亂翻跟頭博取大眾幾聲慘笑。明天早晨,它將直接變成貨幣,讓不洗臉的小販們都捂著鼻子拒絕它,就像那些髒兮兮的分不清是兩毛還是一毛的爛紙一樣!蚊子在抽我的血,我看著它一點兒點兒胖起來,感動得快要哭了。

  沒什麼好說的,離天亮還早,讓我在地獄般的黑暗中繼續趕路吧。稿紙咯吱咯吱地令人愉快也令人肉麻。許多動物都是這樣,道貌岸然了一輩子,不知怎麼打了個噴嚏,就突然變得比誰都下流了。我們要不時地撒點兒胡椒麵兒,讓純潔而嚴肅的傢伙們露出他的本相。那位地位不低的同志還要嘴硬,說他沒有用手指頭捏過女下屬的臉蛋子,他無休無止地為自己辯解。很好,讓他到一邊扯淡去。

  又來叮我,蚊妹妹你夠了吧?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