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要有多少條運鹽的櫓船在銀溪裡往返走過。誰也說不清楚,一年到頭有多少鹽巴從銀城運出去,又有多少銀子從銀溪流回來。但銀城人都知道銀溪就是銀城的血脈,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和天下息息相關。有這條血脈,銀城才能用天下之物,取天下之財。沿銀溪入青依江,再由青依江入長江,一進入長江,銀城的鹽巴就能走遍天下。
岷江,沱江,嘉陵江,烏江……長江流域數不清的大河小河;桐江,宜賓,瀘州,江津,重慶,涪陵,萬縣,宜昌……下江兩岸千百座難以計數的大城小城,就都成了銀城鹽船可以走到的碼頭。凡是海鹽走不到的地方,銀城的井鹽必定順流而至、無孔不入。大江上下,沒有銀城人走不到的碼頭。有道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對於銀城人不是一副貼在門上恭喜發財的對聯,而是他們千百年來日常生活的真實寫照。儘管悠悠歲月、物換星移,儘管山河變色、改朝換代,可普天之下沒有不停船的碼頭,也沒有不吃鹽的人。
大清宣統二年八月二十三日,船工們吃早飯的時間,一條掛了日本國旗的雙桅木船靜悄悄地離開了聽魚碼頭。船還是新的,金黃的松木船板和也是金黃的桅杆,散發著桐油和松香的味道。青黃的麻帆繩還有些僵硬,白淨的帆篷捆紮得整整齊齊,顯然也還沒有經過多少風雨。背後的桐嶺在遠處被遮擋在白雲之中,偶爾露出渺遠蒼藍的一角。上水關的木柵和吊腳樓站在清涼的河水裡,一面紅色的角旗孤零零地舉在水氣之中。舊城青冷的石牆和城樓,高聳在西岸的山坡上。新城的瓦屋從水邊一直蔓延到黛屏山腳下。在一片黑色的瓦頂和也是黑色的天車井架中,鮮豔地兀立著育人學校紅色的樓身。順水出港,不用升帆。這條新船沿著彎曲的河道,漸漸從身後的畫面裡無聲地走了出來。船尾上擺動的太陽旗鮮豔而又奪目,顯得分外突出。在上、下水關之間四五裡長的河灣兩邊,眼巴巴地擠滿了等著裝鹽的木船,和已經提早趕來的竹排。運鹽的木船都是單桅小船,憑船尾一根長長的櫓在江流中把握方向,所以又叫櫓船。長年在風雨中飄泊的鹽船一個個飽經磨難,滿面滄桑。灰褐色的船體上,舉著枯瘦的桅杆,桅杆下面散落著被鹽和水漬透的帆繩,和也是灰褐色的舊帆。船工們從低矮破舊的船棚裡鑽出來弄早飯,手裡或是拿了吹火筒,或是拿了扇火用的蒲扇,赤身露體地在甲板上或蹲或坐,身邊放著木柴和帶提耳的陶灶。醬紫色的皮膚,粗大的腿腳,和那些灰褐色的木頭渾然一體。有陣陣青煙和飯菜的味道從甲板的爐子上冒出來。賣菜的小船裝了時鮮蔬菜,在鹽船中間來回穿梭。掛了太陽旗的新船高高地浮在河面上,鶴立雞群般地從兩邊密密麻麻的鹽船、竹排中間走過。老練的船工們看看那道淺淺的吃水線,不用上船就知道,這條新船除了必須壓艙的鹽巴而外,沒有裝多少東西。凡是來銀城的船,沒有哪個肯捨得這樣擺闊放空船。就是銀城八大鹽場的總辦們去重慶、宜昌辦事,也不肯這樣放一條空船去下江。船工們不大認識船尾上那面奇怪的旗幟,可他們認出了站在前甲板上的洋人。有人知道那是銀城育人學校請來教書的洋先生。兩年前來的時候兩男一女,一共三個人,是和劉七爺一起從東洋坐船來的。如今走的時候少了一位,那一位的人頭正掛在舊城北門外的城牆上。船工裡有人認識在船尾把舵的那位船老大,紛紛高聲大嗓地向他打招呼:「洪老大,走哪裡?」
「重慶!」
「洪老大,你好擺闊,搖起空船走下江。」
「我又不是財神爺的乾親,啷個擺得起闊?船是劉三公送給洋先生去重慶的。我只出力氣走一回。」
「洪老大,你船高頭掛的啥子東西?」
「東洋旗。洋先生說是日本旗,有這面旗掛起,走一路都沒得人來查關。」
「哈,到底是你洪老大會花把,做起洋人的老大!」
「我只管擺船,不管他洋人土人。」
「走好,洪老大。一路吹順風。」
「託福!託福!」
應答之間,漸行漸遠。河道兩邊的人都只看見在船上忙碌的船工,和站在前甲板上的那一對洋兄妹。沒有人看見這條新船的船艙裡面坐了一位不曾露面的客人。這位客人西裝革履,只和兩位東洋教員說話,而且只說日本話。這位客人是昨天夜裡上的船。
洪老大是銀城哥老會「禮賢會」上、下碼頭堂口上的「舵把子」,在往來銀城的上萬名船工、縴夫中間,洪老大是個頗有一點名氣的人物。因為他常常幫人解危濟難,有人把水泊梁山宋江的外號「及時雨」轉送給他。看見是洪老大在領船把舵,上來打招呼的人絡繹不絕。在不停地應酬回答之中,洪老大從容鎮定地扶著舵把。看他臉上那副悠閒的神氣,誰也不會想到洪老大的船上又裝了些驚天動地的故事。
只有洪老大知道,這條新船是敦睦堂劉三公過生日的那一天,委託洪老大準備好的。三公送船給洋人原是為的把劉七爺一起秘密送到重慶,然後坐日本汽船公司的汽船轉道上海再去日本。之所以把這條船說成是日本人自己的船,就是為了掛上那面洋人的旗子做個護身符。因為事情緊急,劉三公連堂會也等不得洪老大聽完,急著催他兩三天內辦好開船的一切雜務。可沒有想到的是,今天早上和客人們一起上船以後,連洪老大自己也大大地吃了一驚。要同日本人一起走的人不是劉七爺,竟然是那天在校場上領兵的劉管代!洪老大雖然心裡吃驚,可臉上還是一副見怪不驚的鎮靜。劉三公不說,自己就不便問,這是江湖上辦事的規矩。橫豎送的都是劉三公的兒子。至於到底送哪個兒子走,是主家自己的事情。更何況洪老大自己也借花獻佛,在船上搭了一個「私客」。這「私客」是桐嶺山上袍哥弟兄們秘密送到碼頭上來的。說是一位得罪了官府的弟兄要去下江躲避風頭,求洪老大幫忙。兩件事情恰好湊在一起,洪老大爽快地答應下來,反正一條船上除了把舵、撐篙、升帆、領船之外,總還要用個出力氣打雜的人。這些天來,銀城發生的事情都有些出人意外。洪老大久在江湖,見過無數的事情,遇過無數的風險,還從來沒有翻過船。江湖二字在洪老大心裡,就是和銀溪直接連在一起的那些無數的大江小河,無數的大小碼頭。你縱有天大的事情,也能在洪老大的千里江湖中隱沒得無影無蹤。
轉眼間船過了下水關,過了艾葉灘,從觀音口走進了青依江。頓時水面開闊了起來。照規矩只要風順,所有去下江的船一過觀音口都要升帆。洪老大在船尾高喊:「升帆——!」
船工們一齊忙著解開帆繩。眾人正在忙亂,一直坐在船艙裡的那位客人走到甲板上來,忽然說起了家鄉話:「不忙,洪老大,我還有件事情要辦。」
洪老大笑起來,「你不說話,我就不好搭腔。但不知該稱你劉管代呢還是稱你劉八爺?」
客人也淡淡一笑,「身邊沒得一兵一卒,哪裡來的管代?就叫劉八爺方便些。」
「劉八爺想辦啥子事情?」
「我想在你的帆上寫幾個字。」
「要得。船是三公的船,要辦啥子事情憑你劉八爺一句話。」
說話之間,筆墨齊備,隨著慢慢升起來的船帆,有四行大字自右至左,依次排下,被高高地舉在了桅杆上。藍天碧流之中,白帆,黑字,格外醒目:
春 羌 一 黃 風 笛 片 河 不 何 孤 遠 度 須 城 上 玉 怨 萬 白 門 楊 仞 雲 關 柳 山 間
客人放下筆墨問道:「洪老大,你看這詩寫得好不好?」
洪老大朗聲大笑,「劉八爺你莫笑話我,鬥大的字我認不下一個,哪裡曉得啥子濕呀幹的?在江上搖船二十年,帆上寫字我還是頭回看見。白底黑字,好看!好看!」
眾人都圍在帆下仰頭看那幾行字的時候,有人站在身後問道:「敢問劉八爺,你就是那天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麼?」
那位寫字的客人並不回頭,還是定定地看著船帆上的那首詩,慨然長歎:「春風不度玉門關呀,哎,春風不度,無力回天呀……身邊沒得一兵一卒,一槍一彈,哪裡還有啥子劉管代?」
順風順水,洪老大的帆船在滿目青山和絕壁擎天的峽谷中轉眼百里,把身後的江水留在高遠的青天白雲之間。
傍晚時分船已經過了宜賓和南溪,再向前要在江安碼頭過夜。那位寫字的客人站在船頭沉吟良久,眼看一輪如血的夕陽沉入千山萬壑之中。獵獵的江風撩亂了他的衣襟和頭髮。昏暗的山影中有個船工走過來問道:「客官,洪老大說你就是在桐嶺關打敗天義軍的劉管代,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
客人還是不回頭,「是又哪樣?不是又哪樣?橫豎我手裡現在沒有一兵一卒。」
「客官,洪老大說你當年是劉三公花一兩銀子從大街上買回家的娃兒。你的乳名是不是叫狗兒?」
「我的乳名叫寶兒不叫狗兒。你是啥子人,你問來問去要哪樣?」
「你到底是不是劉管代?」
「是。我就是劉管代。你要哪樣?」
船工冷笑起來,「你若不是狗兒就沒得話說了。劉管代,就是你在桐嶺關殺了我爸爸和我哥哥,蒼天在上,我今天是替父兄報仇來找你討命的!」
話音未落,暫編陸軍第十七鎮第一步兵協第二標第一營管代劉振武,只覺得胸膛裡一陣冰涼,一把鋒利的匕首在滿目夕陽中刺進他的心臟,他連一個字也來不及說,當即仰倒進滔滔東去的江水中。這船工站在船邊,對著跑過來的人們大喊:「冤有頭,債有主,這個劉管代在桐嶺關殺了我的父親和哥哥,我們冤家路窄碰在一條船上,我今天是為報殺父殺兄之仇!和你們沒得關係!洪老大,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拖你下水!你轉告劉三公,殺他兒子的人叫岳新年。我就是那個官府追捕的天義軍右將軍岳新年!洪老大,多謝你送我到下江來,如果不死,我們後會有期!」
說罷,岳新年縱身一躍,跳入洪流,眨眼不見了蹤影。只留下一船目瞪口呆、驚魂難定的人們。壁立千仞的峽谷夾持著湍急洶湧的江水滔滔東去,滿峽谷浩蕩的風聲水聲。風帆飽滿的木船高舉著那首千年古詩飛流如箭。
莽莽大荒中,夕陽落照,大江無語。洪老大的帆船像一隻倉皇無依的孤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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