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銀城故事

羌笛何須怨楊柳(五)

  在歐陽朗雲自首的當晚,聶芹軒當著他的面釋放了所有還沒有被處死的嫌疑犯。看著那些從站籠裡逃生出來,被家人抬走的嫌疑犯,聶芹軒對歐陽朗雲拱手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歐陽先生深明大義,舍己一命而救出這十幾條性命,聶某深為嘆服。」


  聶芹軒這樣講的時候很誠懇也很認真,好像面對的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個自己緝捕的犯人。聶芹軒明白,眼前的這個人是一個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人,是一個只求速死的人。但聶芹軒想要的是口供,而不是一具屍體。這是他搶在暴動之前,一網打盡銀城革命党的惟一機會。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劫獄,和更可能發生的自殺,聶芹軒把歐陽朗雲秘密地提出監獄,關在了和自己同一層樓的房間裡。在重鐐和木枷之外,他把歐陽朗雲鎖在了一根房柱上。安定營的老部下們都知道,安定營千總樓上最裡角的那個房間,是聶千總炮製火邊子牛肉的肉脯房。

  在那以前和在那以後的歷史,都沒有記錄過肉脯房,和發生在肉脯房裡的那一場生死相煎、血腥殘忍的經歷。在那場經歷中,作為銀城風味食品的火邊子牛肉,竟然被賦予了意想不到的寓意和暗示,成為靈與肉的現場見證。在那間房子裡,人的歷史和牛的歷史呈現出同樣的紅色。

  那三萬多長角的居民,在六、七百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裡,和其他的居民一樣,在銀城生老病死。在它們勞累一生,為銀城提供了動力之後,新舊兩城的幾十個湯鍋鋪就成了它們的歸宿。在湯鍋鋪裡它們要被宰殺,要把自己的血、肉、骨、角、皮通通拿給銀城人使用,還要把自己的油脂熬出來給銀城人燃燈照明。銀城人在一種深深的歉疚和罪孽中,體會到它們和自己近乎相同的悲苦。於是,在城東修建了一座規模宏大的牛王廟,廟內遍植松柏,特別加修了獻殿、戲臺、抱樓,都是雕樑畫棟琉璃瓦頂,極盡豪華和氣派。正殿裡「醜宿星君」牛王居中,財神、火神分列兩側。高大的牛王坐在牛背上,黑眼環睜青筋暴突,威嚴而又勇猛,一點也不像它們活著的時候那麼溫順謙和。牛王廟裡長年請了道士照看香火,另外又雇人打掃庭院看護廟門。廟裡的香火費用由八大鹽場各總櫃房輪流按月支付。每年十月初一牛王生日的這一天,要辦牛王會,舉行盛大祀典。除了在湯鍋鋪做活的人不得與會之外,十月初一的前一天,所有的牛牌子、小幫車、牛屎客,和所有趕過牛、使過牛的人都要認真洗浴,第二天一定要換上乾淨衣服才能去參加牛王會。各大鹽場總辦,各井、灶、櫃、號的掌櫃,都要盛裝前往。捐了官的要穿戴全套翎頂補服,依照官品乘大轎赴會。牛王會前兩天,牛王廟裡就已經鼓樂喧天,張燈結綵。十月初一,慶祝牛王生日的盛典上要燃放鐵銃、鞭炮,鳴鐘擊鼓。由執事禮生司儀,所有來參加祀典的人依職位高低、輩分大小依次排列進香,禮生高誦祝文,眾人行跪拜大禮,並以一豬一羊和五穀、鮮果獻饗。祀典儀式之後舉行盛大宴會,所有與會者為牛王舉杯祝壽。同時,要請樂師奏唱,要請木偶班演唱木偶戲。場市旺盛的年景,要請戲班在牛王廟裡唱連台大戲三天或五天。在這樣隆重熱鬧的儀式中,銀城人把自己的歉疚和罪孽變成了凡俗的生活,沉浸其中樂而忘憂。

  或許是出於對那些歉疚和罪孽的補償,銀城惠濟公局的賑濟撫恤相沿數百年而不斷。那些牛皮專賣所得到的銀兩必須上帳統計,嚴禁挪作他用。凡有大筆開支,一定要由當執主事召開會議,請所有場商總辦共同議定。所賑濟的人員要由保甲造冊嚴格登記。給所有鰥、寡、孤、獨窮苦無助的人家,每月發製錢二百、三百文不等。每逢年關,還要給全城無米下鍋的人每人一張米票,憑票可在惠濟公局領到淨米一升。對死後無力發喪的赤貧者,和橫死街頭無人認領的屍體,也都是由惠濟公局出錢購置棺木發落薄葬。數百年間,日進鬥金的銀城人,就是這樣把自己對牛的歉疚和罪孽,變成了惠濟眾生的慈善。而在這個罪孽和慈善的平衡中,所衍生出來的火邊子牛肉,就成為銀城最耐人品味的特產。

  聶芹軒在銀城駐守了十年,十年的防務之余他養成一項特殊的嗜好,學會了炮製火邊子牛肉。十年裡,經他的眼仔細挑揀過的鮮牛肉不知有多少,經他的手親自用刀剝過的鮮牛肉更不知有多少。久而久之,聶芹軒練出一手絕活兒,只要一刀下去,看看肉的紋理粗細,就知道這是大概養了幾年的牛。在反復的炮製和體驗中,聶芹軒最為偏愛白刃割肉的快感。聶芹軒愛做火邊子牛肉,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他認定,這火邊子牛肉是一種最適合軍旅生活的食品。他甚至曾經真的為此上書兵部,建議在軍中推廣。因為知道他的這個嗜好,多年來,銀城新舊兩城二、三十家專門宰殺牛的湯鍋鋪,只要有了好牛肉,都要精選上品派夥計送到安定營去。可是銀城的牛都是用來拉盤車的,都是老闆們用來發財的本錢。非病老而死,一般的不會宰殺。所以因為斷腿、工傷而要宰殺的牛,就成了上品牛肉的稀少來源。火邊子牛肉不是一年四季都能做的,只有秋冬兩季才最為適合。一是因為這個季節的牛長得膘肥肉滿,二是因為天氣涼爽蚊蠅稀少,適合風乾。做火邊子牛肉取料十分講究,只能選用牛腿上的腱子肉做原料,所有的脂肪都要剔除乾淨。炮製的時候先要把一塊木板斜立在牆邊,切兩寸見方、三寸厚的一塊腱子肉,用一把極其鋒利的薄刃尖刀,先切出一片兩寸長、一兩分薄厚的肉片,但不能切透,要和肉塊相連。而後,把肉片用竹簽釘在木板上,腱子肉塊就連著肉片倒吊下來。再用那把薄刃尖刀插入肉上的刀縫,沿著刀縫由表及裡輕輕削割,隨著刀的裁割,腱子肉塊像一隻線團旋轉而下,等到「線團」散盡,木板上就留下一條一、二尺長,薄可透光的肉條。肉條的薄厚決定著將來的質量,所以要越薄越好。但薄之外又要保證不能割出漏縫和漏洞。刀功的講究之細甚於操針繡花。肉條割好後塗上少許細鹽和醬油,懸掛風乾。風乾後的肉條平放在竹子編成的篾笆上,這篾笆不可編得過緊,要能通風透氣。把擺滿肉條的篾笆支在火上,底下用牛糞餅燒微火,把肉條慢慢均勻烤酥。火候的掌握要適中,這又是一道需要功夫和經驗的工序。烤好的牛肉條既攜帶方便又可以長期存放而不變質。吃的時候先在肉條上塗一層辣椒紅油,然後切成細絲,入口輕咬即碎,酥而不韌,越嚼肉味越發濃香。這是火邊子牛肉一般的做法。而聶芹軒在多年的炮製中慢慢摸索出一個獨特的方法。除了刀功和火候這兩項技術日臻完美而外,他在烤肉的時候,專門要用新砍下的青竹子編篾笆,又在牛糞火裡摻加松枝。所以他烤出來的火邊子牛肉,就有一股特別的青竹和松脂的清香。凡嘗過的人無不拍手稱絕。許多年裡,外面的人只知道火邊子牛肉是銀城特產,可只有銀城人才知道,「老軍營的火邊子牛肉」才是其中真正的上品。

  從育人學校返回軍營,聶芹軒連夜提審歐陽朗雲,可整整一夜一無所獲。歐陽朗雲除了對刺殺知府的事情供認不諱而外,其他的一概不說。聶芹軒沒有動用刑具。他擔心一旦動了刑,反倒會長了這個教書匠拼死的志氣。聶芹軒看透了歐陽朗雲只求速死的決心。他不能叫這個文弱書生就這麼如願以償。聶芹軒知道,自己如果拿不到更多的口供,就等於第二次輸給了對手。

  在休息了一個上午之後,聶芹軒提了兩隻竹筐回到肉脯房。他把那只裝了肉的筐子放在木凳上,對鎖在房柱上的歐陽朗雲微微一笑:「這是牛肉。是我做火邊子牛肉的腱子肉。」

  隨後他又指指斜倚在牆壁上的幾塊木板,「這是我剝肉用的松木板。每次用完它們我不洗,我要用木鉋子刨一層下來,所以每次用的都是新板子,除了松香味沒有別的雜味。」

  歐陽朗雲不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也不想明白聶芹軒要做什麼,他催促道:

  「聶統領,動刑吧。要麼就動刀,砍頭。」

  聶芹軒把牛肉放到肉案上,從竹筐裡抽出一把雪亮的薄刃尖刀,轉眼間切好一塊兩三寸見方的肉塊,而後在肉塊的邊上切出一片薄薄的引頭,捏一隻竹簽,用力一按,竹簽穿過引頭鋒利地插進木板,把肉塊掛在了松木板上。只見他兩手分握刀把和刀尖,把刀子插進縫隙中擺平,以兩根拇指的指背輕輕夾住那塊鮮紅的肉塊,兩個中指的指節頂著木板,雙手向下用力,穩穩地滑動。那塊鮮紅的肉塊真的像一個旋轉的線團,在他的刀口和手指間均勻地轉動起來。眨眼間,一片二尺多長薄如葦葉的肉條,鮮亮地垂掛在木板上。光滑的肉條上沒有漏洞和漏縫,也沒有留下一點殘留的尾頭。聶芹軒看看歐陽朗雲,用尖刀敲敲竹筐:「歐陽先生,你還記得吧?那天在會賢茶樓,袁大人也是裝在竹筐裡收回來的。」

  歐陽朗雲面帶冷笑沉默不語。

  光線很好的房間裡彌漫著一絲牛肉的腥氣。昨晚經過一整夜的審訊,該說的話都已經說盡。雙方似乎都已經摸透了對方想要說的。再說就是廢話。聶芹軒繼續著自己的操作,又有一條鮮紅的肉條在木板上垂下來。他熟練地抓起釘在肉案旁邊鋼刀用的牛皮條,雪亮的刀子在皮條上劈劈啪啪地打磨著。聶芹軒並不抬頭看那個自己要審問的人,但說話的口氣斬釘截鐵:「歐陽先生,我絕不會騙你的口供。你供,我要殺你。不供,我也要殺你。不是聶某不通人情,是你罪不容恕。謀反暴亂,殺我國朝大員的人,必被國法所殺。」

  「我來自首只求一死。我只恨自己今後不能再親手殺敵,早晚有一天我們要殺了這個滿人的國朝和國法。」

  聶芹軒抬起頭來盯著歐陽朗雲,用拇指輕輕地在刀刃上刮出響聲,「未必就只有一死。歐陽先生,你是僑民,大概不知道大清朝有淩遲的刑法。淩遲就是千刀萬剮。說一個人罪該萬死,就是說他犯下了該死一萬次的大罪。淩遲之刑就是要讓十惡不赦的人死千次萬次。當年造反的長毛、撚匪和拳匪的首要都是被淩遲處死的。他們犯的是謀反大逆之罪。這刑法雖在五年前被朝廷廢除不用了,可是依你的情形,未必就不能用。你為了報仇把袁大人炸得粉身碎骨。我雖不會做炸彈,可我今天要為袁大人報仇,也該把你粉身碎骨。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果你供出同黨,我就成全你,為你堂堂正正行刑,一刀砍頭。」聶芹軒再一次用刀敲敲那只空竹筐,「歐陽先生,如果你還是不供,我今天也為你準備了一隻竹筐,只好讓你和袁大人一樣粉身碎骨。我的刀功你也看見了。不知道你身上的肉到底能剮多少刀?」 臉色慘白的歐陽朗雲回答道:「動手吧。千刀萬剮我寧願一人領受。」

  「歐陽先生,我只是想讓你死得明白。你來自首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為了救那些無辜蒙冤的人麼?因為你輕舉妄動刺殺知府,你們的暴動計劃暴露無遺。我現在是內有預防,外有援軍。如果你們真的暴動了,必敗無疑,只能是白白送死,你算一算這又要死多少無辜者?這些無辜者也都是因為你的輕舉妄動而死的。歐陽先生,你為什麼不替他們想想?你為什麼不救他們?為什麼不讓一個已經失敗的暴動胎死腹中?到底誰是你的同黨?到底誰是總指揮?你說出來,只再死你們兩個人,就可以讓銀城免遭戰火。」

  「我根本就不知道誰是總指揮。聶統領,你我不必再多說。」

  「歐陽先生不瞞你說,我也知道大清朝恐怕是沒有幾天了。我這個已經被裁汰過的老兵,也並不盼著非要和你們打一仗。可我只要做一天國朝的臣民,就得為大清盡職盡責。」

  「真可惜天下有你們這些甘做奴才的漢人!」

  聶芹軒把刀子舉了起來,「歐陽先生,那我只有成全你了!」

  聶芹軒走到歐陽朗雲的背後,用刀尖挑起他的西裝,輕輕一劃,衣服就從中間分成兩半。聶芹軒好像是在熟練地剝下一張人皮,轉眼間,赤身裸體的歐陽朗雲,在自己腳下看見一堆衣服的碎片。這是歐陽朗雲平生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場面,他覺得自己的自尊心也像那些布片一樣紛紛碎落在腳下,羞愧和侮辱讓他渾身顫抖。聶芹軒轉到前面來,用刀尖撥弄著那根低垂的陰莖說:「按刑律我該活剮你三天,剮三千三百五十七刀,把你渾身的肉全都割淨,最後再去了你的男根。念你是個留過洋的讀書人,我可以先替你去了男根,免得你多受羞辱。可惜呀,不過才和我兒子同歲,年紀輕輕,尚未婚娶,歐陽先生恐怕是連男女之歡也沒有嘗過。」

  說著,聶芹軒抬起眼睛來直逼著對手,「歐陽先生,你是想讓我先去男根呀,還是讓我給你留到最後?」

  在那個冰冷雪亮的刀尖下,歐陽朗雲的身體顫抖著縮緊起來,皮膚上一層細密的疙瘩驟然傳遍全身。冰冷的刀尖在這個顫抖的身體上平放下來,慢慢地緊貼著細嫩雪白的皮膚劃向身後,停在了豐滿的屁股上。刀尖經過的地方留下一道鮮紅的傷痕,猩紅的血順著皮膚疾流而下。深透骨髓的寒冷和尖銳的疼痛,讓那顫抖在明媚的陽光裡像水波一樣蕩漾開來。在他們的身邊,松木板上那兩條鮮紅的牛肉,在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晶瑩閃亮,像絲綢一般美麗,鮮豔。

  聶芹軒用刀子在那塊豐滿圓潤的肉體上拍打著,又一次提起了兒子,「我做火邊子牛肉一定要用腱子肉,不知道歐陽先生的腱子肉比牛肉如何?可憐呀,才不過和我的兒子同歲。做父母的怕是要恨死我這動刀的人了。」

  那天下午,有一聲可怕的慘叫,從安定營的千總樓上毛骨悚然地傳出來,傳到軍營大院明媚的陽光裡。守衛的士兵們轉過眼睛,看看那間他們熟悉的肉脯房。他們沒有聽清那聲慘叫喊的到底是什麼。可是聶芹軒卻聽清楚了,那一聲可怕的慘叫只有兩個字:我——說——!在叫來書記官記錄口供、畫押按紅之後,聶芹軒對歐陽朗雲抱拳拱手道:「歐陽先生,聶某讓你受苦了。我馬上就替你了結心願。你那封給父母大人的遺書,我一定為你轉交給秀山兄妹,讓他們替你寄出。你救銀城免遭戰火,拯救生靈無數,功德無量。我即便砍了你的頭,也要留你的全屍,行刑之後我一定要為你買棺厚葬。黃泉路上你我後會有期。」

  在一陣窒息的沉默之後,隨著一聲令人戰慄的呻吟,那把用來切割牛肉的尖刀,無聲地滑進了歐陽朗雲雪白的胸膛,聶芹軒輕輕發力轉動刀柄,歐陽朗雲滿腔年輕的熱血,在痙攣中「呼」地一聲噴灑而出,鮮花一般盛開在肉脯房灑滿陽光的地板上。鮮花之上,大睜著兩隻驟然失神的眼睛。這雙眼睛和那些在湯鍋鋪裡被宰殺的水牛們一樣溫順,悲傷。

  久經沙場,殺人無數的綠營老兵聶芹軒,不由得熱淚縱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下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