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但是現在的光線還很好,已經偏西的太陽從身後照著鱗次櫛比的城市,照著這個千載難逢的場面。秀山次郎把歐陽朗雲送回學校安頓停當以後,隨即收拾好所有的照相設備,返回了舊城。得到機會的幸運和急於拍照的渴望,讓他感到說不盡的興奮和刺激。
照相機在茶樓前支起來的時候,身邊已經又圍了一大群人。每次都是這樣,每次秀山次郎來照相的時候都要被這些愚昧好奇的眼睛包圍起來。就好像一個人無意中走進了畜群。扛相機的校工張三升像趕蒼蠅一樣在身後呵斥著,可是這樣的呵斥從來都沒有效果。遮光的布罩隔斷了多餘的光線,秀山次郎從鏡頭裡又清晰地看到了剛才已經看到過的場景:兩顆人頭滾落在街道上,兩攤長長的血跡已經曬成了黑色。黑色的血跡中,一顆人頭橫躺著,另一顆人頭被立起來,好像是從街道的石頭路面上長出來的一張臉。士兵們圍站在人頭的旁邊,「會賢茶樓」四個鬥大的金字匾額完好無損地鑲在門楣上。街道中心是那個被炸出來的深坑,茶樓毀壞的門窗露出嶄新的斷茬,四下裡散落的碎片佈滿在街道上。夾在街道兩邊林立的店鋪招牌由近及遠,標誌出一個很好的縱深。左上角的遠景是鼓樓飛翹在空中的高雅的重簷樓角。西斜的光線在景物的凹凸中流轉折射,把這一切照得明暗有致。很好,一切都完滿地留在了鏡頭裡。這個完美的構圖,除了機會之外,更需要獨特、自信的眼睛。歷史就是這樣形成的。歷史就是因為有了觀看它的眼睛才存在的。有了哥倫布的眼睛才有了美洲新大陸,有了麥哲倫的眼睛才有了地球的概念。不被文明的眼睛觀看的一切永無可能成為歷史。這個叫銀城的城市,應該為了有這樣一雙觀看它的眼睛而慶倖。這個生產井鹽的支那城市,將會因為這雙眼睛的注視而被更多的人看見。它的鑿井技術,它的井鹽和天然氣,它那些千奇百怪的鑿井工具,才終於有可能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如果沒有這雙觀看的眼睛,它現在的一切,就像它的千百年一樣將永遠默默無聞……秀山次郎的眼睛長久地停在鏡頭之中,品味著自己的興奮和自信。兩年來,他曾經無數次地通過這架蔡斯牌照相機的鏡頭觀看銀城,把銀城的山川風物,人間萬象,一次又一次地留在了照片上。秀山次郎和妹妹不一樣,他這樣做並非因為他喜歡中國。他對「支那」談不上任何喜歡,更沒有任何感情,他這樣做是因為還沒有任何一個日本人,像他一樣如此深入到長江上游,深入到「支那」的西南腹地。秀山次郎在育人學校自己專門的暗室裡把照片及時地沖洗出來,非常仔細地為那些所有的照片編排號碼,注明時間,為每一幅照片編寫了詳細的說明。兩年來他已經用照片積累了一本關於銀城的書。秀山次郎堅信,這本影集不僅僅對日本有用,這些拖著辮子的「支那人」,終有一天也會為這本書留下的內容而感謝自己。
秀山次郎從遮光布的下面露出頭,再次端詳自己的畫面,他發現那四個身掛腰刀手持鳥槍的士兵破壞了畫面。他們和那些圍觀者一樣,正笑嘻嘻地對著鏡頭,白亮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秀山次郎厭惡地揮起手來:「不要笑!你們!這樣很不真實!你們!」
可是他的中國話說得很生硬,士兵們笑得更厲害了。
張三升在一旁幫腔:「各位軍爺,各位軍爺,幫幫忙!幫幫忙!」
人群裡有人喊:「三升,三升,你啷個不站過去叫洋先生照你,你怕照丟了魂,別個就不怕麼?」
張三升沉下臉來,「胡說八道些啥子嘛你們!秀山先生給我照過多少回了,我人還不是好好的,啷個就會把魂照丟了呢?」
嘴上這樣說,可張三升知道這些人是故意在挑逗。他們不是怕丟魂,他們是在講價錢,是在等著想看看秀山先生兜裡的照片,是在算計著要得到那個布袋裡的銅錢。
「你講給洋先生聽,幫忙不是白幫忙的!我們又不是傻瓜!」
張三升對秀山次郎尷尬地笑笑,「秀山先生,我講給你這個頭是開不起的,你硬要慣他們,銀城人都是些最會算帳的人……人都是些賤骨頭……越慣越賤的骨頭些!」
這又是一個經常要經歷的場面。秀山次郎已經習以為常。他毫不在意地擺擺手指,「給他們銅錢!不要耽誤光線!」
張三升從懷裡取出錢袋來,把銅錢一個一個地數給士兵們,每人五個。給過銅錢,張三升又再三囑咐士兵們:「各位軍爺,一寸光陰一寸金。秀山先生拍照片要靠陽婆的光,沒得陽婆,啥子都照不到的!你們趕快些。」
士兵們拿了錢,果然不再嬉笑,一個個正顏威色,目不斜視。
秀山次郎急忙搶下了這個買來的場面。可他還是覺得不夠滿足,又和張三升邊說邊比劃地解釋了一陣。張三升終於弄明白了,他又朝士兵們走上去,指著那顆立在地上的人頭詢問:「剛剛是哪一位軍爺把這顆人頭擺攏來的?」看到有人在笑,他趕忙又說:「秀山先生想要你把人頭托起照一下。」
那個士兵豪爽地走上去,抓起人頭來舉到胸前,「砍都砍得,舉它一下怕啥子!」一面說著,一手提著人頭的辮子高舉過肩,一手持槍拄地,竟然學著戲臺上武生的架勢來了一個亮相。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叫起好來。
秀山次郎哭笑不得地擺擺手,「不對!不對!你的不對……你的不真實……」
一面說著他又叫過張三升再次費勁地解釋自己的意圖,又焦急地指指西斜的太陽。因為一直跟著秀山次郎扛照相機,張三升學會了幾句洋文。他咿咿啊啊地應答著,而後走過去重新擺弄那個士兵:「這位軍爺,秀山先生是想要你蹲下,來來來,像這個樣子才對頭……」
那個士兵被張三升推著肩頭蹲到了街道邊,很不高興地抱怨:「又不是擺棋給人看,蹲到起像啥子嘛,一點兒點兒看頭都沒得!」
秀山次郎點點頭,再一次搶拍下這個滿意的鏡頭。隨即又對張三升擺擺指頭:「給他。」
張三升不滿地叫喊:「秀山先生,你硬是不聽,你硬是不聽,人都是些賤骨頭,你越慣,他就越賤……二天你不知道還要花多少冤枉錢!」
儘管嘴上這樣說,可張三升知道錢是秀山先生的,不是自己的。他只是一個扛機器的下人。自己也是秀山先生花了錢雇來的,他不能違抗秀山先生。張三升再次把五個銅錢放到士兵的手上。周圍都是些羡慕的眼睛。大家似乎都還不滿足,都在等著還有什麼值得看看的事情。等著秀山次郎仔細地把照相機收拾停當之後。張三升一手提起裝照相機的木箱,而後又把木制的三角支架扛到肩上,對圍觀的人群不耐煩地擺擺頭,「走開!走開!不照了,今天不照了!還把路擋到起做啥子嘛你們!又不是牛些,聽不懂人話的。」
圍觀的人群意猶未盡地讓開一道縫隙。眼看著神秘而又闊氣的洋先生帶著他的機器昂然而去,大家很有一點失望。他們當中有人曾經親眼看過那種叫照片的東西。那是秀山次郎為了說明照相的好處和無害,特意帶在身上的幾張照片。他時常需要反復拿出它們來,讓那些擔心被照丟了魂的「支那人」看看真實的證據。用證據告訴他們,那上面的人就是拍過照片的銀城人,就是他們自己的鄰居,他們無中生有的擔心是毫無根據的,是愚昧可笑的。秀山次郎已經習慣了這種被圍觀的場面,已經不會因此而有任何的情緒波動。理性在告訴他:就像一頭牛沒有必要理解圓周率一樣,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懂得硝酸銀照相底片和賽璐珞膠片之間的不同,更不可能理解天塞萬能鏡頭到底是一種什麼東西。只要拿出那些「證據」和張三升袋子裡的銅錢,秀山次郎可以像馴服動物一樣解決一切難題。但是,這些「支那人」永遠不會知道,在這個被木頭和玻璃密封的暗箱裡裝著一種叫做歷史的東西。
西斜的太陽已經有一半沉到玉泉山的背後,晚涼暗生的街道裡已經沒有了熱氣和陽光。西山頂上的半塊殘陽,撫摸著舊城連綿的瓦頂和高高的鐘鼓樓,在斜輝的映照中留下一片無人觀看的古樸和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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