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銀城故事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

  如今的銀城人已經聞不到燒牛糞的味道了。在明清兩代或更長的六七百年間,銀城人一直用幹牛糞當燃料燒水煮飯。主婦們把掰開的幹牛糞餅放進灶膛裡,然後慢慢地拉動風箱,借著風力,火勢均勻旺盛,偶爾會有一絲青煙從灶口冒出來,那味道不臭,只有一些微微的草腥味,再加上一點蠶豆燒糊的煙香。於是,銀城漫長的歷史就充滿了幹牛糞燒出來的煙火
氣。

  在這漫長的數百年間,用幹牛糞燒火做飯是銀城人最普通最平常的生活內容。把牛糞做成牛糞餅出賣,曾經是一個最牢靠易得的職業。在銀城,凡是和牛打交道的苦力都能無償地得到牛糞,也就都會做牛糞餅。當有人忙不過來的時候,他們常常要請牛屎客來做。只有那些專門做牛糞餅的人,才被銀城人稱做牛屎客。做好的幹牛糞餅叫做牛屎巴。晾曬牛糞餅的山坡叫牛屎坡。賣牛糞餅的市場叫牛屎巷。所謂柴、米、油、鹽、醬、醋、茶、糖,在這八樣生活必需品當中,牛糞餅就是銀城人的「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能缺少。市面平穩的年景一兩白銀兌換銅錢六百文,不好的年景一兩白銀兌換銅錢一千五百文。在銀城買一百斤煤要銅錢三百文,一百斤木柴要二百文,一百斤牛糞餅只要一百文。低廉好用的牛糞餅當然最適合普通百姓的需要。每天的早晨和傍晚,牛屎客們都會把幹好的牛糞餅放進竹架,挑著竹擔聚集到牛屎巷。或者乾脆用一個草圈墊在頭頂,把牛糞餅高高地摞在頭上,手裡敲打著兩塊竹板,沿街叫賣。聽到竹板啪啪的敲打聲,就會有主婦從家門裡探出身來招手,牛屎客,轉來,轉來!

  所有關於銀城的歷史文獻,都致命地忽略了牛糞餅的煙火氣。所有粗通文字的人都自以為是地認為:人的歷史不是牛的歷史。所以,查遍史籍你也聞不到幹牛糞燒出來的煙火氣,你也查不出那些長角居民的來龍去脈,你更不會看到牛屎客們和繁榮昌盛的銀城有什麼干係。只有銀城的主婦們世世代代、堅定不移地相信,如果沒有牛,沒有便宜好用的幹牛糞餅,就沒法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就沒有銀城和銀城的一切。銀城有無數的鹽井、無數的鹽商、無數的銀子,可如果沒有那些牛,盤車就不會轉,井就鑿不成,鹵水就提不上來,一切就都是空話,銀城的歷史就會喪失了動力。在六七百年或更長的時間裡,和十幾二十萬人共同居住在銀城的還有三萬多頭牛,是水牛。這三萬多長角的居民每年要吃下蠶豆五千萬斤,穀草三億兩千萬斤,青草十億八千萬斤,這三項的開銷要花去的白銀總數在一百三十萬兩上下。三萬頭牛中每年大致會有五千頭因傷、老、病、死而退役的。這五千頭牛的宰殺,牛肉、牛油、牛皮、牛角、牛骨的加工和買賣,又促成了一些長盛不衰的行業和交易。數百年間最為充足的牛肉和鹽商們最為挑剔的口味,造就出一種聞名遐邇的食品,叫做火邊子牛肉。當銀城的一切都變成過去被淡忘被遺棄的時候,火邊子牛肉竟然代替了所有的文獻和記載留在人們的口舌之間,代代相傳,聲名遠播。為補充新牛,在銀城周邊的高山場和雞鳴鎮形成了遠近聞名的牛市。每個月逢三、六、九的日子開市賣牛。其中三月二十三的春市,八月二十三的秋市最為盛大,一年之中要有三千多頭牛的交易是在這春秋兩市上做成的。牛市里按上、中、下三等分類,每頭牛從三十兩到一百兩銀子不等。以平均價格七十兩計算,五千頭牛又是一筆三十五萬兩白銀的交易。每二十五頭牛需要一個壯實的男人來餵養伺候,除了鍘草、餵料、飲水、打掃圈棚、療傷喂藥之外,天熱了要趕牛到堰塘或是銀溪裡去洗澡,此外還要每月一次給牛灌藥通腸——「打通槽」。這個行當被叫做牛牌子。三萬頭牛就要一千二百個能幹的牛牌子。牛上了盤車,要有人駕馭,要有停、走、疾、緩的變化,這個趕牛人叫小幫車,俗稱打牛腳杆的。每五頭牛需要一個小幫車,三萬頭牛就要六千小幫車。在銀城的鹽井上從來都是停牛不停車。所以這三萬頭水牛,一千二百個牛牌子,六千個小幫車和鹽井上的工匠們聯為一體,不分晝夜無論寒暑,一刻不停地轉動著盤車。三萬頭黑灰色的水牛,晃動著龐大的身體和它們好看的彎角,眨著善良溫順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把銀城拉進殘缺不全、真偽難辨的往事裡去。

  盛產井鹽和天然氣的銀城一直是一座繁榮昌盛的城市。成百上千口鹽井擁擠在銀溪兩岸的大小山谷之間,井口上聳立著幾丈、十幾丈高的井架。為輸送熬鹽的鹵水,在河谷兩岸井架的森林裡,巨蟒一樣盤繞延伸著數十裡長的竹管。銀城人把用杉木做成的井架叫做天車,把用楠竹接出來的管道叫做梘管。天車下面是盤車,牛拉著絞盤車咿咿呀呀日夜不停地轉動,把掛著鑿具或是提桶的竹篾繩從幾十丈、幾百丈深的鹽井裡提上、送下。鑿成的鹽井旁大都圍著幾十或幾百個燃燒著天然氣的熊熊火圈,火上的大鐵鍋裡翻滾著鹹濃的鹵水。銀城平均年產四億兩千萬斤井鹽,每年要上繳鹽稅白銀五百多萬兩。全省總稅收的一半,都來自銀城。銀溪碼頭上停泊的鹽船帆檣如林。從雲貴、康藏遠道而來的馱鹽馬幫絡繹不絕。隨著鹽業的興盛,竹業、木業、鐵業、畜業、糧業、運輸業、建築業、金融業,百業俱興。甚至連獸醫畜藥也都是一年幾十萬兩白銀的交易。銀城人從來不遵守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農耕時間。太陽下山天黑以後,成千上萬口火圈照樣火光沖天,新舊兩城的八百店鋪和鹽商巨富家的門前明燈高懸,天車上下做夜工的工匠們掛起無數牛油風燈,鹽船的燈光在銀溪的水面上流淌閃爍。有道是:天上的星火,銀城的燈火,你是數不清的。燈火不息、商賈雲集的銀城,車水馬龍、富甲天下的銀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銀城,在地廣人稀的農耕時代,顯得突兀而又怪誕;繁榮昌盛得近乎沒有理性。

  流幾身大汗,曬一百斤幹牛糞餅才換一百文銅錢的牛屎客,是銀城最低賤的苦力。在那些流銀如水的歲月裡,沒有人記得銀城到底燒了多少牛糞餅,更不會有人記得銀城又到底有過多少牛屎客。

  可是,大清宣統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確切地說是在中秋節後的第五天,那個叫旺財的牛屎客,還是在銀溪岸邊的蘆葦叢裡撈起了那塊竹片。清澈的河水從竹片和臂肘上滴下來,在河面上敲打出流動的漣漪。

  和別的同行一樣,旺財每天不是被人雇去做牛糞餅,就是到牛屎坡來自己做牛糞餅。旺財和同行們把新鮮的牛糞收集起來,摻進適量鍘碎的乾草,再少許兌水,而後用赤腳在糞泥裡反復踩踏,直到碎草和牛糞攙和均勻。這工作很像是在和抹牆用的麥秸泥。糞泥踩好了,就在乾燥平敞的地面上鋪一層細細的碎草,把踩好的牛糞用鐵鏟一鏟一個地攤在碎草上,再用抹子抹成一個個光滑的圓糞餅。糞餅直徑一尺五寸,外厚裡薄,從外沿的一寸厚漸次減到中心的半寸以下。等曬到半幹,把糞餅立起從中心穿洞,用馬蓮編成的草繩將兩條一指寬、尺半長的竹片紮成十字形的托架,草繩穿洞,托架就能把糞餅懸空提起,再把這半幹的牛糞餅掛到避雨通風的地方風乾。如果天氣好的話,十天半月幹牛糞餅就算是做成了。旺財踩牛糞的時候肯下力氣,抹的時候又認真仔細,所以,他手裡做出來的牛糞餅都是外光內緊、火力旺盛的好貨色。

  1910年的那個秋天,旺財無意中從河邊的蘆葦叢裡撈起竹片仔細地打量時,又看見兩塊竹片夾在蘆稈中間。旺財在水裡了兩步,又把它們撈起來。每個竹片上都有人用黑油墨寫了字。旺財不認字。但是旺財覺得這竹片一尺多長,一兩寸寬,從中間劈開正好用來拴個十字曬牛糞餅。旺財四下打量,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竹片。滾滾的銀溪在夕陽裡泛著金光,下水關以上的河灣裡擠滿了等著裝鹽巴的木船,木船們高舉著一片金色的桅杆。身邊稀疏的蘆葦在金光裡來回搖擺,可惜,滿目的輝煌裡再沒有旺財想找的東西。

  因為牛糞餅做得好,人又勤快老實,旺財在銀城的主婦們中間小有一點名氣。在收下牛糞餅付了銅板之後,她們有時會再舀一碗涼茶遞給旺財,看著旺財喉嚨裡咕咕地響起來,像頭水牛一樣三口兩口吞下涼茶。女人們會好心地給他出主意,旺財,做一輩子牛屎巴你的財也不得旺起,為啥子不再學一樣手藝?二天也好成家立業,生個娃兒。女人們常常會把世界上最難做到的事情簡化成嘴上最不能反駁的道理。這樣的話聽多了,旺財也不再辯解,只說自己天生是做牛屎客的命。這樣說的時候,旺財滿臉都是抱歉的笑容,好像做了一件很對不起人的事情,尤其對不起主婦們碗裡好意的涼茶。主婦們並不知道,那張臉上木訥的笑容是旺財的一面盾牌。旺財並不像主婦們想的那樣憨厚愚笨,旺財只是不願意向每個人都解釋一遍自己的命運。即使不渴,旺財也要把涼茶喝下去。旺財知道自己不能拒絕了女人們施捨的好意。旺財喝涼茶並不總是為解渴,常常為的是讓主家滿意,為的是下一次再把自己的牛糞餅送進來。

  旺財從河面上轉回頭來,又看看那些他並不認識的字跡。因為離得近,他聞到自己手上那股被泥沙洗出來的水腥氣。玉泉山上安詳的晚霞在銀溪的水面上編出一個金碧輝煌的幻影,把赤身裸體的旺財變成一尊流光溢彩的神像。勞累了一下午的旺財並不覺得自己是幻影裡的神像。旺財剛剛用河邊的泥沙把自己粘滿牛糞的手腳搓洗乾淨。旺財背後的河岸上攤著他襤褸的衣褲和草鞋,不遠的牛屎坡上擺滿了他剛做好的牛糞餅。破舊的衣服、草鞋和整齊排列的牛糞餅,也都落在輝煌的幻影當中。旺財是個愛乾淨的牛屎客。每天做完自己的活計,旺財都要到銀溪裡來把自己搓洗乾淨。河底的泥沙就是最便宜最好用的肥皂。天熱的時候,他會脫光了衣服在河水裡痛快地遊上一陣。銀城沒有嚴冬,銀溪從來不會結冰。所以,即便到了冬天,旺財也要站在河邊冰冷的水裡把自己搓洗乾淨。牛屎客們雖然大都也是到銀溪裡來洗,可他們都沒有旺財洗得那麼仔細,都不像旺財那麼戀水。同行們常常笑話留在冷水裡的旺財,都說,你哥子一不做掌櫃,二不當師爺,洗得白白淨淨的,莫不是去鴛鴦樓會么妹兒?莫不是洗給蔡六娘家的三妹看?血氣旺盛的旺財不理會這些嘲笑,還是照樣下河去洗。現在,旺財已經洗過了,也遊過了。漲滿秋水的銀溪像一個豐滿成熟的女人,載著滿河輝煌的雲陣,穿過銀城,經過下水關,穿過旺財強壯赤裸的身體,經過艾葉灘,朝遠處的蒼茫緩緩流去。這條給銀城帶來滾滾財富的河,要在觀音口匯入青依江,然後,它要和青依江一起匯入長江。旺財站在緩緩的河水中,忽然想起來自己在牛王廟看到過寫了字的竹片,道士們手上嘩啦嘩啦地搖著籤筒,從籤筒裡搖出來的竹簽上面寫了幾個字,道士就是憑那幾個字卜算凶吉的。今天莫不是龍王爺把竹簽放到銀溪裡來的麼?這樣想著,旺財把那三塊寫字的竹片抓在粗糙結實的手裡,微微一笑,好像得了一件什麼小小的禮物。旺財想,我要試一試龍王爺的神簽靈不靈。旺財又想,聽說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蔡六娘未必就不再改了主意。可是旺財很快就猶豫起來,他抬頭看看河對岸霞光裡高聳的城牆,知道自己的夢想有點像是牆頭上的霞光,等太陽一落,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樣想著,旺財好像惟恐丟了什麼寶貝,在下意識之中,他把手裡的竹簽抓得很緊很緊。

  旺財不知道,他在不知不覺中拿起了一種被別人叫做歷史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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