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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我大驚。就是在那一刻,我終於知道了所謂「奇藥」是什麼東西!人們翻山越嶺端著捧著視若至寶的是什麼東西!我一陣噁心,這妖孽用她的髒血褻瀆了我,褻瀆了人間!我頭暈目眩,冷汗涔涔,閉上了眼睛,黑暗中只覺數不清的金蟲在嗡嗡亂飛。只聽許宣冷笑了,

  「法師啊,你好虛偽。你若不喝我家娘子的血,早沒命了。你死不足惜,你可知你還要傳多少人,害多少人?多少人要因你而死?出家人講慈悲,你可有一點慈悲心腸?你一心要滅殺『人』的異己,可面對天下萬物一切生靈,難道人就不是異己?」

  我不知道他是何時離去的。我打坐,念般若波羅密心經,讓自己靜下來。太陽是何時落山的,我不知道,月亮是何時升起的,我亦不知。起了山風,起了林濤,乾乾淨淨的山風把我透徹地吹乾淨了。我一夜誦經,等我再睜眼,黎明的霞光灑在我身上,那霞光,美若西天勝景,我幾乎落淚。我起身,用我的紫銅缽盂去溪邊取水,飲了個痛快。然後,我回到草棚,等著她到來。

  但是,我等來的是別人。

  他說他姓胡,是這碧桃村山民。他問我,

  「法師啊,你遠路迢迢來這人人害怕的瘴疫之地,是路過,還是專為來此?」

  我回答,「依檀越看呢?」

  他笑笑,他的眼睛狹長,眼光閃閃爍爍,「我給法師說件奇事吧,」他說,「法師可曾見過蛇孩兒?長得和人一模一般,可是性情卻是蛇性,像蛇一樣在地上游,聽到捕蛇人的笛子,就狂扭起舞。依老朽看,法師冒險來此,十有八九,和這蛇孩兒有關。不知老朽可猜對一二?」

  我不語。

  「不瞞法師說,這二年來,好好一個碧桃村,怪事不斷,禍事亦不斷。古往今來,沒聽過、沒見過的奇事、禍端,連三接二,單說今年秋天,那一場慘絕人寰的人蛇大戰,怕就是曠古未有的奇聞!依老朽看,法師來此,定和此事有些關聯?」

  我仍不語。

  「再說這大瘟病,來得著實蹊蹺,人人無法可想,偏只有一味藥可治。這味藥的奇,真乃匪夷所思,或也可說是解鈴還須系鈴人。想法師自己也領教了這藥的奇處。依老朽之見,法師前來此山,想是為這瘟疫而來?」

  我坐正了身子,開口說道,

  「貧僧冒昧問檀越一句,檀越家可曾有人染病不曾?」

  他閃爍的目光聚了一下,回答道,

  「小兒金郎,曾染此病。」

  「可曾服那『奇藥』?」

  「自然服過。」

  「如何?」

  「自然是好了。」他回答,「可老朽終有一惑不解,還請法師賜教。」

  「檀越請講。」

  「她行此大善舉,居心何在?害人者為妖,為妖者豈能不害人?如今這碧桃村,人妖混居,黑白顛倒,妖血四傳,不知暗伏了什麼樣的大禍事?還請法師明示。」

  我雙掌合十,回答道,「阿彌陀佛,我佛自在。」

  他走後,我走出草棚。身子真是一天好過一天,五穀雜糧給了我再生的氣力,她(它)的血我給了我抵抗瘟疫的能力。如今,我也是一個身流妖血的人。我面山負暄而坐,采天地之之精神。人心真是黑暗,舉目可見忘恩負義之人,行忘恩負義之事。我奇怪為何這志同道合的來訪者讓我鬱悶。他的話,句句都像是出自我口,倒讓我對自己又一次生疑。這是個不光明的人,不光明的人口中為何句句都是我所持的真理?我靜思,陽光徹照著我大病初愈的身心,我忽有所悟:大善和大慈悲在真理之外。如同這山、這水、這風與這慈悲的陽光都在時光之外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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