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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我忘不了,那法海的眼睛裡,掠過一點奇怪的東西,他點點頭,說道,「這話不假,所以,我只擔保,她決不會加害於你,沒有說,她不害別人,」他炯炯地望著我,「你可想知道,我為何這樣說?」

  我怎會不想知道?

  「當日,我假說給你兩個偏方,一洗一飲,你蒙在鼓中,可那妖精明白:雖都是被迫現形,可一洗一飲,判若鴻泥,洗是縱,飲是搏。縱如同意淫和催眠,靈魂出竅,快意淋漓,而那搏,則如撕如絞如割,痛苦萬端。然那妖卻棄快意淋漓而擇痛苦萬端,你道為何?」

  我搖頭。

  「那是她怕唬著你,」法海沉吟片時方緩緩開口,「快意固然快意,卻全然不容她掌控,她怕的是在你眼前無知無覺現形,唬壞你。而那飲,雖痛苦萬分卻清醒,清醒就自有一二分把握和勝算,不至猝不及防,至少還有功夫將自己隱藏起來。許宣,若那妖想害你性命,又何用顧忌這許多?」法海問我,莫若說是在自問,「還有,你可知,當日你唬死過去,又是怎樣被救過來的?想你也不會知道。」

  於是,他給我講了還魂九葉草的掌故,講了你娘是怎樣和那巨翅遮天的猛禽搏鬥求草的經過。我呆住了,驚訝萬分,心裡像刮過狂風,法海的聲音,如風中的燈籠,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許宣,那妖畜,對你,倒是有幾分真心……這叫我亦百思不解,或許,你們前世前生,真有一段孽緣也未可知……你放心大膽地回杭州去吧,她不會害你性命。」

  我決定回去了。去做那內應的奸細。

  臨行,法海卻又變得疑慮重重。

  「許宣,你要記住,妖為鬼域必成災。這世上,沒有不害人的妖孽,不害你,必害人。切不可以一己私情,忘記人間大義。」

  「我記下了。」

  「許宣,妖孽是沒有心肝的,今日不害你,明日不害你,未必一世不害你,切不可因一時心慈手軟,留下無窮後患,施小善而棄大善。」

  「我記下了。」

  「許宣……」

  現在,我知道,法海在最後一刻其實已經有些後悔了,他不知道我此去到底會是怎樣一個後果。一切,並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至少他把握不住人心。可他別無他法,他也是在「搏」,在和自己一搏。

  兒,那時,我還不知道,你已經在你娘的腹中,長成一團小小的血肉了。

  二、

  在南方,幾近陸地盡頭的群山之中,有一小小村落,十多戶人家,以耕樵為業,俱是被流配的墮民(罪人)的後代。村莊從前並無名字,後來,不知從何時起,人們開始叫它「碧桃村」。

  村前村後,滿山遍野,並不見一棵碧桃樹,這村名來得好似沒頭沒腦,卻也從無人追究。

  十幾二十裡外,有一座城郭,是個水旱碼頭,有數不盡的買賣商鋪,酒肆客棧,算得一個熱鬧去處。城郭中人,稱自己是「客家人」,城郭也有名字,叫壽安城。

  這一年,有一家人家,不知何故流落到了這碧桃村。先是賃屋而居,後來雇人伐木割草鑿石,在後山坡上,建起了自己的家園。這一家人家,人口無多,夫婦二人,和一個妻妹。男人姓許名宣,娘子姓白,妻妹名叫小青。這家人說著此地人聽不懂的言語,想來他們的來處也不會近。墮民的子孫,習慣了,從不問人來處:左不過是為避禍而來罷了,有什麼可蹊蹺的?

  那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懂稼穡之事,卻識百草,通一些歧黃之術。先是做游方郎中,漸漸有了名聲,就在那小小碧桃村,懸壺坐診,後又兼收藥材藥草,竟也養起一家人來。這家的娘子和妹妹,雖是年輕女流,生得又俊俏,卻十分能吃苦,房前屋後,開出地來,種瓜種菜,足夠一家人嚼用。

  那娘子,身子一天天笨重起來,說話就隆成了小山,即將臨盆,莊上沒有收生婆,男人就要去十幾二十裡外的城中尋覓一個。娘子攔住了他,

  「不用敲鑼打鼓聲張,沒有張屠戶,不吃帶毛豬,這滿莊裡跑的,不都是娘肚子裡的孩子?」

  「那就請個莊上的女人來幫忙。」男人又說。

  「不用麻煩人家,到時候,有青兒一個就行了。」娘子回答。

  青兒的嘴,驚得張開來,半天合不上。男人出去後,青兒喊叫起來,「啊呀呀,姐姐呀,你別抬舉我,我哪裡知道生孩子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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