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李銳:人間 >


  眼淚就是在這時流下來了,撲簇簇的,又大,又沉重。他沉默地哭了一會兒,然後拉起了她的手,他說,「來。」他拉著她的手帶她走進了那片黑暗的樹林,他最隱秘的狂歡之地,他最隱秘的悲情和羞恥之地,他帶她走進最深處,來到一棵大樹下。那是一棵俊美的老橡樹,結滿橡實,是鳥兒們的樂園。他抬頭朝樹冠上張望,鬆開了她的手。他開始朝樹上爬,她在下面看著。一眨眼工夫他就沒進了濃密的樹冠之中,他用兩條腿纏繞住了樹枝,身子靜靜匍匐了一刻,他感覺自己在發抖。他的抖動讓樹葉發出沙沙的輕響。突然他身子一聳,「嗖」一下,傾刻間他把自己像皮條似的彈出去了,像箭矢似的射出去了。獵物噙在了他的齒間,撲楞楞尖叫著拍打翅膀,血的腥甜一下子溢滿口腔,讓他狂喜又羞恥地顫慄。他「啊——」了一聲,獵物應聲墜地,他感到一種不可阻擋的巨大又慘烈的激情,那是他這一具人的身軀根本無法承載的,他發瘋似地將自己一次次彈出去,射出去,那條罪惡的、紅如仙草的長舌一次次出擊,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伸忽縮,就像在跳一個詭異又熱烈的舞蹈。獵物一隻只墜落在地上,有的拼命掙扎,有的已經咽氣,羽毛紛飛,像哀傷的音樂。整個樹林被這哀傷籠罩,被這死的巨大激情和恐懼籠罩,被千載難逢的一個大渲泄大裸露籠罩,成百上千棵樹,橡樹、槭樹、楊樹、核桃樹、還有黃櫨和紅樺,嗚嗚地哭著,搖動著它們繁密的枝葉,紛飛的百鳥也驚恐萬狀地哭泣。而那舞蹈著的身體也發出某種奇怪的響聲,那身體也在哭。

  終於,仿佛突如其來,那狂舞的身子靜下來,癱軟下來,匍匐下來。他大汗淋漓,軟得似乎沒有了一絲力氣。他不知怎麼滑下了樹幹,也許是滾下來的,他猝不及防地就暴露在了她面前。他一嘴的血,一臉的血,又猙獰又軟弱。他指著那一地的獵物、一地的死屍和罪惡,說不出話。她望著他,就像望著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雞、小鳥,她柔聲地、像個母親似地說道,

  「可憐的蛇人!」

  然後就把他被鮮血玷污的頭抱進了自己的懷中。

  就這樣他潛入她的夢魂,她的心,向她坦露。這顆心是他從沒見過的最慈悲的一片淨土,仿佛,是專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恥和痛苦而生。坦露原來是這樣幸福的一件事,他留著眼淚,像個撒嬌的孩子,說了又說。他一遍又一遍問著香柳娘,他說,

  「香柳娘啊,這是為什麼?」

  於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回答他說,

  「可憐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們眼前,滔滔東去,夢中的河上,沒有船,也沒有皮筏,是一條安靜空曠的大河。他的悲傷就像這河流一樣沒有盡頭。他說為什麼我是蛇人別人不是?為什麼張三不是趙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為什麼千千萬萬的人中只有我一個人是?香柳娘你說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歎息一聲,嘴角上掛著微笑,說道,「可憐的蛇人。」

  他回頭看她,她的臉,清新而純潔,這不是那張在塵世中蒙垢的臉,這是那張臉的魂魄。看上去,她整個人,似乎都小了一圈,更加楚楚可憐。他看到了她裙子下面的腳,穿著粗針大線的破布鞋,一隻大,一隻小,那畸形是如此醒目。可是她一直笑著,就是歎息的時候也在笑,受了委屈也在笑,他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香柳娘,你為什麼從來不哭?」他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在笑?」

  「我是個笑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如遭電擊,笑人!這世上原來還有笑人。這樣殘缺不全、卑賤而畸零的一個生命,卻生來是個笑人!它註定要遭人踩踏遭人欺淩卻不會哭泣,它怎樣疼痛怎樣熬煎都要向這人世奉上一張笑臉,多荒唐的事啊,為什麼那些健全的幸運的人不是笑人呢?他目瞪口呆。他慢慢把她的手,拉過來貼在自己臉上,淚水又一次流下來,這次,淚水是為這不幸的笑人而流。

  「可憐的笑人!」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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